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玉簪

李晏站在树下，拱手和我打了一声招呼，

        “晏，见过单小姐。”

        他有些文绉绉，虽然往常他也是这种语气与我说话，但这次平白地让我有些不太自在。

        不知道是他这副郑重的样子，还是因为我即将要和他结成夫妻的原因，我此时竟然不太愿意和他对上目光。

        有些奇怪，我有点摸不准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但是想来想去，也没找到有什么好让我扭捏的事情，最后只好归咎于我与他到底是近两月未见，加之他这次看起来和之前那副小白菜的样子差距过大，导致我一时间有些不适应的关系。

        我没有让人久等的习惯，因此走过去离他大约三步远的位置，微微点头：“安王殿下。”

        李晏就又笑了。

        真奇怪，李晏原来是这么容易笑的人么？

        我之前见李晏，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此时见他突然如沐春风的样子，只觉得心里有点发鼓。

        ——这家伙，是有事求我还是准备坑我？不然平白无故他对我这么笑干嘛？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又觉得这个猜测很有几分道理，我与李二纯粹是利益关系，我对他和颜悦色，不过是与他合作，和睦相处对我们俩都有好处；那李晏突然这么温文尔雅对待我，想必也是对我有所求。

        本来见面也是李晏先提及，如此一来，可见他必对我有所求了！

        我又对自己的猜测信服几分，李晏是个聪明人，既然有事让他需要在婚前见我交谈，想必也不是件容易事，因此我又十足十的竖起精神，等他后续。

        也许是我的表情过于郑重，李晏看出来我的谨慎防备，他心思百转，片刻之后他明显脸上的微笑有些挂不住了，最后只是叹气苦笑几声，然后说：

        “单小姐不必如此防备在下。”

        防备？那倒也不至于，我不过就是小心谨慎了一点，我和你又没有多深的了解，纵使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也还是人心隔肚皮，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是在算计些什么……我这叫什么防备？我这只是对于合作对象的正确态度，是应有之义！

        我看到他的模样竟然可耻地反省了一下自己是否表现得过于明显且过分，但好在我心中对于形势认识很是清晰，很快就将自己的那一点愧疚拉了回来。

        我清了一下喉咙，调整了一下思绪之后才开口：

        “安王殿下多虑了，你我既然即将结为夫妻，自然不会有什么防备不防备，只是我有些好奇，安王殿下在婚期不过十余日的当口约我见面，是为了何事？”

        所以你还是赶快有事说事吧，我也好有一个准备。

        李晏却不想要我这么快糊弄过去，他朝我这边向前一步，我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住，忙不迭地也跟着退了一步，李晏看到我退后的反应之后才停了下来，我们将将保持了这三步的距离，

        他的声音在这片积雪的梅林中还有着几分清冽，但说出来的话却无端让人臊得慌，他说：

        “既然单小姐也知你我即将结为夫妻，日后自当朝夕相对，举案齐眉，那为何单小姐如今不敢看我？”

        谁、谁说我不敢看他！我只不过是因为他突然靠近，而想起了之前在千秋宴时他做的那些荒唐事，一时之间有些、有些不自在罢了！

        我单婵娟这辈子，最麻烦的事就是不太能忍，叔祖母批评我脑子里容易断弦，弦一断就容易像个爆竹一样，被人一激就噼里啪啦炸了，若是之后不改这个毛病，肯定要闯大祸。

        为此叔祖母特意训练了我许久，我也在忍道上有了长足进步，自觉很少有人能让我这根“弦”断掉了。

        ——你看我面对三皇子、皇后、皇帝对我们单家明晃晃地算计，我都没能断掉这根“弦”。

        但不知为何，李二不提及还好，他一提我就不自觉想到那日千秋宴的事情，只觉得这几日上京的天气未免太暖和，彩云给我衣服穿太多，此时才会觉得燥热，头皮更是一阵阵发麻，然后我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嘣”了一声断掉——

        我突然恶狠狠抬起头，朝李二蹬蹬过去两步。

        此时我与李晏的距离不过是一步不到，我抬头狠狠盯着他，发现他也被我这个举动吓了一跳，脸上出现了错愕的神情。

        看到他这个表情，我却心中有了几丝畅快，我咧嘴笑了笑，然后说：

        “谁说我不敢了？有事快说事！我没空和你打机锋！”

        事后彩云和我说，我当时就像是个山大王一样，差点没将“柔弱”的安王直接给按在树上了，李晏带着的那个小黄门从路旁跳起，差点冲过来“护主”。

        我……我……我假装忘记了这事。

        李晏被我的态度吓到之后，不知道为何——也许是他看出我不过是色厉内荏，接着他突然笑出声来，和他之前所有假模假样的笑都不一样，是实打实地笑出来声，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他的愉悦。

        他怎么能在我这么有威慑的情况笑还笑出来？？？

        我只觉得离谱又生气，我不知道我到底想了什么，但当时我觉得李晏真的不是个好人，简直不愧是他们李家人，一脉相承的口是心非，口舌轻薄、口蜜腹剑

        我眯了眯眼，开始思考在这里给李晏一点“教训”的可能性。

        李晏看到了我神色的变化，也许是想起来五年前的单婵娟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瞬间收敛了笑声，张口准备说些什么——

        但我们两个都没能付诸行动，因为那边彩云突然跑了过来打断了我，我侧耳一听，才知道事情不妙。

        我那本该在厢房睡觉的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此时正带着我家一堆下人来梅林寻我呢！

        我理智瞬间回笼，只来得及让彩云带着李晏那个小黄门沿着转角躲到梅林当中，至于李晏，我顾不上他到底想要如何，心想着一回生二回熟，反正不是没对他干过……

        我直接上前拉住李晏的衣领，提息纵气，带着他飞跃到梅树上，寻了一个高处隐蔽的枝丫，蹲在了上面。

        李晏在我旁边像是被我这一瞬间的反应弄懵了，过了几息，他才反应过来，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但我已然看到了阿娘和家中下人的影子，我是万不能让我阿娘知道我婚前私会未婚夫一事的！若是被阿娘发现了，只怕不只是李晏，我也得讨不了什么好。

        因此我只来得及微微侧头，用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眼神却是一直盯着下面，只求阿娘莫要抬头，赶紧走过去。

        李晏这时倒是识相得很，见我动作之后，便老老实实蹲在我身后，不再出声了。

        阿娘带着一众人走到了树下，我心里祈求着阿娘能赶快离开，但事不如人愿，阿娘在原地停了下来，我听到阿娘说：

        “婵娟这孩子，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儿脚印新，她必然还未走远，徐姑姑，让大家分开去找。”

        唉我的亲娘诶！您可真是我的亲娘！

        我只恨我阿娘过于聪明，知晓她家女儿是个什么性子，又庆幸我阿娘还不知道我在永东五年到底学了什么，因此一时之间还想不到抬头看看她家女儿是不是跑树上蹲着了。

        现在只能祈求我的彩云好宝贝可以机灵一点，将阿娘引过去了。

        见阿娘在树下稍作歇息，一时半刻走不开，我才稍微回来一些心神思考要如何是好，这不回神不知道，一回神我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因为匆忙，李晏被我一把带到树枝上。在永东时我常带族中小辈如此游玩，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我都是将他们牢牢放在身边——此时人虽然换成了李二，但我的习惯却一直没变，李二就被我拉扯着固定在身边，他与我之间仅有厚重的冬衣相隔，实际上靠的极紧，我后颈上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暖气。

        我只觉得全身都在尖叫，虽然我与李晏确然是要成为夫妻的人了，但我还未曾想过我会与一个男子如此亲近——特别是这种双方都在清醒的状况下！

        我僵在树上不敢动，李晏却还不安分，他像是感受到了我的尴尬，突然就在我身后低低笑了起来。

        我看不到他的样子，只觉得他笑起来胸膛的震动都传到了我身上，在我后颈上的气息也尤为灼人，我有心想要他闭嘴，却因为阿娘就在树下而不敢做大动作。

        我的脸定然已经红了，李晏真的太不知礼了！即便我与他是被赐婚的关系，但此时我与他并未成亲，他怎可如此不讲礼数？我忘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李晏他难道还看不出来不成？他应该第一时间远离我，老老实实蹲在旁边才是！

        我只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李晏不知道笑了多久才停下来，他没有丝毫远离我的意思，而是就在我身后说：

        “单小姐见谅，晏自幼羸弱，未曾到过……如此高地，如今脚下只一根树枝，晏心生惶恐，冒犯之处，还请单小姐莫怪。”

        他确实身体不好，在宫里就是根倒霉小白菜，没习过武也是正常……况且确实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拎上来，他害怕好像也正常？他态度还不错，我好像也的确没有什么立场去过分指责于他……

        我只好胡乱点了点头，算是知晓了。

        李晏却没有停下，只听到他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旋即我头发一重，还没来得及去看他到底干了什么，就听见他说：

        “单小姐莫怪，晏约单小姐来此，是有东西想亲手交给单小姐。”

        什么东西？我头上的东西么？

        “晏自小在宫中，所得所用，皆靠宫中赏赐，晏并无亲人，身无长物，求娶单小姐，是晏高攀。”

        我一时间愣在原地。

        “唯有一物，是晏过世的母妃留与晏，不算是什么贵重之物，比不上宫中的名贵珍宝，但晏思来想去，只此一物属于李晏，未经单小姐同意，私自将此物赠予小姐，是晏之过，但求单小姐明白，虽为形势所迫，但晏求取小姐之心，诚比真金，还望单小姐，莫要有芥蒂。

        “晏无所长，但可同小姐发誓，我此生，定不会负小姐。”

        我看过很多话本，听过很多戏曲，见过很多痴人，但我从未想过，这番话落在我耳边时，会是如此让人慌乱。

        我不了解李晏，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李晏也不了解我，他同样不知道真正的单婵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与他的婚事，不是在他人面前所说的两相情愿，而是被局势所逼得仓促结合。我想过李晏若是在婚后不尊重我，那也无妨，我与他不过是各取所需，我自然不会同他当那真夫妻，也不会去管他纳妾生子，待到此间事了，我便是自请下堂出府也无妨；若是他与我合作顺畅，我也自会替他好好打算，绝不会叫他后宅生事。我与他各取所需，心知肚明即好。

        我从未想过，他会与我说这一番话。

        我从未想过，他在这种当口，约我见面，会是和我说这一番话。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信他，但这几月一直提起的心却终究有几分触到了实地，我分明未曾有过此种期待，却在听到他这话时，莫名觉得有几分雀跃。

        我只觉得有几分昏头，李晏在说话之后却又不再说话了，他坐在我身后，我分明可以不在意他，但却无端觉得他的沉默带着我无法忽视的执拗。

        他在等什么？等我的回答么？

        我想要回头去看他，但是却有些胆怯，所幸我这种纠结并未持续多久，彩云在远处弄出声响，我阿娘就叫住了剩下的下人，往那边而去了。

        阿娘终于离开，按理说我应该松了一口气，但此时我完全无法放松下来，只觉得脑子一团浆糊，李晏也并不催我，任由我和他一直蹲在树上。

        该信李晏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既然我与李晏已然要成亲，此后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不会是单纯的二皇子和单小姐，我是单家嫁入李家的李家妇，李晏也是娶了单家人的单家婿，我与他，即便是划得再清楚，在外人面前，也是一体双生。

        既然如此，那我与他，若是婚后能和睦相处，相敬如宾，又有何不好？

        我就算是信他一回，给他一个机会，又有何妨？

        我只觉得豁然开朗。

        既然已经想清，那便不必扭捏，我抓住李晏的胳膊，将他带下树枝。

        放下他时，他显然还有些不太适应，在地上踉跄了几步，站不太稳。

        我支撑住他，等他回神。

        我与李晏极近，他被我扶住之后又反手抓住我的手，此时我已经做了决定，自然不会如何反抗，他站稳之后，便是与我面对面。

        我看着李晏的眼睛，然后和他说：

        “既然要结为夫妻，那我们就不要拘礼了，我不知晓你小名，就先叫你李晏，日后你有其他想要的称呼，再与我说便是；我没有小名，家人都叫我婵娟，你也唤我婵娟就是。”

        李晏看着我，他的眼睛像是突然有了神采，那一双如桃花般的眼眸中闪起星星点点光芒，夺人心神，他似是极其愉悦，在我面前笑了起来，那一汪星空便荡漾开层层涟漪，他紧紧扣住我的手，然后说：

        “那晏便在正月初八，静候婵娟至。”

        我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天真，但心头那块石头终究有一半落到了实地。

        不知道我这个决定到底是错是对，但若是畏头畏尾，最终只会一无所得。

        我做了决定，无论后果如何，起码此时此刻的我并不后悔。

        正月初八，我会嫁给李晏，成为安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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