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朱雀初遇

明，永乐一十九年，武当山中，天柱峰下。

        崖底为谷，多温和而湿润，这里木未成林，却绿草如茵，雾气缭绕，如山上天气晴好，此处便恍然如仙境。

        但今天，这崖顶也是乌云蔽日，谷中更显鬼气阴森。

        透过这灰白色薄雾，隐约可见那紧贴着崖壁的一侧，建了一间小小的竹舍。

        这崖底的山谷之中，终年都少有阳光，就算气候温润，也不适宜居住。居然会有人在此建屋？

        此时，有一个黛紫色的身影从雾气中穿行而来，看他似在闲庭信步，每一步却轻飘飘地跨出三尺有余，显然有上乘的轻功在身

        他远远便看到对面崖壁旁的那间竹舍，不由皱起眉头。

        微微皱起的双眉之下，深邃的眼眸中似有那桃花灼灼，实则冷漠如冰，一双薄唇看似笑意盈盈，却是暗藏讥讽。

        一袭黛紫色的锦袍上，以银丝暗织着鲤鱼跃龙门的图案，这图案正是他特有的标志，此人竟是魔教北派教主：鱼遇风。

        明朝的魔教，教徒自称其为白莲圣教。

        当年，建文帝在位时期，这白莲教在南京设置总坛，因为支持建文帝，帮助建文帝削藩，白莲教也有过一段阳光下的辉煌。

        但也就是这个原因，朱棣登基后一直打压白莲教，自此白莲教便转到暗中活动，行为也更加诡异莫测，世人便称其为魔教。

        自从朱棣发动靖难开始，白莲教便逐渐分裂成了南北两派。南派以教主江独流为尊，继续支持建文帝。

        而北派以长老欧阳信为首，因为身处北方，历来与原来的燕王朱棣更亲近，据说这个欧阳信长老还跟中山王徐达，也就是朱棣的岳父，沾点亲、带点故的，所以北派向来支持朱棣，更与朱棣的军师姚广孝过从甚密。

        自从朱棣登基，改年号永乐，魔教南派便同建文余党一样日渐凋零，而北派则在朱棣和姚广孝的扶植之下日益壮大。

        这个鱼遇风，本名金鳞，十多年前，二十多岁的他，带着一身自学成才的武功，投身到魔教北派长老欧阳信麾下，那时便替自己改名为鱼遇风，这个名字自然是出自那两名句：“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给自己改这样一个名字，鱼遇风，当然就是自诩为“龙”了。

        果然，加入魔教三年后，欧阳信因意外身故，鱼遇风便更进一步，接任了这个长老之位，借助着当今少师姚广孝的帮助，明面上帮着朱棣整理漕运，实则将北派势力日渐侵入黄河甚至长江以南。

        而五年前，魔教教主江独流去世，没有指定继任教主的人选，鱼遇风便自封为圣教北派教主，自此与南派魔教正式一刀两断，不仅对峙相向，更有将其吞并之势。

        但武当道派向来与那魔教素无往来，这位魔教教主为何会出现在这天柱峰崖底的谷中呢？

        此刻，鱼遇风皱起眉头，竟似十分不悦，心道：“这块宝地居然已经被人占了？”

        原来，鱼遇风是为天柱峰下的这块“宝地”而来。

        鱼遇风所练的内功“朱雀志”，三年前就已经练到了第九重，可是这个第十重，也就是最后一重，却怎么也突破不了。

        不仅是因为鱼遇风教务缠身，而耽误了练功，更是因为这第十重的修炼之法十分凶险，所以鱼遇风想找一块“宝地”，来闭关修炼。

        鱼遇风想起，自己十来岁的时候来过武当山，那时偶尔到了这天柱峰下，当时便觉得这是个适合修炼的“宝地”，当时这里并没有这间竹舍，而且此地偏阴，并不适合人居住，却更适合练他的那部“朱雀志”中内功心法。

        所以今天，鱼遇风便故地重游，没料想到此地看似居然有人居住了，不由心下不悦。

        因为要找一个适合闭关练功的地方不容易，所谓要接天地之灵气，这气最好还要配合内功心法，这天柱峰下，少阳多阴，地处偏僻又在武当山中，鱼遇风那些江湖上的对头自然也不会想到这个地方，趁他闭关来找他麻烦。

        所以，此地正适合他静下心来修炼的这部《朱雀志》的第十重。

        本来《朱雀志》内功心法属性偏阴，并不太适合男子修炼。

        但当时传鱼遇风这部心法之人，曾经号称“医仙”，那人自己武功虽然不咋地，但医术非凡，那人替鱼遇风号过脉，他认为鱼遇风体质过于阳刚，若再练纯阳心法，只怕会过刚易折，不如拿本偏阴性的心法来练，以求阴阳调和。

        果真，如那人所言，鱼遇风体质虽与心法有异，但却不是相克，虽然刚开始练的时候比较困难，但练到第四重以后，反而达到了阴阳调和的程度，武功也突飞猛进。

        用了不到十五年，鱼遇风练成了《朱雀志》的第八重，自此便已可跻身于这世上的绝顶高手之列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鱼遇风加入了魔教，当时的魔教内，除了教主江独流及他的亲传弟子令狐孤峰，几乎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所以，当时北派的长老欧阳信，十分倚重鱼遇风，一心把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以致于自己原来的嫡传弟子还因此负气出走。

        此刻，鱼遇风脚下未停，很快到了那间竹舍前，却见，竹舍外还有个小小的院子，院中种植着各类喜阴的花草，看似是有人精心照料，而竹舍的门前正开着一大片小小的粉紫色的兰花。

        鱼遇风不由得轻轻“咦”了一声。

        他认得，这叫箬兰，这可不是一种只用来观赏的兰花，它还是一种药草。

        这箬兰本应在三月后开放，因这谷中气温偏暖，竟然在这二月末就盛开了。真是山中不知岁月，谷中不知天寒。

        教鱼遇风认这个箬兰的人，正是那位传给他《朱雀志》的“医仙”，她也喜欢在她那个小药草园里种这个会开紫花的药草。这种箬兰并不多见，鱼遇风上次见到这种花，还是在那位“医仙”的那个小药草园中。

        当年，十来岁的鱼遇风，自从告别那个“医仙”，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所以此刻看到这片紫色的兰花，鱼遇风微感意外，不由咦了一声。

        鱼遇风在小院外停下脚步，听音辨声，觉得竹舍内应该没有人。于是便大步走了进去，推开竹舍的小门，发现里面的家具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竟是多年无人居住的样子。

        鱼遇风不由心下犯疑，看外面的院中种植的花草，明明是有人在料理的，但这个在这里种花草的人，似乎并不住在这里？

        鱼遇风正在迟疑之际，却听到上方崖顶似传来破空之声，鱼遇风立即转身出门，站在门口寻声望去，隐约见到高处正有一白色的身形，在快速坠落，竟似有人坠崖。

        只是这个人的落速却比正常的落速要慢一些，这个身形也看着比一般人的身形要大了许多。

        鱼遇风当下心生疑窦，运气至睛明，极目望去，那确实是有个人正从上方坠落，只是那人居然好像是除下了外衣，分别用两手，两脚牵住衣服的四角，还似以真气充盈外衣，使其兜住了下落时往上的气流，用以减缓了自身的下落速度。

        鱼遇风明白对方可以用手抓住衣角，但脚也行吗？所以鱼遇风微微一怔。

        随后，鱼遇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样有用吗？

        对方纵然使用这个方法，天柱峰高约五百丈，这么高的悬崖，仅靠这件外衣兜风，根本不可能减缓多少坠势，这么摔下来，那人还是必死无疑。

        何况，鱼遇风，细听那原来的破空之声中，好像有了衣料撕裂之音，想那普通料质的衣服，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果然，那人好像也发现了衣衫已被撕裂，不得不放开了那件外衣，任由它向上飘去，而那人自身下落的速度顷刻后又开始加快，他居然在抛衣之际，借力在空中稍稍转了下身，使自己的身体更靠近了崖壁一些，待下落十数丈后……

        鱼遇风：？

        便见那人身侧的崖壁上冒出了金色的火花。那人应是用利器插入崖壁，想以此来减缓下落之势。

        鱼遇风：此人应变能力可谓世间无双，如果是我，都不一定能反应得过来！但……看你能撑多久

        但那人虽然落势减缓，离地面约还有两百丈之余，崖壁上金色的火花也突然消失。

        鱼遇风：呵，手上的利器已被崖壁尽数折断了吧，你还有什么办法？

        没料到，那人居然还有应对之策，又下落数十丈后，那人手中似抛出一条白色的带子，正好卷着了崖壁上的一株老树，随着那枝树枝顷刻间的折断，那人的跌势又减缓了几分。

        鱼遇风：碰巧而已，那里正好有棵树，然后呢？

        待到离地还有百丈之余，那人居然隔空运气，对着地面连发数掌，来对冲自己的坠落之势。

        虽然下落之势已被缓和很多，但毕竟还有十余丈之距……

        鱼遇风：这掌力可以！但比我还差了点……

        那人再无对策，任由自己坠落，只是临近地面，居然也是临危不乱，身子一直，用自己的两条腿承受了这所有余下的堕势……

        瞬间，鱼遇风似乎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皱了皱眉，好像觉得听着都疼！

        猜想那人应是生生把自己的双腿都折断了。

        鱼遇风自是看得惊呆了：这样的人，如此临危不乱，从天柱峰这五百丈的高处坠落，居然只折了双腿？

        那人闷哼一声，见他俯下上半身，似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双腿，然后引身向前，居然用手和上半身的力量，一尺一尺，朝着这间小竹舍的方向爬来。

        鱼遇风：此人出现在这里，又有如此之应变能力，武功看来也不必我低多少，难道他是武当弟子？但坠崖……又或是武当的仇人？

        鱼遇风对武当并无好感，因为他十来岁时，曾上过武当，求见楼凤榠。一来是受人所托，要忠人之事，二来也有拜师武当的想法。

        当时的楼凤榠不在山上，而其他的道长因为他来历不明，而拒绝了他。

        所以当时鱼遇风留下替人转交的信物，负气离开了武当。

        是故，武当弟子，对鱼遇风来讲，是敌非友。

        但就是对方是武当的敌人，这样的人也未必会成为自己的“友”。

        鱼遇风本来就心情不佳，此刻看那人爬行的姿势，猜想那人下半身的腿骨应该差不多都断了。

        看那人朝自己这边爬过来，鱼遇风暗暗冷笑：遇到我算你倒霉！既然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可别怪我乘人之危！

        既然非友，即敌，留着这样的敌手，便是为难自己。

        这位鱼教主显然并非良善之辈。

        鱼遇风想到这里，纵身跃出，以三成之力向那还在地上爬行的人拍出一掌。

        那人显然大吃一惊，根本没想到这里会还会有敌人，还会向自己偷袭。

        感觉掌风逼近，那人也没有迟疑，因为自己的腿已经断了，他又避无可避，只得以掌相迎，竟是硬接住鱼遇风这一掌。

        鱼遇风心下一惊，想：这人已然受伤成这样，就算只有外伤，刚才从崖上只怕是因与人缠斗失利才会坠崖，坠下之际，为了减缓跌势也是必然消耗了很多内力，竟然还能接下我这三成掌力，如若对方没有受伤，武功可能不在我之下了。

        鱼遇风此刻也认准了这个人是敌非友，既然已经出手，那么必不留后患，否则对自己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正是：趁你病，要你命！

        鱼遇风这样想着，掌上又压了三成的内力过去，竟是对那人起了杀心。

        果然，那人感受到：掌上的压力，似乎有把匕首刺穿自己的手掌，一路沿着手臂，刺向自己的心脏。

        那人的原本苍白的面色越来越沉，他闭着双眼，紧紧皱起眉头，但此时根本无法撤掌，自己腿骨几乎都断了，就算不跟对方对掌，自己的身体也根本撤不出对方掌风的范围。只能硬生生接下对方源源不断输送过来的压力与由此造成的刺痛。

        “他这是想要我的命？”那人心里这样想着，双目紧闭，面露痛苦之色。

        鱼遇风看着那人脸上的神色越来越痛苦，嘴角不由挂上一丝得意的冷笑。

        突然，他双眼一睁，一双凤目中杀气毕露，似乎低声说了两个字：“朱雀？”

        与此同时，睁眼的刹那，那人的掌力也骤然暴起，这突然爆发的内力，居然将鱼遇风的手掌一下振开了。

        鱼遇风退后了一步，怔在原地，不仅因为那人道出了自己的“朱雀”内功心法，更因为自己感受到刚才对方那个突然爆发出的内力，竟然同样也是来自“朱雀志”的修为。

        所以他顺着对方的掌力，撤了掌，也不再继续出招。

        鱼遇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怎会这《朱雀志》？”

        对方没有回答，因为方才最后的那一记暴击，几乎已经耗光了他所有内力，他又闭上了眼睛，仰天躺在地上，已经晕了过去。嘴角还沁着一丝鲜血。

        显然，对方身上的“朱雀志”引起了鱼遇风的兴趣，还有……

        还有刚才对方睁眼的一刹那，鱼遇风觉得那双眼睛，那样的眼神，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

        鱼遇风看着那人现在紧闭的双眼，却又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所以鱼遇风开始从头到脚，仔细打量那人。

        那人发丝凌乱的盖住了大半张脸，一时也看不清面容，却见他身上只穿了粗布白色的中衣，显然外衣是刚才用以减速，被撕裂后，在空中被弃，落在了别处。

        那人的下半身自是血迹斑斑，因为那人赤着双足，鱼遇风明白了，他为什么双脚也能牵住衣角了。

        见对方雪白的双足，鱼遇风不由怔了一怔，如此纤细的足掌，纵然因为骨折变了形，看着也不似男人的脚。

        鱼遇风忍不住走上一步，去看那人的脸，拂开那人一边耳际的碎发，果然看到耳垂上有一个黑色的小点，这人竟然是个女子。

        鱼遇风细看对方的容貌，约莫二十来岁，见她此刻苍白的脸，透明如玉，无一丝烟火气，而此刻紧闭的双目，眉眼细长，仿佛温婉若水。

        这么年轻，却有这般应变之力，还有内力居然也似乎与自己不相上下，若对方是一男子，鱼遇风必然杀之而后快。

        但既然是一女子，纵然是敌非友，还可以有其他可能……

        何况就凭她身上的《朱雀志》，鱼遇风此刻也已经不想杀她了。

        鱼遇风走到对方身前，弯下腰，搭了搭对方的脉，知道对方已经力竭。

        他蹲下身，点了对方几个穴道，然后把对方一把甩过肩头，扛在了肩上，也不管这样大的动作是否会使对方折断的骨头变形而更难以愈合。

        扛到肩头的一刻，那人衣领中掉出来一样东西来，鱼遇风看见，原来是她颈中用一根红绳挂了一枚金色的戒指，戒面上还刻着一只神奇活现的飞鹰，竟然不似中原之物。

        鱼遇风当下也未太在意，扛着那人，施展轻功，纵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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