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秋日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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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定然说不上温暖,正明殿门大敞着,众人同从头到尾被浇了盆冰水,硬是将话给冻了回去。
难言的沉寂中,唯一人端举玉牌而出列,气度自是不凡,未见风而袖清,端立如松。
“摄政王所言极是,臣附议。”
早已不年轻的丞相目光深邃,两鬓染霜雪,但声音和缓大气,一身玄紫沉稳。
隔远了看去,只觉殿堂敞亮。
大历本朝诗书政见集大成者,两朝宰相——秦文觉。
裴晏虽是同这素未谋面的丞相,暗戳戳抢了王朗,可凭心而论,这满堂上下有一个算一个,连带他自己,拢权拉人都有目的。
或明或暗,都算不上坦荡。
只有秦文觉,从始至终只为大历,若有后世青书丹笔,他一定是在忠臣那页。
“国主仁政,方能让百姓有所依仗。民以食为天,我朝征战数年已是劳民伤财之举,此番若能撤去禁令,亦为圣上体恤爱民。”
纪眠山言语不饶人,是凛冬寒雪凝成冰棱,专挑人肺管子戳。
而秦文觉是晚秋清凉,春雨滋润人心。
方才还闹腾着的百官,此刻静得如同学堂书生,书里有写:丞相秦公开堂设学,以学理朝。
当日王朗连逆子性命不顾都要报此人清名,可见究竟有多得人心。
刚正言直,当为表率,怎么看怎么好,就是有个问题——这丞相看不太上新帝。
要么,是他知道原身心思深沉,面上不动声色实则阴冷狠戾。
要么,就是单纯认为新帝软弱无能。
多少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也是因为这一点,丞相和纪眠山不同。
摄政王心存反骨,真逼急了他可以自己坐龙椅。可秦文觉学的是忠君之理,明的是仁孝之义,他要是被逼急了,会换个人扶持。
这下好了,裴晏算是歪打正着和丞相想到一处,只是不是能说罢了。
等他跑了,至少要给自己曾经的位置找个适合的皇帝。
秦文觉这边要怎么拉拢,还得细细思量,禁热食一项算是过去了,推行铜铸钱币才至关重要。
这可是裴晏亲自下场设的局,半利半威胁让王朗站上棋盘。
“非我所言。”纪眠山轻松一笑,“此桩乃新帝亲提。”
他没居功,反而把好处扔到新帝头上。
裴晏正疑惑着,注意到丞相将目光投过来,只略沾了一瞬,随即就望向龙椅后方那帘金丝纱帐下端坐的章芷柔。
纪眠山接着道:“另有一桩,本王要重新定货币流通乃至铸铜币章程。”
这句话用极为平缓和准定的语气说出来,丝毫没有过问下首众官的意见。
货币流通市价单位定量,很大程度会影响一朝一代经济支撑,绝非小事。昨日分别前,裴晏生怕纪眠山不肯替自己说话,特意再三讲明,到时候往自己身上推就行。
怎么,好事愿意往外,坏名声就往头上扣。
泽都各世家大族,垄断金银流通许久,若是有了另一种货币取代,对于这些富贵残根是毁灭性的打击。
裴晏要他先提寒食禁令也是为了略微敲出点水花,放狠料前铺个底。
但他为何有私揽坏名声之意?
纪眠山这厮断不可能昨夜忽然领悟悟佛义真经,立地参禅,当场改了性。
不知道这会一肚子坏水又准备去晃谁,就见他慢悠悠回身,行礼也算规矩,朝章芷柔问道:“太后意下如何?”
这分明是要把朝堂天平拉过来,横竖接下来要定是要闹场口舌官司。
“可。”
帘后话音还没来得及消散,有那危机感强烈,且脾气火爆的如同被点了引线,当场就跳出来。
“财税大事,岂容你这浪……浪费生命不学无数之人随意定夺!”
裴晏重重地抿嘴,借着牙关合拢,才堪堪没笑出声来。
这位及时改口的神人似乎没说尽兴,又拉扯出好大一通家国情怀,差点没从先祖皇帝开始讲起。
总而言之就是:不能改,这条例老祖宗定的,若是换了铜铸货币,那就是违背老祖宗!
那就是不孝不义!那就是不道不德!
纪眠山却是笑了,悠悠道:“这位大人说得激动,情意深重,若是换处地方,去先帝陵寝,他老人家能开心得活过来也不一定。”
裴晏倒吸一口冷气,刚想提醒下朝堂还是要注意点分寸。
那位不知姓甚名谁的大人早已怒极,顾不得什么身份有别,吼道:“纪眠山你……”
“放肆!”
纪眠山先他一步,中气十足如同定响惊堂木,猛力砸到案上,击飞无数点碎语飞尘,余音绕殿纵横于画栋飞梁之上盘旋于金龙彩凤之间,久久不歇。
“而今新帝登基不过数日,稍有变动,尔等动辄便搬出先帝,是为不忠。”
纪眠山干脆把玉牌掷给兴安,旋身拔出先帝临终所赐宝剑,名为:护君。
剑光带出一道寒凉秋霜,激得人脊背发凉,银色剑穗晃出极大的幅度,灰亮一片摆动在他手边,拍打着那袍缀了东珠的官服。
纪眠山再也没了往常放肆明亮的笑容,而是举剑缓缓踱步于裴晏身边,眉眼似刀生生割破了正明殿一切吵闹。
“孤奉旨做这摄政一王,听先帝令,行护君事。如今新帝端坐高位,欲行治国之策,不曾想孤说一条,你们反一条。”
“孤没那耐心,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再有跳脚放肆的大人,可当心剑光不长眼。”
裴晏什么都顾不上想了,纪眠山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提剑绕着自己打转,铮亮剑身映着他诧异遍布的脸。
他玩不懂了……
且不说原书这会纪眠山没有公然同众家扯破脸,而且,好端端的突然装什么杯?
要说是为了激怒众人,倒实在无需如此大动干戈,他用那长年欠揍流氓的笑容往那一站,便已足够。
这怎么还把自己往呕心沥血辅佐新帝的人设上靠呢?!
裴晏忽然涌上一丝带着凉意的不确定,再偏头朝阶下众官瞧去,喧嚷得没个体统,虽没了之前那般火药爆炸的气势,那也是收敛着的怒意。
唯一人清明而独立,像遗世的明珠,往那一站就是墨轴山水。
清风刮过尘世,在纪眠山身上留下零丁赞许。
裴晏瞧得十分火大,只恨昨天那几声甜蜜蜜的叔都叫给了狗听!
看来,弓箭虎符是听进去了,铜铸钱币也是听进去了,连携手对抗章芷柔也听进去了。
这算什么鬼扯的默契,连要拉拢秦文觉都想到一块。
孽缘……
裴晏脸色说不上好看,纪眠山孔雀开屏一般提剑巡场一周,才重新回到龙椅旁边,他很“识趣”地眨眨眼:“吩咐的我可都说了,陛下满意吗?”
他低头瞧着那咬嘴皮的小皇帝,受了委屈,只敢垂着睫毛慢慢地眨眼睛,连带宝冠上的珠帘都不晃动了,整个人如同一尊白皙玉雕。
纪眠山眼底止不住地涌上满意,想着昨日雨声朦胧,狭窄车厢里这人那真挚明亮的眼神,他拢在袖中的手合拢又张开,终究没再说什么。
裴晏确有委屈,他这辈子没示过几回弱,掰指头都掐不出多少话,全对纪眠山说了。
但这道心思稍纵即逝,取而代之是冷笑连连,下方众人或骂或嘲,总之吵得不可开交。
他在高位上走着程序依例将纪眠山亲切问候了一遍,重新抬头,又能笑得明亮清澈如山间泉。
裴晏道:“皇叔正人君子,令人开眼。”
一见那张脸,他笑得更开朗了。
笑出自信,笑出强大!
不待纪眠山再添补什么话,裴晏随即翻脸一般面向众人。
所谓天子震怒伏尸千里,那必定血流成河。
他不过区区一个牵线木偶,发个火也烧不出那么惨烈的效果。
明黄扬臂拍案,龙袍飘飘然落下,惊得秋日光影斑驳。
效果不错,几位大人忙于纷争,忽起这一遭变故,惊得舌头都忘了收回去,半张着嘴巴望向龙椅。
新帝及冠侧有摄政王,是为荒唐;后有太后垂帘,是为悖谬。
是以,所有人都快忘了,这位曾经从不高声说话的储君,而今已是一朝九五之尊。
一排两列皆噤声,面色各异,心思自然也各异。
只有王朗全程端举玉牌,静立原地,别说高谈阔论横眉冷指什么,便是呼吸都收持自如。
先不论昨天早前亲自见识了新帝手段,更有晚间宅院厮杀,虽只有匆匆一瞥,他也认得那是陛下身边亲近的武士。
大历早就变天了,这名义上的叔侄,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裴晏深深呼吸,先望向秦文觉,用上了自己最严肃的语调:“摄政王所议之事,丞相如何看?”
新帝没有过问太后,也没再看纪眠山脸色,而是直接问了丞相,已足够表明丞相在他心中的分量。
如此,丞相一派文武官员也好,细细品来心里舒快些。而太后母家章阁老,瞧起来就没那么轻松了。
秦文觉道:“此事干系重大,需慢慢加以考量。”
裴晏赞同颔首,道:“朕也是如此认为。”
反正推行什么法令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纪眠山不愿意帮,那裴晏就不要他了。
正明殿窗棂透着几缕秋阳,明暗不一的光柱里,飞舞着许多细微的暗色杂尘。
殿顶绘着彩云旭日,色彩缤纷得令人压抑。
裴晏自动忽视纪眠山的一切目光,心说不就是崩人设,谁还不敢似的。
却听一直沉默寡言的章芷柔开了金口:“哀家一个后宫妇人,实在听不懂前朝政事,虽是先帝明我旁坐辅政。”
“哀家听了几句便觉头疼得厉害,故而想归权于新帝,连着那几份保管的文书一同。”
裴晏:???
今天是都约好了吗?
所谓文书,不过是新帝临时天女散花一般,把朝中重要部门分成几块大饼,一家画了点,以求各方均衡。
裴晏脑子里如有撞钟,纪眠山却先他一步,快速地谢过太后。
然太后也是和蔼又慈睦,“哀家目光短浅,只希望享些子女福,待新帝纳后,哀家便把文书作为新婚大礼。”
末了问:“摄政王觉得如何?”
纪眠山当即就做了回答,笑意中盈满了春水。
“太后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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