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绣球

洁白惨淡的墙面，陈旧的连排长椅，反光的瓷砖，来回跑动、上下忙碌的病人家属。或豪华或质朴、或优或劣，无论哪一类的医院，大概都有着相似的外观和气息。

        胡栀子走到病房外，隔着一扇半掩的门，还有磨砂的玻璃窗，一时竟然不敢再靠近。

        里面响起一小段音乐，很快被掐灭，像是什么提示音。紧接着是两声低低的咳嗽。

        胡栀子敲门进去了。

        这是一间双人病房，一张床位空着，另一张床位在窗边，床头倚着一个纤瘦的人影。翟柔看过来，笑了笑，“这么快就到了。”

        胡栀子走过去，把捧着的一束花放下，左右看了看。

        “凳子在右边，”翟柔指了个地方，又说：“谢谢你的花。”

        胡栀子坐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俗称的躁郁症，在影视作品中常常看到，发生在身边的人身上，能够理解，却又有些惶惶然。

        再联系到从前的一些事，好像某些不寻常的时刻都有了另一种解释。

        她欲言又止的神色落在翟柔眼中，收获了一声冷笑。

        翟柔说：“觉得难受的话，其实你可以不用来。”

        胡栀子摇摇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我们好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翟柔脸上的冰霜融化了一点，她偏开头，去看放在床头的那捧花，色彩斑斓的大朵绣球，像是浓缩的夏天。

        “一开始，我只是想把你拉近一点。”翟柔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你离我越来越远了。”

        胡栀子看上去有点茫然。

        翟柔笑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能多关心我一点就好了。”

        “我不是故意要撒谎，但是，事情一步步推着走，就变成了这样，你觉得我很奇怪，很可怕吧？”翟柔断断续续说着，又开始咳嗽。

        胡栀子起身给她端了一杯温水，翟柔没有接，“没那么严重，别这么害怕，我只是有点恍惚，根本用不着住院的，是我妈非要让我来。”她笑了两声，“我知道，她不想在家里看见我。”

        胡栀子执着地要把水给她，说道：“喝点水吧，听你嗓子都哑了。”

        翟柔接过了水杯，没有喝，沉默半晌，问道：“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吗？”

        窗户缝里泄露了一丝风，吹动床头的绣球花，一种张扬的美丽。

        胡栀子没有回答。

        /

        从医院出来，还是早晨，转过一个街角，就到了主城。街上车流飞快驶过，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地转动着。

        大家都有各自的轨道，胡栀子却只是一个旁观者，她在街边的长椅坐了会儿，有短暂的茫然。

        看了看时间，实在太早了，她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在主城漫无目的地闲逛，吸引了不少目光，甚至有位大爷走过来问，是不是迷路了？

        胡栀子失笑，摆摆手跑远了。

        既然这样，胡栀子有些无奈地想，干脆回学校算了。

        周围的建筑物逐渐分散开来，隔着两个十字路口，也能远远看见中学的校门。胡栀子穿过路口，朝那个方向走去。

        刚走到栅栏旁，兜里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妈妈”。

        胡栀子犹豫一会儿，停在一颗桂花树下，“喂？”

        “我正好出差，就顺便来你们学校看看你，不过，班主任说你请假了？怎么回事？”声音温柔，带着笑意，“请假都不告诉我呀？还在和妈妈赌气？”

        胡栀子忽然觉得迈不动步子，“妈妈，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你忙你的，我先和你班主任聊聊，栀子，妈妈现在才发现，你长大了，我越来越不了解你。”

        通话结束，胡栀子看着黑下来的屏幕，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能重新理解翟柔了，但也只是一点点。

        她在原地僵了片刻，认命一般，加快脚步走进校园。

        /

        办公室内，胡栀子的妈妈和班主任相谈甚欢。

        “陈女士，你说的很对啊，要是学生家长都有你这样的觉悟，我们老师的工作就好开展了。”

        陈女士穿着剪裁合宜的雾蓝色西装，仪态完美，笑道：“哪里的话，孩子都不懂事，瞎胡闹，都要麻烦老师您多费心。”

        桌上摆着一个金属茶叶盒，陈女士笑吟吟地递过去，“一些碎茶叶，不值钱的东西，勉强润润嗓子。”

        班主任板着脸，“下次别搞这些虚礼了！”他拿起铁盒子，摇了摇，听见钝钝的碰撞声，一笑，把它放在了桌脚下。

        胡栀子就是这时候赶来的，她站在门外，隔着一段距离观望着。

        陈女士没有动，反倒是班主任站起来，露出了一个殷切的姿态，一个从未在胡栀子面前展现过的姿态，他说道：“哟，来的正好，胡栀子，你妈妈来看你了。”

        胡栀子走进去，发现办公室里没有别的人，她站在妈妈面前，隐隐有一种戒备。

        陈女士看着她，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并不在意，只是慢慢说道：“你呢，脾气犟，没事，老师也都理解，妈妈帮你和老师说好了，还是让你正常地参加普通高考，你之前落下的那些课程，来得及，可以补回来，妈妈相信你，老师们都会帮你。”

        胡栀子没有出言打断，静静等她说完，说道：“我不同意。”

        陈女士手上一松，手里的册子重重拍在桌子上，她拔高了声音，“你再说一遍？”

        班主任在旁边劝说，“你看，家长和老师都是为了你好，你再好好想想，啊！”

        陈女士说道：“和你说了这么多，全当耳旁风是不是，不知好歹，你以为我还会惯着你？”

        胡栀子稍微垂下了眼皮，盯着地板的砖缝线看，她说道：“妈妈，我不需要你惯着我，你也别生气。只不过，按照规定，我要报名什么考试，只有我自己才能决定。就算你要强行更改，也是不生效的。”

        陈女士一下站了起来，她怒道：“跟你那个窝囊废爸爸一个样！我是上辈子亏欠你们是吧？你行，你厉害，你上学吃饭哪一样不是花的我的钱？我一分钱不给你，我看你怎么去考试！”

        小小的室内有短促的回音，胡栀子慢慢往后退。

        “不着急，不着急——”班主任劝道，又来拉她。

        胡栀子转身走了，后面传来高跟鞋的敲击声，然后是班主任的声音，“这个年纪都叛逆，等她自己吃点苦，自然就明白了，到时候——”

        走廊里站着不少学生，在这个位置，都是听惯了家长们的斥责，也没怎么在意今天这一出，都懒得看过来。

        楼梯间匆匆跑上来一个人，差点撞到胡栀子，却是小张老师。

        小张老师抱着一捆卷子，脸上都是汗，也吓了一跳，“胡……你杵这儿干嘛！”

        胡栀子随口说了句实话，“不知道去哪儿。”

        “嘿，你这，去教室啊还能去哪儿？”小张老师纳罕地看她一眼，“怎么了这是？”

        胡栀子摇头，“不想回教室，下节课很无聊。”

        小张老师“嘶”了一声，“都这个时候了，突然厌学了？行，来来来，拿着，帮我把卷子批了吧，不去教室你待办公室也行，哎哟，我还忙着开会——”小张老师急匆匆继续上楼了。

        胡栀子手上多了一捆卷子，只好钻进了英语办公室。

        英语试卷大多都是选择题，答案明确，批改起来很快，胡栀子把卷子叠好，摆放整齐，从里面抽出周樾的，看了看，又放回去。

        她还是不想和他说话。

        在这里躲了半节课的时间，外面发生什么一概不知道，但她又实在没有勇气回到教室，害怕再见到班主任，再想起妈妈说的话。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华多多走进来，“张老师，成绩出来了……吗？”

        华多多和胡栀子大眼瞪小眼，后者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站了起来。

        /

        华多多只是闲来无事，想展现自己的学习劲头，所以才去一趟办公室，积极地询问小测成绩，然而，计划遭到破坏，他不得不来到了操场。

        万万没想到，华多多筹谋两年多的翻墙计划，自己一次也没实践过，反倒是帮别人实现了。

        胡栀子毫不犹豫从墙头跳下去，看得华多多都闭上了眼睛。

        好在她安然无恙地落地了，姿态甚至算得上潇洒，胡栀子绕过这处稍微矮了一截的外墙，隔着栅栏对华多多挥手，“谢啦，别告诉别人噢，下次再报答你！”

        说完她小跑着离开了，剩下华多多在操场的这一面扼腕叹息、心向往之。

        “华多多？”周樾从跑道上走过来。

        华多多一惊，回过头来，看看他，又看看栅栏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保守这个秘密。

        /

        下午两点多，胡栀子还没吃午饭，饥肠辘辘，她跳下大巴车，走在尘土飞扬的简陋水泥路上。

        她一路思考着借口，迟迟没想到合适的，远远闻到一阵浓烈的花香、果香，看见院子里的熟悉身影，她什么也再不想了，丢掉书包就扑了过去。

        “爷爷！我好饿啊。”胡栀子闷闷说道。

        胡诚明突然感觉背上一重，他一愣，回过头来，扯下棉线手套，摸了摸孙女的脑袋，“饿啦？想吃点什么，爷爷这就给你做。”

        工作日的中午，胡诚明不问胡栀子怎么突然出现在乡下，也不吃惊，只是笑呵呵地说：“回来的正好，我刚买了一箱汽水，都放在冰箱里，咱们这次喝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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