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戍边崔将念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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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千家灯途径黄泉,随渡伯荡过黑水,逸然便可安然折返昆仑。
偏黑水岸边,彼岸花开处,一红衣女子端坐黑水旁杏手拨弄的模样抓住了一行人的视线。
“她是?”
挽灯望着褚无渡,轻叹:“一个……普通的新嫁娘。”
“她在等人?”
“是,等她下一世的未婚夫婿。”
既是下一世,又如何能确定夫婿?若是未婚,怎可称道新嫁娘?
“说来话长。”
以朱墙绿瓦为界,一株粉梅悄然冒头,昂扬着几分春意。
有一女轻揽罗衫,手脚并用爬上墙头,姿势甚是不雅。
“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人儿抖抖手上的灰,又极顺手地往价值不菲的衣衫上抹,落下了黑乎乎的两个脏手印。
墙内有内侍焦急劝说,偏墙头上的人儿不为所动,着眼风景满目,梅花微雨。
“嬷嬷你尽管去告诉父皇好了,回头他若问起我便只好实说是你们三三两两搭作人梯拱我上来的。”
墙内跪倒一片。
“不敢最好,把父皇赏赐我的小红弓拿过来,快去——”
片刻后,一个宫人颤颤巍巍将一把小红弓呈上,人儿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取了小红弓,换了个方便发力的后倾姿势。
打量她坐立不稳,墙内更是山呼使不得。
“闭嘴,什么使得使不得掴得本公主耳朵疼,本公主说使得就是使得。本公主这就给你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奴才射个月亮瞧瞧,叫你们好好开开眼。”
墙外斜倚着瞧热闹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此一笑便再也藏不住,只好走出阴蔽,朝着墙头上被他吓得花容失色的公主赔罪。
皇上有四个公主,头两个都已经出嫁不住宫里,除了年前才办了三周岁宴的小公主柔安,适龄的便只有年芳十二的公主宜安。
一旦招惹,不宜安宁的宜安。
“打扰公主雅兴,臣有罪。”
宜安奈何是公主,虽被吓到,过了好一会子也冷静下来了,好歹被皇家排场喂长大的,这点淡定功夫还是有的。
“墙下何人?抬起头来?”
来人一袭翠绿锦衣,眉峰凝聚,面目不似邑京的公子哥儿们养得白净如冠玉,倒像是整日在烈日下暴晒的士兵,长年养成的小麦色,健康,富有力量感,像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臣乃武将崔世昱。”
高墙上的公主闻言莫名兴奋。
“你是崔将军的儿子小崔将军崔世昱?”
崔将军,本名崔偃,驻守边关已经三年,独子崔世昱在京。
说得好听些尊称一句小崔将军,说得难听些,便是大邑皇帝为了牵制崔偃留在邑京的质子。
崔世昱缓缓点头。
“小崔将军功夫很好?”
崔世昱犹豫一会儿,点点头,片刻后又摇头,谦虚道:“还行。”
公主煞有介事的也点点头:“那你可要接好了。”
可怜小崔将军还未来得及细细体察公主深意,墙头上的人儿便不管不顾地往墙外侧跌落,他只能大张着双臂去接。
一阵慌乱。
将公主抱了个满怀的同时,崔世昱说出了平生最不该说的一句话,叫小心眼的宜安公主缠了他许多年。
他说:
“好重。”
“崔世昱!崔世子!崔将军!这几日我跑了三四场马,苦水都快吐出来了,你瞧瞧我有没有瘦一点。”
自那晚后,胥京上至皇宫贵胄,下至平民百姓,都知道战功赫赫的崔将军家里的世子崔世昱身后跟了个形影不离的小尾巴。
走哪跟哪,甩也甩不掉,是营中士兵见了他都敢调侃他的程度。
“公主见谅,是臣失言,公主国色天香,婀娜多姿,犹如马踏飞燕般轻盈,恳请公主绕了臣这一次,离臣远些吧。”
宜安公主若是真如此好说话,又怎会叫阖宫上下对着她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只见她柳眉一蹙,不依不饶的架势便做足了。
“不行。父皇已经下旨,赐你做我的武指师傅,光宗耀祖的荣耀你为何还不接旨谢恩?”
崔世昱无奈,早知道宜安是公主中最受宠的,鬼晓得皇帝为了讨宜安开心还能再答应她多少无理的要求?
思及此,他只能绕着一张石桌同宜安周旋。
“公主,臣才疏学浅,教不得公主,这便入宫向皇上请辞。”
宜安斩钉截铁的拒绝。
“不行!”
终日便是——
崔世昱在前面跑,宜安在后边追。
宜安在后面追,崔世昱在找地躲。
三日后——
“公主……”
崔世昱:讨饶~
“不行!”
宜安:拒绝!
三月后——
“宜安!”
崔世昱:超凶!
“不行!”
宜安:我更凶!
一年后——
“……佑宁……”
佑宁是宜安的小字。
胡闹得太过火,失了分寸时,崔世昱便唤她小名向她讨饶。
而今,这一声来得却有些晚了。
崔世昱脖子上青筋横起,浑身上下别扭得只写着两个字:克制。
只因——
宜安在他怀里,他的一双大手正不分轻重地掐着宜安的细腰,肆意感受着上面美好的弧度。
男人的手掌常年耍棒弄枪,早磨出了厚厚的茧,掐得宜安不太舒服,但也不算难受。
唯一叫她洋洋自得的,大抵是隔着衣裙也能感受到男人手心里灼人的热度。
好不容易才趁着大朝堵到崔世昱,宜安可不能再叫他躲到军营里去,一躲就是小十天,她见不着人,心里就跟猫儿挠似的直痒痒。
切,躲她都躲到军营去了,还以为真就不想她呢。结果啊——
果然男人的身体就是要比男人的嘴诚实。
“崔将军,父皇可只是下旨你教习我武艺,没叫你教我——闺房之乐啊。”
宜安用词之挑逗大胆,吓得崔世昱脸色又红又白。
宜安倒是第一次在男人小麦色的冷面上瞧见一抹不一样的神色,不由大呼惊奇,一双手也没分寸的对他上下其手。
彼时崔世昱平日里总同赤着上臂的大老爷们儿直来直去打交道,哪里经得住宜安有意的撩拨。
“宜安,慎言慎行,平日里打闹便罢了,如今叫宫人们瞧见你我这副模样……传出去……对你名节有碍。”
宜安眼睛眯成一个危险的弧度:“崔世昱,你躲去军营数十天瞧不见人就是怕你我走得太近,有碍名节?怎么?是我耽误你娶妻生子了?”
崔世昱沉默。
宜安讽刺一笑:
“本宫横行宫中十数年,还真没有什么东西是靠威逼利诱才能得来的,”
常物哪怕只多看一眼,都有人踏尽千山万水呈到她跟前来。
使手段?
她不屑。
“既如此,本宫便不耽误小崔将军寻一佳偶,祝将军早日得觅佳缘。”
话里话外只差明着说他不知好歹了。
宜安没有半分留恋,挣开他的怀抱,转身便走。
她还是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副冷若冰霜高不可攀的模样,只怕真是气得狠了。
方走四五步,身后的人大步流星走向她,一伸手就把人拽他怀里,宜安被砸得生疼,眼泪都掉下来了。
两人的心跳莫名变得热烈而绵长。
“生气?嗯?”
“宜安,有的事我不是不敢认,是不能认你懂吗?”
褪去克己守礼的外壳,崔世昱如此直接亲昵的举动,倒真叫宜安有一瞬手足无措。
“哎呀,崔将军做什么呀,叫人瞧去咱们这副模样,如此,如此不合礼数……有碍名节……本宫还怎么嫁人啊?”
倒是将他噎她的话原原本本还了回去。
“好小的气性。”
“好大的脾气。”
“好美的脸蛋。”
“合该是我的……宜安。”
他粗粝的指尖一一拂过她的眉眼、鼻峰,最终在唇珠上流连。
崔世昱眼底渐渐蒙上一层水雾,竟是将自己看醉了。
礼法、律令、朝臣、天子,一切都顾不得了,他只想把他的宜安揉碎吞进肚子里,叫她好好瞧瞧这一颗心,这颗本不该被宜安填满的心。
一贯糊涂昏聩的宜安却难得清醒着。
“崔世昱,我认我第一次见面就对你有情,因此才同你纠缠胡闹了许久,可你我都知道你不会娶我,不能娶我,娶不了我,大邑公主历来不嫁朝臣,大邑公主的婚姻不属于公主,你我二人皆不过装傻充楞得过且过罢了。真要说起来,你我之间,始于梅花雨下的那个拥抱,本便是一场意外,也只能是一场意外。而今,趁着还未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恶果,不若趁早断了吧。”
崔世昱浑然未觉,衔了宜安娇艳的唇瓣,细细品尝。
“宜安,我费尽心思躲开想冲散这点子旖旎时,你无孔不入,非把我强硬地拽回属于你的一方天地里,好不容易我认命了、不逃了接受我的命了你却想躲?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既招惹了我,便再也由不得你。想彻底同我断了关系,你休想。”
“你要怎么做?叫我无名无份地跟着你,我可不愿意。”
宜安垂下眼眸,遮住思绪万千。
“自不必。宜安,你是公主,你不用弯腰,我乐意臣服。”
“姐,阿姐,醒醒……”
宜安自梦中悠悠转醒,白色的圆顶大帐,随处可见的兽皮尖牙,一个七八岁的花脸团子紧紧地拽着她的手,一脸担忧。
离得比较远的角落还有六七个姑娘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衣衫凌乱。
一帐之隔,帐外走动的人脚步沉重,嗓门震天。
不似梦中的红墙绿瓦、不似梦中的圆满绵延。
宜安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怎么好好的,睡了一觉来了这个鬼地方。
哦,她想起来了。
原来她已经离开邑京两年了。
“柔安?怎么了?我睡了多久?”
柔安扯着嘴角勉强对她笑了笑:“是我,阿姐,你没事便好了,梦见什么了?自从到了这里,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笑得这么开心。”
宜安有点心疼。
她的小公主,什么时候变得连笑都觉得奢侈?
“无事,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阿姐,你是想到姐夫……不是,崔将军了吗?”
柔安的语气明显有些小心翼翼的,像是要避开一道叫她深入骨髓的伤口。
姐夫?
宜安不愿回想的记忆终于慢慢回笼。
对啊,她和崔世昱五年前已经成了亲,他,担得起柔安名正言顺道一句姐夫了。
“是啊,姐姐真的很想崔世昱啊。”
柔安只是用那双不像金枝玉叶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宜安的头,像是笨拙的安慰。
“姐,不要难过。”
宜安只是碰了碰她的额头。
“阿姐没有难过,阿姐还有你呢。”
“干嘛呢!干嘛呢!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吗?不用挑水洗衣服干活吗?”
少有温馨的圆帐被一行人粗鲁撩帘进入,为首的嬷嬷穿着做工粗糙的兽衣,头发只用一根兽骨悉数盘起,说话也粗声粗气,全然没有大邑女子的半分精致可言。
柔安听见嬷嬷的声音,瑟缩着往后躲。
这是刻在骨子里如同本能般的战栗和胆寒。
宜安很清楚柔安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的一张小脸深深埋在膝盖里,双手牢牢抱紧双膝,粗糙的布料下藏着的鞭痕毫无遮挡地露了出来,看得宜安瞳孔一阵阵紧缩。
她一言不发,只是牢牢挡在柔安面前。
“哟,原是将侧妃吵醒了?瞧奴才这张大嘴,还请侧妃恕罪。”
嬷嬷极为敷衍地给她行个礼,一双眼全是打量。
更像是替人来看她死没死透的。
“都干嘛呢!起来!”
嬷嬷一脚踹向另一边没有及时站起的姑娘们,一名姑娘身上本就有伤,挨了一下,更是站都站不起来了。
嬷嬷探了探鼻息,表情十分晦气地招人上前将人拖了下去。
这是第几个了?
宜安悲哀的发现她竟然已经觉得麻木,不再为这些同胞的离去而感到愤懑。
“我要见赫连宇。”
她说。
嬷嬷只敢使些手断暗地苛责,对于她带话的要求倒是不敢怠慢。
赫连宇很快派人将她带到了王帐。
两人一言不发,对峙半晌,还是赫连宇先败下阵来。
“不是你派人先请我?怎么见着人一句话都不说?”
他的语气竟然还透着无辜?
宜安听着只觉得阵阵作呕。
“你这副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的模样我瞧了可是会难过的呀,我的侧妃娘娘?”
“闭嘴!”
他实在是太知道如何才能以最快的方式激怒她了,即便那会叫他们本就不愿粉饰的太平瞬间荡然无存。
赫连宇狠狠掐上她的下巴,带着三分怒意:
“嗯?不然我要叫你什么?靖安帝姬?宜安公主?还是崔世昱的将军夫人啊?”
“你别跟我提他!你不配!”
他的眼神闪过一抹狠意。
“怎么?这都多少年了你还不能忘记崔世昱吗?这些年是我对你不够好吗?啊?宜安?你能不能对我公平些?”
宜安只是冷冷的笑:“你找我要公平?你竟然敢找我要公平?好,我便好好同你说说到底什么是你嘴里的公平。”
“两年前,大邑同赫连的仗分明是大邑赢了,难道你口中的公平便是恬不知耻地叫战胜国向战败国输送物资、割让城池吗?”
“我本是已婚妇人,难道你口里的公平便是趁火打劫,趁着我的丈夫战死沙场,向皇帝讨要我,叫我只能背井离乡陷我于不义吗?”
“为了大邑,我接了那道叫我今生都愧对崔家、愧对崔世昱的旨意。但是,我帐子里的那些人是谁啊?难道你口里的公平便是将大邑城里的女眷半数要来,供你们将士随行取乐羞辱的吗?”
“你同我要公平?谁给我公平?谁给我主持公道?你杀了我丈夫!逼我下嫁给你!逼我背井离乡!叫你的士兵羞辱我的母族!肆意屠杀□□我的同胞!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我不该恨你吗?如今,你又来演深情什么戏码?着实叫我恶心。”
有些话藏了太久太久,一口气说出来宜安反倒松了一口气。
赫连宇看她的眼神也只当她是个龇牙咧嘴竖起尖刺的玩意儿。
耐心些,再耐心些——
玩腻了,再丢掉吧。
“说完了?这些话藏了很久吧?浑身坚锐的模样才像是我曾经认识的宜安,自你嫁了过来,不论我怎么作践你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你忍得累,我也觉得无趣。”
第一次见宜安,是什么时候?
哦,想起来了。
那是他第一次作为使臣出使大邑。
赫连全部落都以为那会是个苦差,他也不例外。
若非如此,他的哥哥们也不会容忍势力最弱的他有出风头的一日。
他的任务,是保证与大邑顺利议和的同时,给大邑一个下马威,替赫连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大邑,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里有不同赫连群帐的红墙绿瓦,有不同赫连女人的吴侬软语。
绫罗绸缎,奇珍异宝,香车宝马,似乎大邑就是富饶的代名词,赫连的落后被大邑衬托得淋漓尽致。
赫连只是一个万人部落,除了优越的马上环境和卓绝的驯马技术,他要拿什么和大邑谈判?
赫连宇陷入深深的迷茫。
但早已安排好的挑衅不会因为他临时的怯懦而搁置。
那匹被赫连猛药喂了一月的汗血宝马按照计划被牵了上来。
烈性、易怒、从它血红的眼睛里就可以瞧得出这是一匹还没被驯服的马,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赫连宇相信,若是没有手上这根特制的缰绳,它随时都能迈开它坚硬的铁蹄、将这些视线刻意躲避的大臣们踩成一摊烂泥。
他的筹码,就是不易受控的马。
他必须要让大邑知道,赫连部落能为大邑提供最优秀的战马,也能随时操纵宝马,指挥铁骑侵略大邑河山。
大邑怕了,赫连就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他学着雄鹰盘旋抓捕猎物的目光,一一扫视过在场的大人,最终与大邑皇帝对上。
很好,就是看猎物的眼神。
保持住。
像吓退在坐的大臣一样吓退大邑皇帝,他就能赢。
“皇上!臣愿请缨驯服赫连烈马。”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赫连宇身后响起,暗地里燃烧着的火花也被打断。
那是一个武将。
肌肉有力,锐眼如鹰,他单膝跪地,态度不卑不亢,轻轻一句就替进退两难的大邑皇帝解了围。
“原来是小崔将军,小崔将军有请。”
小崔将军崔世昱,他的父亲崔偃同他父王对仗过许多次,彼此之间已是旧相识,他的儿子竟然同他也对上了。
赫连宇不知道,他那时感觉到的缘分其实是神早就为他写好的宿命。
崔世昱拎着剑在宝马身边转悠了一圈,叫马儿更加不耐烦,他手里的缰绳都险些扯不住。
然后,他在马儿面前站定。
盯着它的眼睛,一动不动。
马儿似乎也被他身上强大的肃杀之力震慑住,动物都有畏强的本能,若换做平时,马儿早已经低头示弱,可偏偏,它被他下了狠药。
药性只会叫马儿在遇到对手的时候变得更难受控。
也更容易被挑衅。
不好!
他知道崔世昱打的什么主意了。
没等他做出反应,马儿已经挣脱了缰绳,恨恨地将捏着绳子的他甩出老远。
而崔世昱,只是游刃有余地后退两步。
拔剑。
一挽剑花将马儿的前蹄宰了下来。
马儿吃痛,哀鸣长跪,竟再也站不起来了。
“背主忘恩的畜牲,连主子都敢伤,养不熟的废物!真该杀了!臣皮糙肉厚不要紧,只是往后赫连王子可要小心些,宝马虽好,终究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工具,没了它自然还有下一匹,叫这些畜牲伤到贵体就不好了。”
崔世昱的眼神冷冷的,好像在说:赫连也如同此马。站着归顺,或者,跪着被屠。
赫连宇咬着牙:“多谢赫连将军搭救。”
这一战,他败了。
大邑皇帝笑呵呵打了圆场,众人坐下后,问崔世昱想要什么赏赐。
冷面将军不急不缓地起身,向皇帝讨要了道赐婚圣旨。
“这个好说!小崔将军且说来,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朕今个儿就为你们做一次红娘!”
那个注定享受泼天荣耀的女子,便是大邑皇帝最得宠的公主——宜安。
崔世昱的话就像一颗□□投入人海里瞬间引起轩然大波,方才不敢与他直视的大臣们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
“大邑公主不嫁朝臣,小崔将军这是要为公主违律啊!”
“皇上圣口已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皇上又怎么能反悔?小崔将军这是逼得皇上不得不从啊。”
赫连宇不解内情,只是稍作推理也感叹崔世昱提亲的时机真是妙极。
外朝使臣,股肱朝臣,庄严大殿,天子重诺,一切都拿捏得恰如其分。
金口一开,驷马难追。
“准。”
崔世昱不顾律法礼教,不顾悠悠众口,冒天下之大不韪,甘愿触怒天子也要娶的女子拖着长长的裙摆,不紧不慢向前走。
那是一个时刻不忘保持着皇家礼仪和尊严的女子,是最合格的大邑公主。
“宜安接旨。”
“崔世昱接旨。”
大臣无不赞扬宜安公主明事理、识大体。
看起来她是为了维护天子颜面才答应的赐婚,可赫连宇还是发现,大殿上跪倒的两人隐藏在层叠衣物下的手指轻轻勾了一下。
“宜安,金銮大殿上,就连你的父皇,大邑群臣百官也能被你骗得团团转,就别在我面前装什么无辜了,想叫我因此降低对你的兴趣,不可能的。”
宜安气得直发抖,一巴掌狠狠打去却被赫连宇截住:“赫连宇,你无耻!”
赫连宇只是扛起宜安,大步往虎皮塌上走去。
“你放开我!放开!”
“宜安……为什么还反抗得这么激烈呢?反正也都不是第一次了,哦,我忘了问你,这种不得不陪自己的杀夫仇人睡觉的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去死?想自尽?呵呵,我劝你最好别动这个念头,你若是死了,你身后不是还有个同你有七八分像的妹妹么?叫什么?柔安?她今年七八岁了吧——”
“赫连宇!你个禽兽!我杀了你!”
“我劝你最好别这么做,除非你能保证一下就能杀了我,连反抗都没有,否则,我就上书给大邑皇帝,趁机再要几个你的姐姐妹妹过来,若是他不给,我就指挥着我的铁骑军,在大邑的边界肆意屠杀,反正主帅崔世昱已经死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崔家军军心已散,大邑没有了能打仗的军队,连部落的影子都找不到,你猜猜,这次我能拿下多少城池?”
宜安褪下情绪,没有再反抗。
“这就对了,我的乖宜安,只要你乖乖的。”
在宜安身上驰骋的时候,赫连宇透过宜安失焦破碎的眸子,看到了在战场上被他一刀捅破心脏的那个男人。
同样清澈的眸子。
同样桀骜不屈的灵魂。
可——
那又如何?
如今还不是得在他身下苟延残喘?
崔世昱战胜过他一次,可他已经杀了他了,在战场上,虽然手段不太光彩,可他还是赢了。
他的妻子,大邑最漂亮的公主宜安,如今成了他的妻子,不,不是妻子,只是侧妃,崔世昱捧在手心里的妻子,是他肆意羞辱的妾氏。
哈哈哈哈!爽快!
她们都要仰仗他的鼻息活!
想叫她生!她只能生!
想叫她死!
不,她不能死,绝不放她下去和崔世昱团聚。
绝不!
宜安和崔世昱的婚礼办得盛大而隆重,红妆十里,从皇宫一直铺到将军府,一百零八台嫁妆,险些将国库都搬空。
两年后,崔偃老将军久病成疾,倒在边境,崔家军群龙无首,散乱如一盘沙,崔小将军临危受命,抛下新婚燕尔的宜安,领军戍边去也。
崔世昱也是个奇人,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崔家军的两场内乱,将崔家军上下收服一心,在军中彻底站稳了脚跟。
又是三个月,崔世昱收到大邑皇帝急报,要其积极配合赫连部落四王子赫连宇谋取王位。
比起赫连其他王子对大邑的强硬态度和部下有力的支持,大邑皇帝明显更希望势力弱小且这些年一直和大邑保持着和平友好联系的四王子赫连宇掌握赫连部落的大权。
于是,崔世昱踏上了这条被赫连宇早就策划好的死路。
等待他的不是撕裂的四股势力,而是,早就被赫连宇掌握住的象征着赫连部落全部实力的铁骑军。
干系到他国内政,崔世昱当然不能带太多军队堂而皇之地入部落,否则定会给大邑落下个趁火打劫的骂名,便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以千抵数万,结果就是崔家军精锐部队全军覆没,崔世昱被杀,大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剩余的崔家军悲愤后短暂地集合起来,将赫连部落牢牢地抵抗在境外。
赫连部落擅马上作战,好打游击,时常趁崔家军不备骚扰境内,打家劫舍,使得百姓们苦不堪言。
反观崔家军,群龙无首,军心四散,空有一腔报国心,行军作战毫无章法,又能撑到几时?
大邑皇帝放眼整个朝廷,主动请缨前往戍边的将军竟无一人。
“皇上!不是臣等贪生怕死,而是崔家军势力浩大,臣等即便前往接手收服军中也要一两月,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且赫连部落长年行踪不定,想要彻底收服也需要制定确切的作战计划。”
若非如此,小小赫连部落,不过万人,便是车轮战术也能将其扑灭,用不着崔氏父子戍守边境二十余年。
大邑皇帝的犹豫,就是赫连宇想争取的时间差。
他上书一封,主动议和。
宜安做梦也忘不掉那封议和文书上的寥寥数语:“千军万马,不如一女。”
正式议和时,赫连使者又狮子大开口,除了讨要物资割让城池外,还要了包括宜安在内的五十余名大邑女,有皇室女,也有朝臣妇。
这以后,便是生不如死的两年。
“赫连宇,你信不信,早晚有一天,你会下地狱。”
赫连宇看着宜安因为高涨的恨意又恢复几分神采的脸庞,没来由的笑:
“好啊,到时候你可得陪着我。”
宜安,你生是我的人,死了,也得是我的鬼。
至于崔世昱。
下辈子吧。
“宜安,塞外同邑京是不同的风景,待我收服赫连,我们去塞外生活,我带你去绿洲跑马,去戈壁看落日,去吃皮薄肉甜的葡萄,好不好?”
说这话时崔世昱身披铠甲,臂膊上缠着洁白的孝布,彼时,崔偃崔将军方病死不久。
宜安没有想过去拦。
她的相公,生于战场,属于战场。
崔世昱三个字,是崔家军的定心丸,是大邑疆土的守护神,绝不只是宜安一个人的情深意长。
她只是说好。
迷迷糊糊地,宜安又听见崔世昱在她耳边,他说,宜安,活着,好不好?
她潋滟了眸子,勾起唇角,轻轻浅浅地答:“好。”
赫连宇动作一僵,竟以为宜安是诺了他,将她抱得更紧。
“宜安,宜安,宜安……”
宜安再次醒过来,柔安在床边趴着睡熟了。
一二三四五六,帐里剩下的姑娘又少了一个。
她披着衣服撑着身子站起来,翻找出一张柔韧的纸,舔墨运笔,上书:世昱安。
“宜安公主好兴致……”
背后的人咬牙切齿,连带着给她端的药汤也摔翻在地。
宜安不理他,只是顾自写着:定不负相思意。
手中的笔被身后的人夺过,家书也被暴怒中的男人撕个粉碎。
“又是家书,又写!这两年,你日日都要写家书给他,你和他心意相通,我算什么?宜安?崔世昱已经死了!他死了!现在你已经嫁给我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宜安,你到底明不明白!”
宜安看他癫狂的模样犹如在看一只跳梁小丑,她说:“赫连宇,你我之间,隔着国仇家恨,隔着崔家满门,你同我说两情相悦,是不是太天真了。”
家书被撕得粉碎,宜安的神情也跟着支离破碎。
“别叫我宜安,宜安公主早在崔世昱死的那一刻就已经随着他去了,现在活着的这个是大邑皇帝亲封和亲的靖安帝姬,不过是一具生活在宜安壳子里的行尸走肉罢了,还请赫连王自重。”
赫连宇单手掐住了宜安纤长的脖颈,嗞起一口白牙,像是要将宜安分食。柔安见状也不再躲藏,扑上来咬他:“你放开阿姐!你放开她!”
赫连宇已是怒火中烧,看着这双和宜安一样桀骜不驯的眼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他将柔安狠狠甩开,柔安的额头撞向桌脚,猩红的血液顷刻流了下来。
“柔安!”
“赫连宇!她是我妹妹!是我嫡亲的妹妹,她只有七岁!你是不是人!”
赫连宇停下脚步,去看睚眦欲裂的宜安。
唯一能叫她情绪波澜的只有柔安了吧。
他的心里莫名出现一股悲凉,双拳攥紧。
“宜安,正因为她是你妹妹,我不动她,可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不知道我会做什么了。”
宜安默。
柔安抓起随意散落的兽角,抵上自己的肚子,狠狠扎破,痛楚一瞬间将她吞没。
“柔安拜别阿姐。”
“柔安!”
“阿姐,柔安没你能干,柔安撑不住了,先走一步,阿姐,以后他再也不能拿柔安威胁阿姐了,柔安很高兴——”
“不要!不要!柔安!”
帐里的动静终是将外面巡视的士兵引了进来,瞧见一地狼藉难免面面相觑。
“还愣着做什么?请大夫!”
出声的是赫连宇。
“是。”
“宜安,大夫马上就来了宜安,柔安不会有事的。”
他颤抖着手去触宜安肩头。
他不想的,他也不想把她逼到这份上。他更没有想到,柔安瞧着年纪小是个好拿捏的,骨子里也同她一样,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性子。
“赫连宇。”
“嗯?”
“去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说完,她便晕了过去。
赫连宇摊开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掌心,满手都是猩红的血,慌张的心情难以平复。
他将宜安打横抱起,吩咐手下:“请大夫来,吊着柔安小帝姬的命,不能叫她死了。这间帐子脏了,给她换一间,找几个麻利的婆子仔细伺候着,出了什么问题我拿你试问。”
仆从连连称是。
“大王,那堆废纸……”
赫连宇脚步一顿:“像往常一样,烧了吧。”
既是家书,既是写给亡魂,那就烧了吧,只有烧了,活着的人才能落得个清静。
“拔帐!换营!”
宜安被赫连宇带回了王帐。
三日后
“回禀将军,找到公主留下的记号了!还新鲜!估计就是这几日留下的。”
“好!”
说话之人披坚执锐,一双大手险些将案几拍碎,目光坚定,眼含热泪。
十万大军将赫连部落团团包围时,慌忙逃窜的赫连宇也没有想明白,流窜扎营的赫连铁骑军究竟是哪里暴露了踪迹,叫大邑军队有如神助般般长驱直入,直奔王帐而来。
“宜安,是你?!难道你真的不怕我杀了你吗?”
宜安只是微笑着吐出四个字:“求之不得。”
一丝猩红顺着她的唇角滑下。
“你服毒?”
赫连宇第一次慌了手脚:“宜安,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大夫。”
宜安难得卸下周身防备伪装,刺他:“赫连宇,临到死了怎么还这么蠢?兵荒马乱的,你的人马早就四处逃命了,你去哪里找大夫?”
“找不到也要找,最不济,最不济——”
他的话也说得艰难:“最不济我就把你交给他!宜安!你不准死!崔世昱还活着!你知道吗!他没死!他来了!宜安!他来接你了!你不许死!难道你不想活着见到他吗?”
宜安倒在他怀里,渐渐没了推拒的力气。
“世昱没死我早就知道啊。”
赫连宇一震:“你说什么?”
“我说,从你议和开始后的一切,就是我和父皇为了大破赫连设的一个局啊。”
两年前。
“宜安,赫连宇命使臣前来议和,他开的条件,是你。”
宜安披麻戴孝,扶着崔世昱的衣冠冢,心如死灰,一言不发。
“宜安,以一己之身,免千千万万的百姓流离失所,这个道理,我想你应该明白。”
“宜安,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人能像崔世昱两年前那般不辱使命,挽救边城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是父皇对不起你。”
“宜安……”
“父皇——”
宜安说了第一句话,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
“为什么不打过去?既然我们能够与他一战,为什么不把赫连部落赶尽杀绝?为什么要接受议和?父皇?若我是男儿,我甘愿披甲,不破赫连终不还。”
“父皇——”
宜安哭倒在他怀里。
“父皇!他杀了儿臣的丈夫,儿臣怎么能改嫁给他?这不仅是对儿臣的羞辱,是对大邑皇室的羞辱,更是对整个大邑的羞辱啊,父皇,儿臣不嫁!”
“好孩子,父皇也不愿你远嫁他乡,可是,要大破赫连,有一件事,非得你深入敌营配合不可啊。”
宜安泪眼摩挲地抬头。
“宜安,崔世昱没死,我派去边城的暗探找到了他,因为伤到了脏腑他此刻还在昏迷中,一条命倒保住了。军中随行的太医说,若是赫连宇的剑再偏一寸,崔将军恐怕就真的得命丧黄泉了。”
“我让军中发出了讣告,故意叫赫连宇以为崔世昱死了,让赫连军队陷入短暂的狂欢中,他越狂,就越容易放松警惕。宜安,赫连军之所以难对付,就在于他的营帐是流动的,每隔一段时间,他的大军就要换一个位置,论马背上的行军打仗,我们不如他,王帐的位置更是捉摸不定,崔世昱也曾派过探子深入赫连营帐,可惜还没等摸到王帐就牺牲了。”
“父皇,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摸清楚赫连王帐位置,将消息想办法传给我们。”
宜安默了一会儿:“哪用这么费劲,他既敢来娶我,我就敢叫他死在我帐中,届时赫连军内一片混乱,正好抓住机会一网打尽。”
却被阻止。
“若是真那么容易,崔世昱早就找机会一包剧毒杀了他了。”
“宜安,崔世昱上书说,赫连宇将赫连势力好不容易整合在一起,若是他死了,赫连军队立马就会四分五裂,形成包括几个王子在内的多股势力,若是不能一网打尽,等到漏网之鱼全都自立为王,成队游窜,对边境的百姓来说就是成倍的骚扰,战线长,数量多,我们耗不起。”
宜安了悟。
“所以赫连宇不能死。”
呵,仇人就在面前,她还不能杀了他,还得忍着恶心,同他亲近。
宜安光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是,你要想办法为我们的探子留下标记,让我们的军队能够找到赫连的营帐所在,最重要的是王帐,只有找到王帐的位置所在,我和崔世昱才有机会将赫连部落连根拔起。”
“你答应了大邑皇帝?”
宜安不置可否。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做的记号,又是怎么给自己下的毒?明明每经过一个地方,我就会派手下把你和女眷呆过的痕迹全部清除,我真的想不通你是怎么做的标记。还有中毒。”
“为了防止你想不开,我搜过你所有陪嫁的东西,没有毒药,甚至连搭配使用会产生毒性的东西都没有,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宜安脑袋昏昏沉沉的,一句话都不想说。
偏偏赫连宇不让,他的军队都快被杀得片甲不留了,他也不以为意,躲在王帐里拉着宜安说个不停。
“宜安,嗯?告诉我?”
他轻轻摇晃着她,存心不让她睡着。
“哎呀!你好烦!”
宜安实在忍无可忍,冲着他发了句飙。
这是宜安公主不曾对赫连宇流露过的真性情。
“我们被看得那么严,连帐里都出不了,就是出帐也有五六个人看着,能做什么?你莫不是真高看了我?”
“记号,是你们的人自己留下的。是家书,我日日都写,你吩咐手下烧掉的家书。写信的纸是特制的,每一截纸在制作的时候用的纸浆就是含着药的,哪怕只剩一点灰也能够吸引专门养殖的探蜂来。”
“那下毒呢?”
或许已经明了自己的结局,赫连宇反倒坦诚了,同宜安说话也不再刻意掩饰真心,流露出一片本不该存在的缠绵悱恻。
“在赫连不能下毒,在大邑没人敢拦着我啊,不过是发作慢些,我只要不吃解药压制药性,自然而然就发作了啊,有什么好奇怪的。”
“大邑皇帝允许你送死?你不是他最喜欢的女儿吗?”
宜安强自定了定神:“赫连宇,你真是太高看我了,父皇没了我这个女儿,还有儿子,即便一个后代都没了,他还能继续生一个,就算是年纪大了,没办法留后,也能从旁支里面抱一个过来。我和父皇自始至终要的都不是小小的一个皇位,我们要的是一个稳定的政权统治,是一个能够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未来。所以只要能吧赫连部落一网打尽,不论是牺牲一个公主,还是几个公主,或者是几个宗室女子,朝臣妇,我和父皇都会答应你。就是要叫你以为大邑怕了你,要你得寸进尺,要你狂妄自大疏于防范,我和世昱才能里应外合。”
“那你妹妹柔安呢?她才有七岁,你们也舍得叫她来送死吗?”
宜安默了一瞬:“怪就怪在,柔安托生成了大邑的公主,而大邑的公主,没有一个是孬种。”
所以赫连宇要利用柔安——这个宜安亲生的胞妹来挟制她,柔安当时才五岁多点,即便害怕得两个腿直发抖,也没有退缩。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宜安,你算得这样精,既如此,留着这条命和崔世昱双宿双栖多好?为什么要赴死?还要同我一道?”
宜安只是给了他一个厌恶的眼神,挑选着最刺痛的话语往他心口又补了一刀:“赫连宇,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你伤我胞妹,辱我母族,屠我百姓,伤我相公,一桩桩一件件哪里值得我陪你赴死?我的死,是最后一环,是绝赫连一族生路的最后一环。”
“与其等你们战败再次投降,煽动舆论为难我父皇善待俘虏,我还不若绝了这条贱命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我要让我的后人都知道,他们的安睡是我们千千万万人的命换来的,这些屈辱和血泪,绝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就完了,大邑,绝不能原谅赫连,也绝不能再蹈覆辙!只要赫连士兵唇齿间残留着大邑人的血肉,赫连就永不无辜!”
“……”
“赫连宇,听,崔世昱杀进来了。”
赫连宇不说话,只是盯着宜安的脸,贪婪地想要把她刻进灵魂里。
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呢?他问自己。
是她第一次来到赫连将匕首抵在脖子上威胁他别碰她时初步显露的不屈,还是她第一次为了柔安不得不承欢时紧咬的牙关?
亦或者,更早。
早在她端着大邑朝廷最尊贵的体面朝着另一个男人款款而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动了心。
动了心,又如何?
大邑最尊贵的公主,不是为他而来。
不,不重要。
在他解决完三个哥哥,将他们残存的势力顺利收服的时候,他的野心逐渐膨胀。
瞧啊,他的哥哥在今天前也没有正眼瞧过他。可现在,他们还是要低下高贵的头颅对着他俯首称臣。
叫他们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
他的指尖因为意识到这个而忍不住战栗。
他已经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一切,宝马,王座,权力,女人,都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包括远在大邑王宫的那个女人。
可是,他和她之间横着的,还有一个崔世昱。
崔世昱,必须死。
赫连宇太明白这些年赫连部落明明实力不够,却还有资格同大邑皇室议和的原因了。
赫连部落行踪不定,马背战斗的功夫比擅长陆上战斗的大邑人强太多,想要一举扑杀实属不易。大邑消灭赫连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还不如留下这个盟友,给自己提供最强壮的战马。
所以,只要打大邑一个措手不及,崔世昱一死,大邑朝廷一定会心生畏惧,届时无论多不合理的要求他都能提了。
他能扩大赫连的领土,赫连的百姓也能穿上绫罗绸缎,过安定富足的生活。
他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没有看到,即便是大邑真将城池割了来,他有没有胆量在大邑的眼皮底下大兴土木,给赫连人一个家。
他不敢赌,不敢赌大邑不会趁着他们聚集在一处的时候,将他们一网打尽。
所以,赫连全部落拔营更勤了。
你瞧——
强盗即便强抢了珍宝,他也没有自信拥有它。
一如城池,一如宜安。
死亡一步步逼近,赫连宇忍不住想,若是当时他真心对大邑称臣,借大邑的力量发展,可能所有的事都会改变。
赫连,不会因他膨胀的野心而被灭族。
他这一生,好像除了给赫连带来比父王在外时更无止境的奔波外,并没有对他的母族做出什么有益的举措。
他甚至,还比不上宜安一个女子。
帐外刀刃相接,刀剑划破铠甲、皮肉,人的闷哼声以及马儿的嘶鸣在交替冲击着宜安的耳膜,近了,近了,崔世昱快到了,也许他就在帐外,遗憾的是宜安快听不清了。
她能感觉到赫连宇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她皱了皱眉,没了力气阻止,也没心思去想他为什么这么做。
她迷迷糊糊想起两年前,父皇游说她远嫁赫连时的场景。
在父皇同她分析完利弊后,宜安没有拒绝,也没有推脱。
父皇见她犹豫,给她下了最后一剂猛药:“宜安,当年你能设计崔世昱叫他心甘情愿对抗礼法求娶你,叫崔家军权与大邑皇室连结得更紧密,如今,你也能为了大邑的百姓远嫁给赫连宇,对吗?宜安,你是大邑最合格的公主啊。”
她一震。
“父皇——”
“宜安,你是公主,从出生你就享用着大邑百姓源源不断的供奉,身为公主,你也有义务为了大邑身先士卒。”
宜安不再踱步,缓缓跪下。
“儿臣尊旨。父皇,宜安还有一个请求。”
“讲。”
“儿臣恳请改封号再远嫁,以保崔氏一族颜面。”
宜安公主,一生只嫁崔世昱。
于是大邑皇帝另册封她为靖安帝姬,挑选良辰吉日远嫁赫连。
她远嫁那日,大邑百姓沿途送她十里,黄毛小儿皆知,靖安帝姬是代国受辱。
靖安。
靖者,安也。
父皇赐她靖安帝姬的称号,是叫她时刻不忘平定叛乱,使天下安定。
崔世昱不停挥舞着手底下的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势头把勇猛的草原骑兵也吓退两步。
再快些!再快些!
宜安还在等他!
他们还要去边境看落日,戈壁看孤烟,再快些!快些!
一年前苏醒过来,得知宜安被迫远嫁,他只恨当时不能再小心些,若非着了赫连宇的道,宜安也不用远离故土,受颠沛流离之苦。
宜安!
等我!
冲破赫连王帐,赫连宇已经自刎,崔世昱将他的头割了下来。
宜安在塌上端端正正地躺着,像只精美的洋娃娃。
崔世昱打横抱起她,替她将耳旁俏皮的发拢住,温柔地在她耳边说:“我来接你回家了,宜安。”
帐外,活着的赫连人跪地,早已放弃抵抗。
崔家军将士见崔世昱抱了一个女人出来,女人双手无力垂下,早就没了呼吸。
一个又一个大邑将士单膝跪下,将他们最珍爱的公主迎回了家。
“杀。”
后记
大难不死的柔安来不及修养好身子,清醒后赶紧休书一封,给远在边城、拒不受赏的姐夫——崔世昱。
信的内容很简单,寥寥两字:不行。
字迹潦草,崔世昱依稀能辨认出这是宜安的字迹。
不行。
何谓不行?
“天子死社稷,将军战沙场,崔世昱,我不许你来殉我,国未安,疆未定,寇未清,将军不该死,更不能死。若有一天河清海晏,国家昌平,边境的百姓不再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宫墙里的公主不必因为国家落后而远嫁他乡换取和平,戍守边疆的将士们不必死守疆场,到那时,你来殉我,我会等你。”
“来世,你不做身兼重责的将军,我不做无可奈何的公主,我们只做一对在俗世相恋的小夫妻,可好?”
大醉一场后,崔世昱将纸条妥帖放入一个小匣子里后便外出巡逻。
匣子里除了交缠在一起的两缕青丝和一枝枯萎的粉梅外,还有一张早已微微泛黄的纸,上书:对不起。
“崔世昱,对不起,那夜暗香浮动,高墙掠影,我没能真的对你一见倾心。”
“没关系。佑宁,我来娶你了。”
一拍惊堂木,说书先生猛然将故事与现实划开。原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他们,都只是话本子的旁观者。
“说书的,我本想听个神仙的故事,你这又是偷小孩又是打仗,故事着实沉重,我只是来你这讨杯水酒喝,寻个乐子而已,听了这段书心情更是不怎么样,往后只怕是再不愿意来了。”
笑呵呵的说书先生脸瞬间垮了下来,有几分显而易见的不悦。
“看官言重。小老儿不才,斗胆论述一二。”
“小老儿以为,看官还需庆幸小生的故事只是个故事,不是史官笔下的历史,你们不能接受的部分已经得到刻意美化。呵,只怕就算小老儿说的真是历史里曾经鲜活过的人物,你们也不记得是谁。为什么?很简单,因为沉重,因为悲伤,谁不愿意只记得美好简单的事物呢?谁又愿意将悲哀沉痛背在身上,负重前行呢?可是,真正鞭策着我们前进的难道不正是叫我们觉得痛苦的事物吗?只有觉得疼,才晓得反思、晓得往前走。想必诸位已经忘了,咱们的国家也才克服重重难关统一没几年呐?那些曾经奋勇杀敌的崔世昱,曾经忍辱负重的宜安你们还记得多少?
不对,应该说记得的人还活着多少?若是没有人证明那段曾经分裂,被侵略、压迫的历史,是不是我们的过去很容易就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曲解成另外一副模样?其实我很担心,现在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真实故事因为有亲历过的幸存者们讲述能得以流传。但是以后呢,后人们呢?随着亲历者们的逝去,后人能接触的还剩下什么,话本?可能就没有这样的共情感了,他们会不会对过去的牺牲和流血毫不在意甚至嗤之以鼻呢?忘记、背叛过去,对一个民族和国家而言着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赫连其实并不聪明,他选择了羞辱,选择了一种最容易遭到反抗的方式来打这场战争。
如果我是赫连,我一定要派遣人混在大邑人中间,在大邑人产生小摩擦的时候添油加醋把你们之间的裂痕撕得越大越好,叫你们中最具有公信力的领头羊在你们中丧失领导能力,让我掌控的势力能够有机会取而代之。我还要四处散播大邑好战的谣言,叫周边不了解内情的人因为畏惧而不得不对你们竖起高高的防御,然后成为我牵制你发展的棋子。然后,我还要在大邑失尽盟友后,把我自己做成唯一一个愿意对你们好的人,叫你们对我感恩戴德,取得你们的信任,拉拢你们,控制你们,然后等待时机,等待你们土崩瓦解,一网打尽。
若是实力实在悬殊,我就忍。先假意示好,叫你们放松警惕,然后进行长年累月的软文化输出,叫你们忘记本该根植于每一具国人身体的文化自信,忘记文化自信必须依赖的土壤——历史,叫你们以别人的文化为尊,然后对自己数典忘祖的行为生出一股子优越感,然后彻底沦为为我洗地的走狗。此外,我还要给你们灌输和平的理念,叫你们麻痹打仗,忘记民族伤痛和流血牺牲者,只晓得夜夜笙歌,举国欢庆。然后,我还要把生意做到你们自己家里来,商界尽是些无利不起早之辈,我给他们开最高的利益,叫我的势力能够侵蚀到大邑的各行各业,叫他们逐渐习惯,离不开我的商业帝国,动摇统治的基础。与此同时,我要叫赫连全部落上下日夜操练,增兵强国,要他们头悬梁锥刺股,要他们挨打,要他们知道弱国无公平真理可言,然后他们便会奋发图强,牢记仇恨,等待敌人被腐蚀成一摊烂泥彻底失了血性的时候,我就带兵扑杀过来,一举歼灭。
不信?在咱们的话本里,剧本里,戏台子上,曾经欺辱过我们的,背叛过我们的,恨不得将我们挫骨扬灰的人,正涂抹着厚重的粉底,阿谀奉承,带着早就准备好的,你们最喜欢听的美满幸福的合家欢故事向我们走来,你以为他是要来加入我们讨好我们吗?不,他恨不得叫我们先从内部分崩离析,再将我们的民族、国家彻底踩在脚下永世翻不了身,就像之前先辈们曾经经历过的那样,那时,已经被话本子洗脑的你们是不是也会笑着就接下了敌人刺向我们同胞的刀剑,傻傻的相信他们真的是来帮助我们的?你们还分得清谁是刀剑谁是蜜糖吗?这一切拜谁所赐?我们,是我们在本应当铭记血海深仇的时候选择了忘记!是我们!在应该对抗到底的时候收下了敌人精心包装的糖衣炸弹!所有的一切,都源于我们不记得过去的苦难,不记得我们从任人欺凌走到无人敢动死了多少人,因为不记得,所以无法和先辈们感同身受,因为不记得,所以轻飘飘选择了谅解,谅解多容易啊,两个嘴皮子一碰,比鹅毛还轻。”
“鹅毛轻的谅解轻而易举地压过了尸骨堆起的山,血肉填平的海?你们不觉得讽刺吗?”
“有的人浑身浴血拉你站起来,有的人挖空心思叫你跪下去,群狼环伺,吾等儿女,是否还有血性一战?”
“(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亡中国之心不死)吾辈自强!山川异域!血海深仇!永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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