第5章 李晏

距离太后提及我的亲事，已经过去了五日有余。

        那一日我随三哥回来，回来后便拜见父母，向阿爹阿娘说了太后娘娘的打算。

        阿娘脸色煞白，却又强撑着不想让我发现，阿娘一只手紧紧抓着我，捏得我手心生疼。

        我忍着没敢出声，我也害怕得紧。我知道天下初定，内忧虽少，可外患犹在，我父亲战功赫赫，即便是皇室想要对付单家，也要掂量掂量能否承受得住后果。

        可我亦清楚，从圣祖皇帝开国迄今，不过五十余年的时光，开头那一拨出生入死打下江山的兄弟，已经消失了大半。

        我知晓父母定然不会愿意让我嫁给李二，可我心中还是忐忑。我一边担心父母因为我拒绝太后，而得罪皇家；一边又在想，单家在我离开的五年里，是否真的如太后所说，烈火烹油，岌岌可危，我若是不嫁给李家，单家是不是会和祖父那些曾经的兄弟一样，再也听不见半分名号。

        阿娘像是气极，她应当是想安慰我的，可是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将目光看向阿爹。

        阿爹坐在椅子上，那一张椅子又高又大，可我阿爹坐着刚刚好，就像我幼时看见他骑着的卢一样，阿爹就像是我心里头的一株大树，巍峨矗立，只要阿爹在，就算是再大的风雨，我也能求得一片安心之地。

        阿爹在战场上是“武疯子”，可在家中却是十分平易近人，阿爹很少对我和哥哥们发脾气，也很少会在家中带入坏情绪。

        “砰——”

        我吓了一跳，才发现阿爹不知何时捏碎了手中的茶杯，此时阿爹的面色绝不算好，我竟然从阿爹身上感受了几丝金戈铁马之气。

        阿爹阿娘对视了一眼，然后我听见阿爹说：

        “婵娟儿莫怕，他们李家要娶我们单家姑娘，也还得问我单家答不答应！”

        我一下子松了一口气来。

        阿娘松开我的手，又轻轻拍了拍我，柔声说：“莫担心，阿爹阿娘是不会同意的，明日阿娘就进宫和太后娘娘说明。”

        我眼眶一下就红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家自己就变得这么爱哭，分明我之前在永东时甚少流泪，叔祖母还夸我有祖母遗风。可我一回到上京，回到镇国公府，就像是这五年都白过了一样，又变成了那个十一岁时爱娇爱闹的单婵娟。

        阿爹阿娘宽慰了我几句，再三告诉我不要多想，便让彩云送我回闺房，我知道如此大事，阿爹阿娘定然还是有其他商议，便拉着彩云，悄悄蹲在爹娘房后偷听。

        门窗关得紧，我只依稀听见阿娘的哭泣声，阿娘说：

        “太后娘娘怎会心狠至此！她是忘记小姑是如何去的了吗？婵娟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当初更是……婵娟回来前分明说得好好的，怎么现在却要……早知道还不如让婵娟就留在永东……”

        阿娘的声音已是气极，中间夹杂着一些话我听得并不清晰，接下来就是阿爹在安慰阿娘，阿爹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单家的女儿，也不是他们李家想娶就能娶的！回了便是，现如今王家还动不得我们。”

        王家？皇后娘娘的娘家？这又和王家有何相关？

        难道……李昰也想要娶我？

        我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大跳，又觉得是自己想得过多。上京如此多闺秀，李昰又从小与我不对付，即便是皇后娘娘急着想要巩固中宫嫡子的地位，可挑选的人数也一大把，不至于非我单婵娟不可。

        或许其中还有别的纠葛。我心中郁结，担心家人又担心自己，不知如何是好。

        稍晚些的时候，爹娘就喊了我几个哥哥一并商谈此事，我大哥气得当场掀桌而起，又被二哥拉了回去，三哥倒是还是笑着，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如他脸上温和：

        “我明天就去打断李晏那小子的腿。”

        结果自然是不会让我嫁入皇家，我又问出了下午的担忧，阿爹阿娘叫我不用担心。

        横竖不过是圣上年纪大了，如今皇子长成，东宫却悬而未决引发的问题。我们单家素来是直臣，即便是宫里有人想把腥惹到我们身上，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我二哥甚至开玩笑说我这小脑袋瓜，好不容易想点事情，却想岔了路，有几个哥哥在，自然万事不用担心。

        既然家人都让我宽心，我便老老实实安下心来，免得我过于忧虑，反而使家人操心。

        次日阿娘便进了宫，回来之后只和我说万事不用操心，别说是太后娘娘，哪怕是当今圣上，也不能随意定我的婚事。

        阿娘从不说谎，我便假装自己忘记一切担忧，安心做单家的小公主。

        我久离上京，如今又老老实实一直呆在家中，三哥怕我闷出什么毛病，便重提香山之行，说是慧宝寺的梅花开了，带我去赏花。

        我同意了三哥的提议，便定好今日出门。

        香山离京都不远，今日是少见的晴日，来香山踏雪进香的人并不少。

        因为雪后寒冷，三哥与我都没有骑马，而是窝在温暖的轿子里。

        到了慧宝寺的山门下，青石阶梯延续，马车上不去，三哥就带着我下轿子，彩云给我套了一层厚厚的大氅，生怕我冻到一点。

        慧宝寺因为就在这香山上，一年四季香客云从，三哥凭借镇国公府的面子，在寺中定下了一处客宿，甫一上山，便有知客的小沙弥全程指引我们。

        正殿上完香后，已经快到了午时。

        寺里贴心给我们上了斋菜，斋饭味道很是不错，我多吃了半碗饭，被三哥嘲笑是只小猪。

        气得我又闹了他一回，但还是结伴去后院赏梅。

        慧宝寺的梅花开得比别处的都要早，因为梅花在寺中后院，平素少有人来，即便是今日已经停雪，树枝上也覆盖着层层白棉。

        我就在这如同柳枝一般层层垂下的梅花树下，见到了李晏。

        李晏穿着一身青色常衣，外头罩着厚厚的白色大氅，只一个小黄门守在他旁边，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那白色大氅的边缘都已微湿。

        他转过身，我才第一次看见他的模样。

        幼时李晏在宫中被欺负，除了他身世不显，常年病弱之外，也与他过于精致昳丽的容貌相关。

        李晏继承了李家人的斯文，也继承了他生母的美貌。

        过分的美貌，又加上他羸弱的体质，若不是他是皇子打扮，便是将他误认为女子也是正常之事。

        虽然不愿承认，但昔年李二确确实实是我心目中长得最好看的人。

        如今再看李晏，却和当初相差甚远。

        他虽然依旧带有几丝病弱之势，但却已经长成了一名挺拔俊逸的男子。先前我在长乐宫见到的他时，便知道他称得上一句长身玉立。也许是因为男子多数在这个年纪成长，原先略显女气的脸庞也勾勒成了英气轮廓，纵使是我对他有诸多不满，也不得不承认，李二人如其名。

        他确实担得起“晏”字。多一份嫌艳，少一分则嫌寡。

        日出清济为晏，确然符他。

        三哥站在我面前，对他怒目而视，不等李晏开口，就抢先道：

        “不知二皇子在此，多有打扰，小妹，我们走。”

        说罢便要抓着我的手离开这里。

        李晏却仿佛没看见单家这边的反应，他先是轻微的咳了几声，然后看着我——我知晓他就是在看着我，对我说话——

        “是晏打扰了单公子单小姐雅兴，晏有几句话想和单小姐说，还请单公子行个方便。”

        三哥一听这话，脾性一上来就要口不择言，最终还是想起君臣之别，强忍着说：“二皇子开玩笑了，舍妹待字闺中，如何能与殿下这般外男单独相处？还请殿下重礼！”

        我站在三哥身后，想要低头避开李二的眼神，却被他眼眸所慑，移不开眼睛。

        他就站在那株梅花树下看着我，真奇怪，曾经我与他相处时，他不仅不领我的情，还让我大丢面子，我以为我们之间见面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可他现在站在树下看我的眼神，却无端让我想起了当初在太学，他被李昰欺辱后，在无人处露出的眼神。

        我久久没有回话，李二仿佛定在那里一样，三哥想拉我一走了之，但到底还是顾忌李二天潢贵胄的身份，一时间僵持在此地。

        霜前冷，雪后寒，上京的大雪下了四日，今日才刚刚放晴，实则正是寒冷时候。

        李二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他素来病弱，不过对峙的一会儿工夫，就已经咳了无数声。

        见我们僵持不下，李二身边带着的那个小黄门忽然向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朝我哀求道：

        “还请单小姐见谅，殿下知道小姐今日出行，天都没亮就在此处等候姑娘，纵使有千百般误会，还请姑娘看在殿下一片诚心的份上，给殿下一个机会吧！”

        这小厮何等大胆！

        我被吓了一大跳，打狗还得看主人，身为皇子身边的小黄门，他怎可如此毫无自矜地跪求一个臣女？是李二疯了还是他疯了？若是今日我单家逼迫皇子身边的黄门跪地哀求的事传出去，单家又要如何自处！

        我心中自是升起满腔愤怒，我愤愤盯着李二，五年不见，他不仅长相与当年不同，就连这双眼睛，我也是一丝一毫都看不透了。

        我怒极反笑，不等三哥呵斥，就直接开口：

        “二皇子这是干嘛？二皇子是君，婵娟不过一届臣女，何德何能，让二皇子身边小厮行如此大礼！既然二皇子有话与婵娟说，婵娟听着便是，还请这位小公公快快起来，莫要陷婵娟于不义！”

        三哥想要拦我，但他素来知晓我的脾气，知道此时我已是气极，只好狠狠踢开脚下的石子，带着子夜和彩云避到路旁。

        李晏身边的小黄门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也跑到另一处望风。

        李晏就站在离我不远的树下，他的视线从我们发现他开始，便一直死死黏在我身上，他双眸如晦，我自然是看不清他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但我却是满腔愤恨，斗志昂扬。

        入京这么些时日，我都快要忘记了我本是什么样的人，多亏了他，我才想起来。

        我是单家女，我从小在我祖父祖母身边长大，我单家起于微萍，战功赫赫，我祖父是世间不二的名将，我祖母名满天下的巾帼英雄，我阿爹是掌管数十万大兵的威北将军，我阿娘是桃李满天下的谢家嫡女，纵使是李家皇室，也不可随意拿捏我单婵娟！

        既然李晏执意要和我说话，那我就听听，他到底要和我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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