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左希乘电梯下行。

        梁珩的家不在市中心，而是另一条相对繁华的地段。那里一样人声鼎沸，张扬着浓重而热闹的新年氛围。

        即使是在过年，商业区的出租车仍然供过于求，左希刚下楼就看到打着双闪停在路边的一辆的士。

        她上了车，把目的地打在手机上，递给司机看了一眼。

        能通往目的地的有两条路，市中心堵得不行，司机师傅选择了另一条偏僻的道路，路程较远，但耗时会短很多。

        南方城市的寒冬腊月不比北方，但车内开足了暖气。车窗上薄雾朦胧，狭小的空间被裹得严严实实，似有一层白纱随风飘荡。

        左希伸出纤细的食指，在雾蒙蒙的玻璃上画下一个笑脸——天天开心。

        希望所有的愿望得以实现，所有的不愉快都将消散。

        前排的司机抬头瞄了眼后视镜，恰巧看到这一幕。他停在长达一分半钟的红灯前，先是和蔼地笑了一声，而后跟了一句话。

        “小姑娘童心未泯哈。”

        左希朝他笑笑，没说话。

        司机正无聊，于是继续搭话，“我女儿比你小，不过和你一样，家里的窗户总被画得乱七八糟，说也说不得她，要给孩子一个好的童年嘛。”

        左希嘴角的笑容僵了僵，却保持着原来的形状。

        这段话，她甚至连理会都不想。无奈出于人和人之间的基本礼貌，她还是冲着司机师傅笑了笑。不让他的自言自语太过尴尬，也不让自己显得太不懂人情世故。

        司机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之后多次尝试和左希聊天，但她没办法理睬，都只回以一个微笑。几次三番的试探后，热情被浇灭。

        四十分钟的车程结束，出租车停靠在小区门口的路边。左希扫码付完钱，拉开门下了车。

        几步一盏的路灯挂上了灯笼，五星红旗在冬风吹拂下飘扬。

        灯下站着一个人。

        光影交错，江溆言身上的色调予人以暖感，似乎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他见来人，便慢慢挪动了脚步，步伐慵懒散漫。

        “好同桌，一起放烟花啊。”江溆言举了举手中足足有一个行李箱大的黑色塑料袋，隐约能透视里面色彩鲜艳的包装。

        想一出是一出，左希心想。

        别说b市已经很多年禁止明火了，这么大一袋子鞭炮，一整个晚上也未必放得完。虽说她今天晚上是来跨年的，但总不可能把全部的时间都花在这一件事上面吧。

        左希面无表情，“全面禁鞭。”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刚在这块地方转了一下，海滩上特别多小孩子，有人来抓也不是先抓我们，到时候人来了我们就拍拍屁股走人。我跑得快，你家就住这，咱俩都吃不了亏……再说城管也是要过年的，这个点年夜饭都还没吃完呢，吃完了不得陪陪家人吗？哪有那么多时间管市民？”江溆言边说边推搡着左希过了马路，翻过沿海的护栏，走上一条木头栈道。

        这是他第一次踏上沾染海水气息的道路，清新感瞬间扑面而来。海上的灯塔和亭里的灯阁共同亮着，整座海滩泛着金色的光泽。成群结队的小孩嬉笑着点燃手里的烟花，黑夜被绚丽斑斓笼罩。

        这番美不胜收的景色，他从前只在电影里看到过，却从未亲身体验。

        仿佛人间仙境般的地方，似乎所有烦恼都能被丝丝缕缕的海风吹散。

        江溆言蓦然回头，“还有，我买了二十多盏孔明灯，今天许愿许到爽。”

        “……”

        没走几步，左希便看到了江溆言所说的那些孩子，年龄都不大。周围站着一个两个大人，负责监督，以及为他们点火。甚至有几个小孩是左邻右舍的，左希都见过。

        江溆言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在地上，立马就有小朋友跑来围观，一一露出惊羡的神情。

        他也热情得很，挨个介绍烟花的样式和玩法。

        唯独孔明灯没有被他拿出来，放在塑料袋的最下边。

        ……摆摊呢这是。

        “哥哥，我想要这个。”参观的小男孩扯了扯江溆言的衣角，指向一盒最小的鞭炮。

        一旁的大人想要劝阻，江溆言却大方笑道，“好呀。”

        “谢谢哥哥！”

        大人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提出要给他转钱，被他拒绝了。他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是别人送的，他也不知道多少钱，更何况大过年的大家一起玩也热闹，用不着算清一分一厘。

        有人开了先例，便有更多的小孩蜂拥而至，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地上的烟花被扫空了大半。

        合着还不是来摆摊的，是来做慈善的。

        那些孩子选得差不多了，江溆言没在原地站太久，他拉着左希去了更偏的地方，拿起尘封在最深处的许愿灯。

        “你，很喜欢小孩子吗？”左希比划着问他。

        “也不是特别喜欢，就喜欢听人叫我哥哥。”江溆言慢慢将一张红色的薄纸撑开，不经意回答道。

        ……这是什么癖好。

        “这个，怎么用？”左希指了指他手里的灯。

        “你没放过？”江溆言讶异道。

        “没有。你放过吗？”

        “我年年都放，不过不在这边，之前去的是江滨公园，那儿管得也松，没人抓。”

        “每年都放二十多个吗？”

        “差不多吧，去年好像少点。”

        左希抿了抿嘴。

        嗯，没低估他。

        “那……实现了吗？”她向来只信现实不信天命，但这一刻她想亲耳听到，所谓的许愿灯有没有哪怕一丝可能，是灵的。江溆言的回答，就作为给自己的宽慰。

        “一部分吧。”江溆言蹲下身，点燃烛台里的蜡块，静静等待热空气充满整个狭窄的空间，“去年好像许了个考上重高来着，我初中那会儿成绩不稳定，放了好几盏许的都是同一个愿望，为此还特意去庙里烧香求佛，看来佛祖还是保佑我的……”

        他自顾自说着，不自觉笑了起来。

        说是一部分，其实就这一个，大概率是凭自己真本事实现的。剩下的，就都石沉大海了。

        可笑也可悲。

        橙红色的暖光缓慢上浮，被晚风轻柔推动，越过树梢，飘向更远的天空。

        “第一个给你许，快点，一会儿飞走了。”江溆言催促道。

        左希于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模仿着基督教信徒虔诚祷告的姿势。

        第二个，第三个……数不清后面还有多少个，江溆言都留给她了。

        他其实一个也没许，想要实现的东西，都寄托在了过去的心愿里。于他而言，千篇一律的期许早就失去了最开始的意义。

        “好同桌，许了什么愿？”

        第一个愿望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第二个愿望是，有一天要亲口叫出身边重要的人的名字。

        第三个愿望，第四个愿望……

        最后一个愿望，想要见到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这是不是就说明，以往最浓烈的渴望慢慢变得可有可无，那个人在自己心里的分量逐渐减轻，她快要与过去和解了。

        “说出来就不灵了。”

        江溆言没有追问，捡起了地上仅剩三把的仙女棒，点燃后交到左希手中。

        一簇星火迸发，明亮而绚烂，远观似场流星雨划过天际。

        烟花燃尽的最后一刻，左希仰起头，对上一双明眸。

        他的双目炯炯有神，第一次撇开了其余所有杂碎的情感，热烈而纯粹。

        左希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欲望的野兽在心里横冲直撞，感性攀上顶峰。这股无形的力量促使着她，做出了一直以来都无法实现的事。

        “江溆言。”

        左希挣扎着开口，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轻声的呢喃胜过海洋与烟火共同的交奏。

        沙哑的，微弱的，却是清晰的。

        此时此刻，这个名字成了世界上最动听的三个音节。

        身边的人愣了一下，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但内心深处的欣喜无从涌现。

        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过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她说话了。

        是一种新的迹象，一种投映。

        困扰她十多年的疾症，并非无药可医。而对于左希而言，这剂良药是他自己。

        江溆言克制住快要溢出的喜悦，不自觉稍微抬高了音量，“你说。”

        谢谢你。

        左希还想再发出些声音，可是无数话语都哽咽在嘶哑的喉咙间。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听不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可是左希独独不想以这种方式，那一套套熟悉到让人心疼的动作，她想要彻底摒弃。

        我说，谢谢你。

        左希的嘴唇止不住颤抖，她尽可能地多发出哪怕一个音节，可是再怎么努力，也都徒劳无功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难？

        明明已经踏出第一步了，可是漫长的道路还是一眼望不到边。

        “没关系。”江溆言轻言细语地安慰道，他抬起右手，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抚了抚左希的头发，“慢慢来。”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眸光灼灼，平视着正前方，整片海滩的人间烟火气被尽收眼底。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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