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第六章

        到了神经外科，他们被安排到一处临时病房。

        病房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位民警，俨然已等候多时。

        前来看诊的神经科专家米主任，看着不到40岁，年轻有为，经验丰富。

        她也是昨晚急诊医生爱人的大学同学，两人算是熟识。

        清早她便接到急诊那边的电话，了解了情况。此事牵扯刑事案件，惊动了警方，也引起了科室领导的重视，所以她早早赶到这里。

        女医生长发低盘成利落发髻，表情无波，透明无框眼镜后却有双柔和的眼睛。

        对方温声自我介绍后，小伍很快就松了警惕的双眼。

        看着欲出去和警方交谈的秦帅点点头。秦帅本就在抬眉看着她，意会后也放心出去了。

        米主任初步检查了她的伤势，循序渐进地问了几个问题，并观察其反应。

        “刚才外面的男孩说，你今早想起来自己的名字叫小伍，那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女医生身上散发着护手霜的香气。

        女孩乖巧配合地点头应许。

        “小伍，你和外面两个男生是怎么认识的？”米主任问道。

        语气没什么波澜，她照实回答，昨晚自己是被高个子哥哥救了，另外一人是他的朋友，帮忙送她来医院。

        醒来后的记忆清晰，回答有条理。

        “那你是如何想起自己名字的？”

        女医生柔声细语的询问下，她逐渐打开自我，想吐诉实情。

        “我来到八楼，看到第五病区几个大字，一下子觉得很熟悉，名字就从脑子里蹦出来了。”

        她追问，“医生姐姐，我可以恢复记忆吧？”

        “当然能阿，傻孩子。”

        米医生听到那句充满依赖的“医生姐姐”，不由得心一软。

        想到今早在路上收到王医生传来的照片，女孩的伤势明显是人为伤害，她有些同情她的遭遇。

        病人在脆弱时都会像小孩，特别需要关爱。

        她耐心比喻道，“我们的大脑和神经系统是很神奇的构造，小伍一部分的长期记忆被关在一个盒子里。”

        “你倒一倒，它就吐出点东西，那说明盒子没有锁死。当身体恢复正常，医疗手段再给些干预帮助，说不定记忆就全打开了。到时你自然都能想起来。”

        小伍轻咬下唇，面对未知，既有希望又不免担忧。

        米医生伸手捋了捋她伤口对侧的鬓发，叮嘱道，“你的状态不错，表达和行为都没受太大影响。我们会给你安排治疗和检查，一定都会转好的。”

        “但凡事要讲究方法，不能硬来。把心态调整好，别让自己失控。”

        女孩点点头，调整呼吸，余光看到李子提着袋子走进来，便转头去看。

        “呐，小伍，饿了吧，吃点东西！”李子随手递上去一个面包，倏地送到小伍面前。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可她却大惊失色，下意识用双手去挡，脸慌忙躲到一边。

        米医生站在原地没动，她仔细观察小伍的反常举动，若有所思地指示李子把手放下。

        李子一脸费解，但还是配合地放下手，歪着头想看小伍怎么了。

        心跳骤然加速，脑中的幽暗画面一闪而过到额前，难以捕捉。

        女孩看着几步外的米医生正伸手递过来一支笔，问她道，“小伍，怎么了？”

        “是不是对这个动作有些熟悉？”

        她缓缓放下挡在眼前的双手，直视那支笔出神，顿时噩梦重现，“对！”

        “我觉得这动作很危险，好像是有人手持凶器，想从正面伤害我。”

        两位警察询问完毕，正和秦帅走进病房，刚好听见女孩所言。

        年轻男警官听她语气笃定，立刻扬声问道，“是什么人？拿着什么凶器？”

        小伍被突如其来的男声吓得瑟缩一瞬，看过去发现对方是警察，她怯生生地回话，

        “只是有个印象，好像做梦一样，细节想不起来了。”

        “但我有直觉，那个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男警官了解她的现状，没有多质疑。又把手机递给她看，屏幕上是小伍伤势照片，昨晚双手未包扎时的样子。

        盯着苍白骇人的照片，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犹豫后道，“可能是一把刀。我只记得那东西很锋利。”

        男警官做着笔录，打算继续问话，却被女警官的话语打断。后者转向米医生，询问女孩的身体状况。

        米医生向前走了一步，手搭在小伍的肩上，对两个警官说，“刚出事，病人身体还有应激反应。大脑暂时性失忆。”

        “看目前状况，后续她极有可能想起来，但不能急于求成。我们会先排查颅内伤。”

        “有些事她暂时想不起来，考虑病人的精神状态，其实我们做医生的不建议给太多压力。毕竟先以治疗为重，希望你们能理解。”

        短发女警点头表示了解，躬身向小伍做自我介绍说自己姓孙，男警官姓宋。

        米医生看到旁边的高个青年刚一随行进来，病人就用手指攥住他的衣角。那手掌上还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可以想象现在用手一定会伴随疼痛。

        她向男人招手，把他叫到一旁，笑了笑寒暄着开口“小伙子姓秦，对吗？急诊王医生跟我打电话还夸你来着。”

        秦帅平日就善于与人打交道。

        他只礼貌谦回“谬赞”，便询问米医生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米医生开口却是答非所问，“先不说治疗。患者是被害人，昨晚的事给她造成过大的心理冲击。”

        “你救了她的命，患者自然对你投射了很大的安全感。这个心理上的依赖可能不是一时能解决的。听说你并不认识被害人，也只是见义勇为。我替病人问一句，一会警察走后，你们是不是也要走了？”

        秦帅是个聪明人，听懂了米医生问题背后的意思。

        “我们不走。”他回道。

        “我明白您的意思，米医生。小伍是我昨晚捞上来的，当时差点救不回来，还好运气不错，她没死在我眼前。”

        “我能结下这个善缘，就不会半途而废。正好明天是周末，我会陪她治疗。”整宿熬夜使男人眼中生了些红血丝，此番话倒是更显得真诚可信了。

        米医生欣慰一笑，也替病人暂时松口气，她赞叹道，“你是北方人吧？小伙子很有男子气概。”

        “一会安排患者做脑部ct和核磁共振，排查颅内伤和水下窒息可能造成的脑损，之后输液。你们在这听护士安排，有什么事去办公室找我。”

        米医生走前补充说，这才第一天，病人就想起来某些被害细节，已是不错的进展。

        暂时性失忆的患者，一般最难想起的就是受伤过程。治愈过程可长可短，作好准备要有足够耐心，也要怀有希望。

        秦帅是替小伍办事，没什么拘谨，大大方方要了医生的手机号码。米医生也是个难得有耐心的好人，直接给了秦帅自己的微信。

        回到病房，看到小伍垂头丧气地皱个眉头，好似又陷入了“想不出来硬想”的怪圈。

        他大步向前问，“想什么呢，丧眉耷眼儿的？”

        两位警官也从旁沉默等待，一个人低着头看备案记录册，一个人看笔记本电脑屏幕。发现受害人极易受惊，他们谁也没敢再盯着她看，以防给她压力。

        小伍看到秦帅回来眉头即刻松解，柔声回答，“警察问我身份和家人……我想不起来。”说罢还挫败地扁了扁嘴。

        他浅笑看向女孩，回头跟坐边上看手机的李子说道，“小伍挺厉害的，昨晚上来医院带着伤折腾半天，才睡了两三个小时，今早就能想起自己的名了。”

        语气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宠溺。

        “没准再休息休息，就马上都能想起来了，对吧？”

        李子懵懂抬头，连忙彩虹捧场敷衍，“阿？阿对。小伍你真行。说实话我都佩服你。”

        女孩有些羞怯，但对鼓舞还挺受用的，继续喃喃重复念着，“我叫小伍，一二三四五的伍。”

        刚说到四的时候，脑子里有点闪念，她想起，四，四姐？她对这个称呼很熟悉。

        小伍猛然说道，“啊！我想起来了，我叫小伍是因为我是伍妹，我们家好像是五姐妹！”

        “我应该是有个四姐，好像还记得有二姐。我确实有家人！”

        虽不是什么重要线索，也算个突破口，两个警官连忙低头记录，还没等再追问，女孩竟像个连珠炮一样，又说出好多信息，“我不记得有父母，但记得有爷爷奶奶，他们天天叫我小伍，小伍，还会抱着我去买酸奶，买凉茶。”

        “爷爷不让我多喝。他们最疼我这个伍孙女……我全名也有个伍字。”她声音越来越小，瞳仁失去焦点，望着远方回想。

        秦帅都听得入神了，见她停顿，也歪头挑眉等下文。

        可小伍就是想不起自己的全名，感觉就在嘴边，又说不上来了。

        女警官及时总结她说的话，“家中有五个孩子。她这个年纪很少见。”

        “爷爷奶奶养大，无父母。有习惯喝凉茶，那应是炎热的南方城市。极有可能是粤省几个沿海地区。”

        女孩突然脆生插道，

        “我好像有印象了！”她眼里突然盛满了光。

        “全名叫什么，小伍？”

        李子在一旁跟着好奇。俩警官正在记录的手也准备就绪。

        “钱袋子，我叫钱袋捂！”

        “我好像姓钱！”

        “……”

        名字过于离谱，满屋耸起的肩膀全都期待落空似地垮了下来，就连打字的男警官都干眨眼，一时不知该不该记录上去，或者该怎么记录？

        秦帅自觉好笑，又怕小伍敏感，收起表情问她，“钱袋捂…什么典故？”

        名字甫一出口，小伍也觉得难以置信，她没把握地嗫嚅，“我记得给我起名的人钱包丢了，所以叫我钱袋捂。说这样就可以不丢钱。”

        “不过我应该确实姓钱……”

        虽听着极不靠谱，但在场人都不知道，女孩说的大多是事实。

        三岁那年，小伍爸妈还没离婚。

        小伍爸去外地做生意，过年坐火车回家时包里带回来三千块钱全被扒手偷了腰包。

        小伍妈讽刺她爸爸命中无钱——不是赔钱，就是丢钱。

        小伍爸也不高兴，但还是抱起女儿开了句玩笑，说丢了钱是因为没带小伍。

        小伍问爸爸为什么，爸爸逗她说，因为她的大名叫乔戴伍，不就是钱袋捂的意思？捂紧钱袋，钱就不会丢了呗！

        三岁的小伍当真了，每次爸爸出门都嚷着要跟着爸爸，怕他再丢钱，惹妈妈不高兴。

        这事她记了整个童年，之后就随着父母离婚被封存在了记忆里。

        这是小伍为数不多的和父母一起的三人记忆。

        “小伍，你记错了吧，你长这么秀气，确定你家人会给你起这么…内个的名？”李子讪讪疑道，这名也太土了。

        秦帅连忙用胳膊肘杵了一下李子，让他闭嘴。

        脸上依旧笑得体谅，“小伍，会不会是谐音？”

        小伍咬着唇有点委屈，点点头不做声。也许吧，不管叫什么，她记起来自己有家人了，他们会不会担心自己。

        孙、宋两警官对视起身说道，“谐音有可能，我们回去用不同谐音字查下。”

        “暂时记录为钱姓女子，18-23岁，疑为粤省人，家中有祖父母，和五姐妹。之后根据线索顺藤摸瓜，在失踪人口中先寻找一下。”

        “今天了解了基本情况，我们回去跟队长汇报一下，去景区那边调监控，进行小范围搜查，有什么事会通知你们。”

        “钱小伍…小姐…先配合治疗，想起什么重要线索请告诉我们。”女警看着小伍略加思索，对秦帅说，“你们要走的话，也烦请告知，我们会调个人手来帮忙。”

        垂头不语的小伍闻言倏然抬眸，紧紧抓住秦帅的手，激动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她焦急问道，

        “哥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手心刺痛，她小脸瞬间煞白，两行眼泪应声夺眶，滚落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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