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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迷途(中)


在明国使团的居所内,安平侯锦袍金冠,正手握青玉龙纹笔,在书案上挥毫泼墨,临摹唐朝忠臣颜真卿的“刘中使帖”。

如丝似缕的轻烟自书案边上置放着的香炉袅袅升起,配着书案上各类诗词文集,愈发衬得这位侯爷气度雍容儒雅。

正值写到“吴希光已降,足慰海隅之心”中的“心”字尚欠最后一点收笔时,安平侯倏然眉间微蹙,无声放下手中玉笔。

一阵传乱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由远及近,随之是侍卫的一叠声的拦阻。

“顾千户,侯爷在议事,你不能进去。”

“哎,顾千户。”

哗啦一声,房屋大门被人一把推开,顾长风高大的身躯背着日光,跨步冲入,几名面色尴尬的护卫自他身后追了进来。

今日的顾长风周身官袍穿戴一新,目中有神,脸色也恢复红润,但在高手眼里下盘还是略有虚浮。

他的伤势并未完全复原。

但他一刻也不想再等,不能再等。

自苏醒后,他就陷入了被软禁的状态,武器被没收,不能离开房间。非但见不到侯爷,连汗青和紫阳也消失了,而身边侍奉的人全都换成生面孔,言行举止都透露出一种诡秘的气氛。

尤其他旁敲侧击想询问紫璇下落时,所有人都闭口不言。

顾长风把那晚紫璇言行举止细细梳理后惊觉她并非远走高飞而很可能是背着自己回去投案自首。

不详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如浓密的阴云,越积越大。终于他的忍耐达到极限,接着喝药的时候突然出手偷袭,点倒了看守后闯来这里。

为首的护卫面露愧色,快步向前行军礼道:“顾千户刚才喝药的时候突然出手,我们拦阻不及,请侯爷恕罪。”

“没事,你们下去吧。”安平侯淡然的命令侍卫退出屋内。他转而对顾长风笑道:“长风,本来我看你前阵子有佳人相伴,想来累得很。索性让你多休息几天,今日议事便没叫你。”

听出侯爷话中暗藏嘲弄,顾长风脸上一红,自入屋后他发现除了姬无双外,其余使团内核心人物如田启云,汗青,紫阳悉数在此。

当他把目光投回主座的安平侯时,心中猛然打了个突,这位侯爷一扫往日的平易亲善,周身威风凛凛、状如大佛。在他那佛像般的姿态之下,更隐隐涌动着一股诸事尽在掌中,大业舍我其谁的霸气。

这份威风法度,俨然和顾长风之前认识的侯爷判若两人。

同时顾长风还注意到。今天田启云的样子有点怪异,表情呆滞,眼神游离,极力避免和自己视线相触,似乎颇有惧意。

至于本是最亲近的汗青和紫阳,也是面无表情,以一种看待陌生人的眼光瞧着自己。

在如此怪异凝重的气氛中,顾长风原本打好的腹稿竟无从开口。

“你不是有事要问我么,说吧。”安平侯口气淡漠,但在场诸人均能听出里面暗藏的凌厉杀机。

顾长风只觉心头沉重如铅,先前不详的预感此刻愈发强烈。他鼓足勇气,开口问道:“她,她在哪?”

“她?”安平侯瞥了顾长风一眼,冷笑道:“是那个屡教不改,视朝廷宽宏大量于无物,一心作乱的女贼?”

“她不是女贼!她是我的朋友!”顾长风梗起脖子,以本能做出驳斥。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是在上级说话,口气又不禁软了下来:“她救过我的命,她说以后不再涉足江湖,她”

“住口!”安平侯不耐烦的一挥袍袖打断顾长风的申辩,抬手点指他连声质问道:“凌风怎么死的?那天当街杀人的是不是东方不败?你怎么会出现在哪里?是不是那个女贼引你去的?”

一连串的逼问令顾长风无从招架,他不想让自己的兄弟死后也背上叛徒的罪名,更不想出卖朋友和爱人,所以这里面任何一个问题他都无法回答。

顾长风惶急而茫然的四下望着,这里他朋友,兄弟,师侄,他期待能有人为他说一句话。

静默是他唯一的收获。

终于,他知道这是徒劳的。

“求你,放过她,”在孤立无援却又不舍放弃的情绪中,无视旁人惊诧的目光,顾长风高大的竟然身躯直直跪下。

“你、你个混账!”安平侯猛然一拍桌案上的白玉卧虎镇,正言厉色道:“朝廷命官给一个女贼求情,成何体统!”

“我告诉你,她已经被就地正法,由本侯亲自执行!”

声音自高处狠狠掷落。

顾长风闻言身躯一震,有如千百个焦雷在耳边炸响,又有如无数根檑木锤击着他的胸膛。他觉得体内的精气神瞬间被系数抽空,两眼一黑,身子软软向前倾去。

汗青见他神情大异往常,赶忙疾走数步近前搀住他的臂弯。

顾长风浑然不觉,他双眼发直,愣怔的看着地面,只是一遍遍楠楠自语:“她死了?死了?”

尽管相交不足一月,但紫璇的音容笑貌已铭刻于心,她的机敏、聪慧、坚强是如此的吸引着顾长风,往事历历,犹在眼前。

人在异乡为异客,然而当紫璇死去时,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自己竟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热泪在巨大的哀恸中滚滚而下,顾长风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张口喷出一汪鲜血。

佳人东来,枯骨西归。

“长风兄,走吧。”汗青拉着他的手臂,在耳畔低语。

顾长风执拗的站起身,带着无尽悔恨和怨怼问道:“她的遗体现在何处!”。他决心一定要把她的遗骨带归故里,这是自己最后能为她做的事情。

安平侯迎着顾长风愤懑的目光,冷而淡的回答:“你以为我会给一个反贼风光大葬?或者荣归故里?她的尸体已经丢入大海,你不用想了。”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心肺撕裂的剧痛中,顾长风蓦然仰天怒啸,本是搀扶他的汗青只觉一股横暴巨力涌来,整个人如巨浪抛起的孤舟般被甩了出去。

顾长风双目赤红,五指紧握成拳,怒吼着,对准安平侯就直直轰了过去。

眼见一贯克己复礼,循规蹈矩的顾长风竟公然对直属上级兼皇亲国戚的安平侯出手,在场几人大惊之下反应难免慢了半拍,不及出手便全被顾长风甩到身后。

这一拳乃是顾长风在心伤若狂中全力击出,拳路所经之处,空气中发出雷鸣般的吼动。

刚猛的劲风吹得安平侯须发一齐向后摆去。

拳至身前!

安平侯左掌一拍,一张临摹于忠肃公石灰吟的信纸应力平起,他右手食、中二指夹住信纸一角,运劲转动,信纸凌空画圆,仿佛在拳头和安平侯之间展开一面盾牌。

就在拳头正好、刚刚、恰恰接触到信纸的瞬息,顾长风立刻感到那薄如蝉翼的信纸陡然变得如钢似铁,坚韧无比,通体被一股看不见的真力包裹。自己与其相触的关节剧痛彻骨,拳势再难寸进。

安平侯右手两指转着信纸,左手捻髯冷笑道:“小王八蛋,我杀她是为你好!在这发什么昏。”

顾长风此时心窍淤塞,满腔尽是仇恨,遇阻后也不变招,只是一味催动丹田内力灌于右臂,拳头就像一头疯狂的蛮牛,死命轰击信纸。

经过先前东方不败调理及数日修养,顾长风体内的异种真气已经基本融合,内力比之前增进数倍有余。两人以纸为界,在全无花俏的内力互拼下,威力发挥更是的淋漓尽致。

紫阳清楚地看到,顾长风的整条右臂比方才粗壮了足足两圈,拳头肤色发红,丝丝热气自肌肤毛孔蒸腾涌起。

信纸在空中已停止转动,纸面在两股内力对峙中被挤压平展的无半分褶皱。一道道细如蛛丝的裂纹自上无声泛起,蔓延交错,有若龟甲。

安平侯目中精光暴闪,两腮鼓起呔得一声,运劲向前一推,隔空大力把顾长风生生弹出一丈开外。

悬于半空不过几个呼吸的信纸却宛如经历千年百世的流转,在风中化为灰烬。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安平侯稳坐不动,瞧着被自己击退的顾长风:“朝廷命官给一个反贼报仇,你可真有出息啊!你的气节哪去了!”

顾长风紧扣牙关,强行把安平侯的话从耳中抹去。他嘴角溢血,单膝跪地,手掌向下一击弹身而起,再度扑向对方。

紫阳见状即刻跨步跳入场内,脚踏离位,长剑寒光乍起,数道绵长严密的剑影阻住顾长风前冲之势。

顾长风认准了安平侯是杀死紫璇,他不管不顾,双掌拍出直欺入紫阳展开的剑势内,俨然等于把自己双手送到对方剑锋下。

紫阳对自己这位师叔素来敬重,他出招本意是想阻止对方一错再错,不曾想顾长风神志混乱下出招全无章法,眼看双手就要被自己斩断。

仓皇中紫阳只得硬生生撤招回收,原本刺出的剑影倒流回转,归于胸前。

顾长风双掌衔尾追击,一掌击在紫阳握剑的手腕。

紫阳吃痛下握剑的五指一松,武当镇派之宝真武剑被顾长风劈手夺去。

未及弱冠之年,却能作为武当代表远赴扶桑,又得以佩戴本派象征的真武剑,紫阳实则早已被本派内定作为下一代掌门大力栽培,应变和武功自是出众。

“师叔自重!”紫阳沉声警喝中,左手轻巧搭上顾长风持剑的手臂,顺势旋动牢牢扣住后向下扯动。

顾长风伤势未愈导致下盘不稳,这一招就被紫阳带了个趔趄。

“滚开。”顾长风运力向后猛拉,陷入疯狂的他忘记了,眼前的这位师侄和自己一样都出身武当。

武当的绝学叫太极。

太极最擅长的就是听劲、化劲和借力打力。

紫阳面容平和,扣着顾长风的手掌顺着对方回扯的大力变下拉为向前推挤。

顾长风一拉落空反被回力反挫,整个人就要仰面摔倒。本能中他腰腹发力,左足后踏顿住身形。他无暇与紫阳纠缠,当下催动周身内力,粗壮的右臂兀然啪啪爆响中施展某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急促的,细微的抖动。

紫阳面色丕变,在顾长风右臂肌肉那种古怪的颤抖下,只觉得无数道短促迅疾的劲力不停冲击自己拿捏对方手臂的五指。

这内力之强,速度之快,令自己根本无暇施展太极的化劲之术。

紫阳虎口一热,牵制顾长风的手掌陡然被生生弹开。

顾长风一挣脱挟制,真武剑剑身鼓荡,翁鸣作响中隔空劈出一道剑气,疾刺安平侯。

安平侯双眉一扬,起身离座。

他夹起青玉龙纹笔,以笔为剑,向前洒然一挥,同样打出一道剑气。

他看似随意恬淡的一招,却比顾长风用尽全力的一招更快,更猛,更烈!

两股剑气狭路相逢,迎头互击。

崩碎的劲气在空中化为若干道细小的气流四处飞射,紫阳、汗青、田启云三人急忙腾挪闪避,劲力所击之处,桌椅、木柱等被打得东倒西歪,坑坑洼洼。

顾长风厚实的身躯仰面跌倒,掌中真武剑当啷落地,他大半个身子都陷入剧痛后的麻木。

方才两股剑气正面撞击,安平侯的剑气不但摧毁了他的攻势,而且余力更一鼓而下,封闭了他多处经络穴道。

二度交锋,安平侯再一次正面击溃了他。

泪水的咸涩和鲜血的腥味混合在顾长风的口中。

他不甘,但已无力再战。

他的狂态烟消云散。

“顾长风,你好大胆子竟敢向侯爷动武,还不赶快赔罪认错!”汗青和紫阳一左一右,手持武器把顾长风夹在当中,有意无意间恰好挡住安平侯出手的路线。

此刻顾长风已一败涂地,若安平侯再度出手他必死无疑。

两人互视一眼,明白对方均是存了和自己一般心思。

“闪开!”安平侯从书案后转出,气势汹汹的走到顾长风面前:“你还真想要我的命啊?行,你今天到给我说出个道理来!我凭什么不该杀她!”

他负着手,踱了几个来回停下又道:“她之前怎么跟朝廷保证的!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帮助朝廷对付东方不败!可那天她到底干了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死不悔改,诈降后图谋作乱,这样大逆不道的反贼我不该杀?”

顾长风径自垂首,他只是自我麻醉的一遍一遍重复着:“她已经跟东方不败恩断义绝,她说过不会再踏足江湖的。”

“嘿,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她说什么你都信!”安平侯咬着牙,似有恨意,但一转眼间,他又转为尖酸的揶揄:“对,她是江湖女子,英气,刚烈,有股子野性。哎,你当个滕妾玩玩也就算了,怎么还真打算讨回家做媳妇啊?”

顾长风猛然抬头,殷红的血线密布眼白,分外渗人。他瞪视安平侯,用尽全身力气吼叫道:“她不是那种人!我不许你如此污她!”

安平侯气得颔下的胡须都在颤动:“胡说八道!她当初跟着东方不败干了多少大逆不道的事,杀了多少朝廷官兵。她的案底摞起来比你人都高。哦,她死了你心疼,当年跟你战死在福建那些士兵呢?他们就活该死?他们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旁听的汗青和紫阳面面相觑,安平侯话虽然刻薄激烈,但却占了个理字。撇开人情,单论国法纲纪,紫璇确实该死,这一点顾长风其实也明白,只是情之所深令他不愿意去深想罢了。

当提及到那些殒命沙场的袍泽时,顾长风本已细微若烛的疯狂火焰终于熄灭,他恢复了理智,然后在痛苦中分崩离析。

看着彻底垮掉的顾长风,安平侯眼中流露出深邃难掩的失望,之前鲜活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转为视之如草芥的冷漠。

“不可救药。”他摇摇头,转身回到书案后,从怀中摸出一卷黄绫,展开后提笔疾书。

从开始一直明哲保身的田启云偷眼瞧去,不禁脊背泛起一阵寒栗。

黄绫打开后竟是一份事先用好玉玺的空白圣旨!

能随身携带空白圣旨,也即是说,这位侯爷乃是代天子行事,来头之大远超自己想象。

安平侯写完后朗声读道:“顾长风,身为朝廷命官,却罔顾皇恩,不思报效,反其身不正,结交匪类,背恩逆行,公然行刺皇亲国戚,实为大逆不道!现革除本兼各职,即刻索拿拘押,待返京交由刑部严办,钦此!”

厅内打得天翻地覆,门外的侍卫早就蜂拥而至,听到安平侯下令马上动手,上前打落顾长风的官帽,掏出牛筋软索把他倒剪双臂捆了个结结实实。

顾长风两眼无神,表情木讷,也不反抗,任由他们把自己捆好后架了出去。

汗青怕顾长风连遭巨变下想不开再寻短见,急忙跟了出去。紫阳本欲留下,但看到安平侯给自己递了个眼色后便也知机的退出大厅。

偌大的厅内除了打斗后造成的一片狼藉外,恰好剩下安平侯和田启云两人彼此相对。

不待安平侯说话,田启云立刻跪爬于地,接着膝行而进来到安平侯脚下,磕头如捣蒜,连呼有罪有罪。

那晚安平侯突然来到中军大帐亮出天子圣旨,直接取消他的指挥权。虽然田启云也有王靳的密旨,但东厂督主再如何权势熏天,在皇帝面前也不过一介家奴而已。姬无双自然也深明其中厉害,当然不会再为他撑腰。

失此强援,田启云如丧考妣,又担心安平侯追究他治军不严之罪,心中本已惶惶不可终日。而方才的一切几乎吓破他的苦胆。

顾长风得知紫璇死讯的狂怒足以用令人震骇来形容,更令人瞠目的是他竟对一个朝廷钦犯如此痴情,为了她甚至不惜拼着背上谋反的大罪向安平侯出手。

他若是知道自己曾经试图强暴他的爱侣,那还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

从适才交手来看,顾长风所展现出的功力已经令人震撼,而那位一向贪杯话唠,甚至有些猥琐的侯爷,竟也是一位绝顶高手。

单从他露的那手气功来看,至少有两甲子以上的功力。

那晚汗青所穿的神秘官服到底代表哪个衙门?和扶桑议和为什么会出动这么一位名不见经传,武功却又深不可测的皇亲国戚?

他们到这里真的是跟扶桑人议和?

面对重重疑云迷雾,田启云已不敢去想,但又不得不想。他久在官场,深知本朝很多机密大事,外人看来平平无奇,但内幕曲折,极为凶险。牵扯其中就如夜行悬壁,只怕一个差错,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田启云绝不是一个笨蛋,相反他的头脑一直很活络。安平侯把杀紫璇的事情一肩挑下,又留自己单独谈话,这就表明起码自己性命暂时无虞。

至于以后能不能活下去,活得好,就全看这次表现了。

“朝廷的原则一次不忠,百世不容。顾长风的老子是兵部尚书,当朝一品!尚且不免落到如此下场。”安平侯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训诫道:“启云,你扪心自问,你的后台,有他硬?”

田启云就如同一只被拔光毛的公鸡,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气派,他脸白唇青,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口中诺诺称是。

像是对田启云恭顺的表现颇为受用,安平侯颜色和缓了些,话锋一转:“你虽然贪杯好色,小节有亏,但对朝廷,对陛下还是忠心耿耿的。这我都知道,所以才在那个女贼的事上袒护于你。就是希望你迷途知返,为朝廷戴罪立功。这份良苦用心,你可要珍惜呀。”

田启云双眼发亮,不啻听到天籁之音,急忙表态,又是赌咒又是发誓,什么忠于朝廷,忠于侯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话说了一堆。

安平侯笑容可掬的一直看他表演完,才搀起他和蔼的说道:“那些场面话就不要说了吧。就说说那个贼酋德川家康怎么跟你联系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田启云一心指望抱住安平侯这条粗腿,哪还敢有半点隐瞒,当下竹筒倒豆子,把德川家康如何去信通知王靳东方不败人在扶桑,自己和姬无双、贾布如何来到扶桑,紫璇如何毛遂自荐,和德川家康方面数次密议中如何意图利用东方不败铲除丰臣秀吉后再杀人灭口,直至东方不败失踪等等全盘托出。

“把我们摆在台面当靶子吸引丰臣秀吉注意力,暗里让东方不败去对付他,等拼个两败俱伤,然后卞庄刺虎!头号反贼和扶桑虏首来个同归于尽,自此扶桑权柄尽归德川家康。”安平侯听得兴起,拍案赞叹:“好个老兔崽子,为了好处可以里通外国,出卖自己国家!”

安平侯笑眯眯的拍着田启云:“启云啊,我觉得这么精彩的大戏不能光看着啊,我也想扮个角。这样,你去跟德川那边打个招呼,就说,我请他吃饭。”

看着安平侯这种古怪的反应,田启云额头冷汗淋漓,他心中当然清楚,安平侯是要借助自己搭上德川家康这条线,所谓“吃饭”内里的文章只怕足以让这片异国土地天翻地覆。

“哎呦,大夏天你怎么冒白毛汗啊,年轻人身体太虚了吧。我跟你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女人这方面要节制,节制啊。”在皇者的威光闪耀后,安平侯又变回了当初那个碎嘴话痨的风格:“没事,真的没事,我跟他就是聊聊。”

田启云吞着口水,苦着脸,拼命的点着头。他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噩梦,当醒来的时候自己是躺在柔软的床上,床头有一坛好酒,身边躺着一个漂亮的女人。

但他心如明镜,如果自己不能办好安平侯吩咐的事情,莫说醇酒美人,连做噩梦都是奢望了。

死人没有做梦的权利。

待田启云丢盔弃甲,如蒙大赦的逃出大厅后。安平侯长舒了一口气,偷眼见四下没人才,便走到角落用力甩了甩膀臂,咧嘴苦笑道:“这小王八蛋还真有股牛劲,震得我把老骨头差点散了。”。

他重又坐回铺满纸张的桌案后,提笔端详着先前临摹的刘中使帖,笔尖在哪个尚欠一笔的心字上凝止不动,久久无法落笔。

“这心,哎!”他喟叹着再度放下笔,把这副未完成的临摹细细叠起收好,蕴含忧虑的目光凝望京师方向,沉思不语。

窗外蝉声急切,似催盼捷报归来。

在度过炎热多雨,倏忽多变的七月后,紧跟而来的八月则是天气清明,日日骄阳似火。

这是适合征战杀戮的季节。

明神宗万历二十六年,扶桑后阳成天皇庆长三年。

自与丰臣秀吉海港一会后,德川家康返回江户便蛰伏不出,每日除去听取家臣汇报领地内农耕、水利、商业的状况外,就是吟诗作画。除去越后大军南侵和天莲教发动未遂的一揆在武藏国造成些许骚动外,德川家康领内倒是一片安宁。近日连先前防范越后军所动员的部队也全部撤回解散,外人看来更是一副歌舞升平,海内祥和之象。

但无论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宁静,双方都在和平烟雾的掩饰下动员全部力量,合纵连横,调集物资、整备钱粮,编组部队,紧锣密鼓为最后决战做着准备。

就拿之前德川家康把武藏国沿线部队撤回一事来看。真正通晓军事的将领,只要拿一张地图稍作对比就不难发现,部队解散后打着替换甲斐驻军的名义,化整为零,分批进入甲斐国西部的高远、饭田、木曾福岛三城,而原有守军也并未撤走。至八月初,在临近丰臣秀吉的西线,德川家康集结的部队接近五万。

而丰臣方面,加贺大纳言前田利家虽未返回领地,但已然去信通知留守加贺藩的长子前田利长减少夏季农耕人数,留出的青壮编入部队,加紧操练。

石田三成三日内连续给好友山城守直江兼续发出五封密信,希望对方全力游说上杉景胜,再度出兵南下,自北线牵制德川家康。

大谷吉继按照百地宗秀透露的真正情报,指示甲贺忍者,采用密捕,暗杀等手段先后清洗京都的内务、民部、大藏、宫内各省中亲德川的官员。

至于丰臣秀吉本人,则亲自下令丰臣三中老:对马城主山内一丰、式部少辅中村一式、滨松城主崛尾吉晴镇守位于京畿必经之路的东海道,密切监视德川军动向。

果心的死,百地宗秀的投诚,已经让丰臣秀吉明白自己和德川家康再无转圜的可能。唯一的变数就是为未来的摊牌中到底要流多少血,以多少生命作为豪赌的注码。困扰丰臣秀吉的主要问题是高丽远征的部队多是他的派系,如今留守本国的直属部队兵力不足,需要借助外力,之前扶持果心便是如此。

面对丰臣秀吉的数管齐下,德川家康动作相对较小,除了主力部队猬集于西线并没有什么其他惹人注目的异动。

天莲教猝然崩溃,果心之前辛苦积攒的大量粮饷军械系数落入本多忠胜大军手中,对此天降大礼德川家康自是慨然笑纳。果心多年从他这里掠夺的财富如今被他连本带利一把全拿了回来。

正是因为有这笔财富撑腰,德川家康才敢冒着秋收不足的危险,放手征召士兵,摆出一副死扛到底,不惜大打出手的架势。当然,在高丽战事延宕不决的大背景下,动用军队在扶桑国内进行大规模交战是万不得已的最后选择。这不但会让冷眼旁观的明国使团笑掉大牙,更会导致高丽前线的部队陷入极大混乱。

对此双方阵营均有共识,军队也好,外交也罢,都不过是兵法中造势的“正兵”,真正决定胜负的,将是各自隐藏的“奇兵”。

和丰臣秀吉的殚精极虑相比,德川家康则放宽心态,饭吃的也饱,觉睡的也好,甚至腰围似乎又粗了两分。

今日又是个晴明好天,天空碧蓝如镜,阵阵微风吹拂下扫去夏日的燥热。

位于江户的某处私宅的露天大院内,德川家康率服部半藏,本多忠胜及在岩立下“大功”的新贵那须贺左伴以数十名内侍恭迎贵宾莅临。除去服部半藏永远是那身忍者装束外,其余人等均身穿盛装。

足以容纳百人宴会的后院早已布置好了酒席,案几上摆满各类酒食,其中两个银盘盛着德川家康最爱吃的天妇罗炸虾。

当来人一入会场,德川家康即刻双手撑地,神情肃穆的俯首下拜。其余人在后面排成一个方块阵列,随着主公行礼后同时俯首跪拜。

数十人动作整齐划一,黑压压一大片望去颇有声势。

以德川家康堂堂右大臣之尊,能受他如此大礼之人来头自是不小,且分量更重。

扶桑公卿的代表人物近卫前久胞弟弁官局少纳言近卫义照,他今天是作为天皇密使前来对德川家康进行勉励,并告知天皇已经首肯之前委任那须贺左为新任岩城主的申请。

旨意宣读完毕后,德川阵营众人无不欢欣鼓舞。这是个明显的信号,在未来丰臣和德川两家的对抗中,天皇及公卿是偏向德川家康的。这使得目前处于守势的德川阵营士气大振。

特别是那须贺左,更是心花怒放,他从之前正七位上的左马大允跃升至正六位上的武藏介,握有岩七万石领地,成为德川年轻将领中的翘楚。

服部半藏眼角余光瞥着那须贺左得意洋洋的侧脸,心中暗自叹息。那须贺左和服部正就到底在利根川干了什么他有所耳闻。就在昨晚,当服部正就得知主公只拔擢那须贺左一人后,气得七窍生烟,父子二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在满腔妒恨下,服部正就索性托病没有出席今天的宴会。

依照常理,在宣读完天皇陛下的旨意后,密使就应该主动上前扶起德川家康,大家客气寒暄一番接着举办酒宴,吃饱喝足宾主尽欢后就可以各自打道回府。

但近卫义照宣读完旨意后却一反常态的端起茶杯,轻轻吹拂着水面飘荡的热气,然后不慌不忙的品起茶,既不让德川家康平身,也不起身相扶,就这么把右大臣给生生晾在脚下。

短暂的等待后,俯身下跪的众人面面惊异相觑,屋内的气氛变得尴尬而诡谲。

服部半藏眼中闪过一丝疑虑的光,他感觉有点不对劲,急忙把目光投向前方的主公。

德川家康依然低头跪伏,一言不发,宽厚的脊背配上黑色阵羽织,犹如一座沉默的山丘。

服部半藏无声中深深吸气,双目闭合,似如冥思。

“这帮只会做和歌,开茶会的公卿,平日主公恭维他们两句,还当真摆起谱来了。”本多忠胜故意咳嗽两声,眼珠上翻横睨近卫义照,示意对方耍威风也要适可而止。

对于本多忠胜的警告,近卫义照似浑然不觉,五指把玩着茶杯,兴致盎然望着跪爬在自己脚下的德川家康和他身后那黑压压的一片部下。

又过了片刻,就在本多忠胜忍不住要跳起来的时候。近卫义照倏然拍着手中折扇,嘴角上翘,露出两行洁白整齐的牙齿,咯咯轻笑。

在静得掉针可闻的院落内,那笑声虽小,却足以令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它带着鄙夷,蔑视和嘲弄。

齐整的方阵立刻出现了松动,部下们相互以眼神交换着彼此的错愕,夹杂着惊讶、愤懑、不满的嘘声四起。

本多忠胜额角青筋暴突,双拳击地,魁梧的身躯愤然跃起,便要厉声质问近卫义照今天为何如此折辱自己主公。

未及本多忠胜开口,一道黑烟自身侧掠过,在德川家康面前翻转凝聚,背身挡在他和近卫义照之间。

服部半藏右掌向后一提,永不离身的佩刀出鞘,笔直的刀身在日光照耀下泛起凛凛金芒,厉喝道:“你不是近卫义照,你到底是谁!”

数十载忍者修行,服部半藏的五官六识灵敏在扶桑也算数一数二,从近卫义照进门开始,他内心就感到本能的不安。尽管对方的身姿步伐并无异样之处,但他总感觉对方身上藏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气。

方才跪伏时,他闭目冥想,集中全部精力去感应、捕捉对方那隐藏极深的气息,终于被他感应到那股气是什么。

活力!

它炽烈、孤傲、桀骜以及,愤怒。

这决计不是一个年近六旬,早已被岁月侵蚀消磨掉雄心志气的官僚所能拥有的。

近卫义照把折扇向掌中一击,长身而起,面对服部半藏的刀锋冷笑不语。刀尖离他不过半尺之遥,服部半藏却感觉到无形的杀气正如毒蛇般从他手腕缠绕而上,整条膀臂都开始发麻。

在场所有人突然感觉到气温陡然下降,口中呼吸的空气变得冰冷而粘稠,自己正陷入一个极其强大的漩涡中。

漩涡的中心就是近卫义照。这下瞎子也知道眼前的这位天皇密使绝对有问题。

本多忠胜跨前和服部半藏并肩而立,服部半藏顿感肩胛压力一轻,他明白这是好友以内力助自己抵消对方杀气的侵蚀压迫。

大敌当前,本多忠胜沉静而威严的扬起手,院内到处闪烁起形态各异的凛凛寒光,所有部下立刻散开,警戒,攻击、支援各司其职,很有默契的结成包围网把近卫义照重重包围。

近卫义照惬意的吹了个口哨,对这种场面他似乎司空见惯,且乐于享受。

德川家康终于起身,宽大的手掌推开护在自己身前的两名爱将,他认真打量着面前的近卫义照。

在老年人松弛苍白的皮肤上,那漆黑的眼眸却如斯明亮,如斯鲜活,如斯美丽。

笑意自德川家康眼睛泛起,扩散到整张胖脸,是发自内心深底的愉悦。

“再见到老朋友的感觉,真好!”德川家康笑得比这午后艳阳更加灿烂:东方教主,我们又见面了!”

来人仰天长笑,伸手自下颚处向上用力一掀。

乌帽除去,伪装剥落,白发下那副苍老的面容随手掷于地面。

如绢青丝洒然垂落,和那双眼睛相配的绝代风华呈现于众人眼前。

一如三年的海上会盟的冷傲,也一如那晚浪人营的妩媚。

“老乌龟,我今天来给你回个礼!”东方不败答得直接,笑得爽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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