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同年月双姝不同命

转眼已是十二月了，和开封不同，晋城的冬天是不大冷的，或者说还没到冷的程度。

        静姝看着首饰盒里的东西，拿了朵红色绒花戴上，方才满意起身。

        “静姝姐姐，生辰快乐呀！”芋圆捧着个小盒子过来，走到她跟前，眼睛弯得像月牙。

        “谢谢我的好芋圆。”

        她开心接过，原来是一对泥娃娃，一个穿着黄色衣服，一个穿着粉色衣服。

        芋圆指给她看“这可是我捏的，这个黄色衣服的是静姝姐姐，这个粉色的是我，咱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她往年过生辰，收到的礼物何其多又何其珍贵，但那些人，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她都瞧得出来。

        “谢谢你，芋圆。”

        她紧紧握住两个泥人，尽管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还有芋圆陪着她。

        今日晚间格外热闹，尤其是语雀楼，门前停了不少车马，来的人皆非富即贵。知府大人的女儿过生辰，收到请帖的人，哪有不来的道理。

        人齐后，眼瞧着时间刚刚好，这场及笄宴开始了。

        今日的主角，袁翎烟，此刻正跪坐在席上，由赞者都督夫人为其梳头。

        都督夫人念一句诗梳一下，诗停即梳完。崔夫人作为宾者，走到她面前，高声吟诵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绾好头发后，都督夫人便将簪子插入袁翎烟鬓发间，又祝福了一番。

        袁翊烟款款还礼，紧接着步入东房，更换下一套衣服。

        “郭家来了谁？”

        她伸开胳膊，几个丫鬟上前举了新衣上前。

        丫鬟道“郭家派人送了礼，说家里有白事，怕冲撞了小姐。”

        她点点头，不再过问，看来郭家连面子都不愿意做了。

        来来回回这些礼仪弄完，天边的月亮早已高高悬起，斜斜从窗户边洒了些光进来，一溜烟儿，洒在了不远处的垂帘上。

        袁翎烟向着宾客们欠了欠身，柔声道“小女袁翎烟笄礼已成，感谢各位宾朋嘉客盛情参与。”

        宴席上，宾客皆落座，四周的碳火烧得正旺，不少人都开始擦汗，有些等不及的悄悄起身，去客房换衣服了。

        她步入高台，心里记起母亲的话来，笑眼望去“感谢诸位来参加小女的及笄礼，儿时体弱多病，各家的芳宴我也未曾去过，今日我献舞一支，算是为大家赔罪。”

        琵琶、鼓点声从两侧传来，袁翊烟随着节奏，莲步轻移。一甩袖，一回眸，真真是‘嬿婉回风态若飞，丽华翘袖玉为姿’。

        红蓝的裙衫，同色的水袖，随着旋转，散开如一朵娇贵的花儿，衣摆点点流光，忽明忽暗，细细看去，才知上面竟是一颗颗珍珠。鼓声突然急了起来，她转得越来越快，身子却越来越轻，仿若随时会乘月而去，惹得众堂喝彩。

        袁翊烟容貌生得清丽柔婉，仪态万千，就是比作嫦娥也不会有人反驳。大多数人想起了程家那个素有第一美人称号的程妤妤来，这个称号，怕是不久要易主了。

        终于，鼓点变慢，她借着空隙，目光落在了宾客席上，一眼就瞥到了崔璟。

        崔璟见她看过来，笑着点点头。

        音乐戛然而止，她收了动作，向下盈盈一拜，笑道“献丑了，烟儿早就耳闻晋城各家公子小姐多才多艺，今日借此机会，希望各位还要满足小女的心愿才好。”

        这一场及笄宴也是联姻宴，各家早得到了风扇，暗地里准备，借着席上相看人家，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璟哥哥。”她拿着签筒下台，微抬的眸子波光流转，煞是动人“你也抽一支吧。”

        崔璟闻言，抽出一支“十七。恐怕到时候要让表妹见笑了。”

        袁翎烟哪会不知崔璟的性情？他极不喜各种宴会，平日能推脱则推脱，更不用说表演节目这种事。思虑一番，她笑道“璟哥哥博学多才，擅作文赋诗词，到时候还请作一副应景的诗篇，才不负此行。”

        崔璟手指捻着竹签轻轻摩挲着，作思考状“那我一定好好想想。”

        袁翎烟笑意连连“那你慢慢想，先不打扰了。”她欠身离去。

        屋里一片欢声笑语，只是花香脂粉味太浓了些，闻久了，倒有些喘不过气。崔璟起身，推开沉沉的窗户，向着沿岸望去。

        各家灯笼早已高高挂起，小贩们沿街叫卖声逐渐清晰，每当这时，街上同行的少男少女格外多，情愫悠悠然，一丝一丝，恰到好处。

        很快，一个少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人穿着橘红色交领袄，下着白色下裙，一改往日的素净淡雅，头上还簪了一朵红色绒花，甚是俏皮灵动。视线一转，身旁有个男子同行，这人竟是他的好友程良灏。

        崔璟眉头微蹙，目色如水，只静静望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面两人毫无察觉，依旧说说笑笑，围着河堤缓缓前行。

        袁显宗一直注视着崔璟的动静，见他脸色不太好，走近询问道“你怎么了？”他顺着崔璟视线望去，作恍然状“这小子，怪不得不来，原来又约了佳人游玩。”

        见崔璟不说话，他又道“这姑娘年纪稍小，倒是个美人胚子，你可认识这是谁家的姑娘？”

        崔璟目光移开，淡淡道“不认识。”

        袁显宗感叹道“两人举止亲密，看来某人深藏不漏啊。”

        他听了，转头望过去，两人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程良灏走到女子前面，抬手抚了一下她的头发，女子刹那间脸色羞红。

        崔璟转身回到宾客中，袁显宗又追了过去“怎么，你要是想的话，就把娇娇娶回家，那就是他羡慕你的福气了。”

        他听了，仿若没听到，面色平静，只盯着台上。

        袁显宗知道他这是生气了，知趣闭嘴，转身去找其他好友。

        “十七号。”

        无人应答。

        “十七号。”

        “璟哥哥，到你了。”婉转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袁翎烟笑着扯了扯崔璟的袖子提醒。

        笔墨纸砚早有人备齐，崔璟上台，略微思索，提笔而就。

        袁翎烟接过诗，念道“檀口微开皓齿香，眼波浮动脸生光。桃花未落燕脂浅，半飐春风半倚墙。”

        念完，袁翎烟悄悄瞥了崔璟两眼，将诗作轻轻捧在怀里，脸色飞上两朵红云，声音愈加温柔婉转“璟哥哥谬赞了，这首诗我很喜欢。”

        崔璟笑道“喜欢就好。”

        众人也跟着或是附和或是夸赞，袁太太赞许的看着这位未来的女婿点头。

        宴席落幕，崔璟从袖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往前一递“这是姑妈让我带来的，送你的生辰礼。”

        她接过打开，见了里面的东西，脸上笑意更盛，里面是一个玉兔模样的玉佩，和崔璟腰间的一模一样，继而合上了盒子“请转告姑妈，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天色渐晚，我回府了。”

        崔璟无心再做停留，笑了笑，转身要走。

        “璟哥哥，我送送你。”

        崔璟回头，婉拒道“这天又要落雨了，表妹也早些回府休息，就此留步。”

        他总是那般温柔谦和，对谁也如此，仿若没有什么事可以扰乱他的心绪，自然也无法探知他真正的想法。

        袁翊烟止了步“那好，注意安全。”

        宾客皆散，语雀楼逐渐冷清，只有夜市繁华如旧。

        “娇娇，怎么了，你好像不开心。”袁显宗送完客提前折转回来，见袁翊烟站在窗边，动也不动，眉眼间笼罩了一股轻愁。

        “哥哥。”她回过头，欲言又止，拿出怀里的玉佩来“你说璟哥哥到底对我……对我有感觉吗？”

        袁显宗笑着抚过她的发丝“当然有，娇娇聪慧美貌，谁会不喜欢呢？”

        “真的吗？”她抬起头，眼里有些不确信。

        袁显宗拿过她手里的玉佩，高高举起观摩，空下的手牵着袁翊烟的柔夷捏了两下“别多想，这个玉佩我看着有些眼熟，谁送的？”

        “璟哥哥送的。”她回道。

        突然间，指尖传来痛意，袁显宗下意识松手，玉佩不受控制从楼阁往下落，咚的一声，坠入淮河里。

        “不要！”袁翊烟怔住了，眼睁睁看着玉佩没了，等反应过来，下意识想弯腰查看。

        “娇娇，当心掉下去！”袁显宗见她大半身子探在外面，又惊又怕，一把将她拉的远远的。

        袁翊烟急得眼睛都红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那是璟哥哥送玉佩，和他的是一对呀！我要去找回来！”

        她不断挣扎，袁显宗搂着不放，急声道“我去，我去给你找，在这等我，不要乱动。”

        说完，他松开手，走到窗台处，看了袁翊烟一眼，毫不犹豫从窗户处跳了下去，河面荡起巨大的水花，片刻后，归于寂静。

        “哥哥！”她赶到窗边，眼睛倏然瞪大，连哭都忘了，不断搜寻河里的身影，大喊道“我不要了，哥哥，你快上来，我不要了！”

        十二月的天，就算不被淹死，那样凉的水温，人怎么可能经受得住。

        可袁显宗似没听到般，一头扎进水里，吓得袁翊烟差点晕过去“来人呐，有人落水了！快来人！”

        她提着裙摆，边下台阶边喊，终于惊动了掌柜的一群人。

        “烟儿，谁落水了？”袁太太刚送完都督夫人，转眼间见袁翊烟梨花带雨，心疼不已。

        “是哥哥，是哥哥呀！”

        她穿过袁太太等人，往河边跑去。

        河岸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掌柜的指挥伙计沿岸搜寻身影，抬眼望去，水面平静，不见一丝波澜。

        “哥哥！”袁翊烟慌了，哭得愈加厉害“哥哥，我不要你死！你快回来呀！”

        她哭喊着，只听一阵急促的水花声从河中央传来，袁显宗举起玉佩，冲她笑道“娇娇……娇娇，我找到了。”

        他浑身湿透了，衣服无力贴在身上，看起来像一块冷硬的铁。河水从头顶顺着发丝，滑落于眼周，袁显宗不得不闭着眼，举着玉佩，重复道“娇娇，我找到了。”

        “哥哥！快上来呀！”

        她见着袁显宗脸色苍白，嘴唇乌紫，那露在外间的半截胳膊血管紫红黑交替，颤得厉害，偏偏他还冲她笑着，想要她安心，她如何安心！

        那边有人指挥着船驶向袁显宗，七手八脚拉着他到了上面，撑杆送回岸边。

        “宗儿！”袁太太，袁老爷忙过去接着，被寒意颤得一抖。

        袁显宗被冻得生疼，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他维持着残存的意识，将紧捏在手里的玉佩举起“你的东西……”

        “哥哥……”

        袁翊烟颤颤巍巍接过，抬头看时，袁显宗已经晕过去了。

        “快，将公子抬回去！”袁老爷心忧如焚，亲自背起袁显宗进了语雀楼。

        掌柜的见状，赶紧让人去请大夫。

        旁边的丫鬟忙着安慰哭得说不出话的母女俩。

        众人一哄而散，不过当个趣事，看过便忘了，街上依旧车水马龙，远远的，画舫从拱桥处飘来，宛转悠扬的歌声荡漾在淮河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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