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我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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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计之道,其法有三:
一:单方施计
二:双方互发
三:融会贯通
选自火凤燎原
八月十六日,申酉交替之时,大阪。
呼,呼,呼,粗重的呼吸声犹如破风箱般响起,丰臣秀吉独自正跋涉在某片未知领域。
举目所及,天地四方仅有一丝细如萤火的微光映着脚下尺许地面,道路笔直而平坦,远远投向远方,延展无尽。
丰臣秀吉走了很久,很久,但他的脚步依然稳健,没有犹疑。他本能觉得,在路的尽头,有某种冥冥之中的力量在吸引着他。
那是一种宿命的召唤。
又走了一会,四周渐渐亮了起来,无数点星火在他周身萦绕盘旋,空气隐隐发热,他看见远方出现了一座庙宇。
沐浴在烈火中的庙宇。
风中隐隐传来歌声,以一种他无比熟悉的声音吟唱着。丰臣秀吉心头猛地一动,脚下的步伐也不由自主的加快。
循着歌声,丰臣秀吉径直走着,走到道路的尽头,走到那庙宇前方。庙门早已被烈火烧成一个黑色的窟窿,他迈步进去。
光焰大盛。
道道粗壮的火蛇在屋顶、佛堂、梁柱间盘桓窜升,炽烈的热浪令空气仿佛都在燃烧沸腾。
歌声清晰,字字入耳。
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
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
放眼天下,海天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
所有的火蛇倏然齐齐飞向丰臣秀吉前方融合汇聚,然后向四周伸展,像是画师手中的画笔,无声的描绘出一人一骑。
高大的骏马通体乌黑闪亮,四蹄生根巍然不动,马上端坐之人身躯高大雄壮,银白色的南蛮盔甲光可鉴人,天鹅绒披风如血鲜艳。
“藤吉郎。”那人在火海中回首微笑,向丰臣秀吉挥手示意,似乎在叫他过来。
丰臣秀吉猛然高声呐喊,冰冷的汗水早已湿透贴身衣裤,直至浸入被软。
诧异、惊惧、感伤,诸多情感齐齐涌上这位扶桑王者苍老的面容,丰臣秀吉双目圆睁仰望房梁,喉头咯咯作响。
“信长公。”一滴混浊的泪珠自丰臣秀吉眼角淌下,低沉的声音几似梦呓。
那悲亢嘹亮的和歌,庄严巍峨的庙宇,及在熊熊烈焰中渐渐淡去的故人背影,系数消散。
唯一真实存在的,只有空荡华丽的寝室和一个垂垂老矣的皓首老人。
决战在即,梦中遇逝者,何兆?
在太阁大人午睡的时候,是没有人敢于打扰的,所以丰臣秀吉并不担心这个噩梦会惊动下属。他坐起来瞥了一眼窗外,天边的光影悄然变化,已微露暮色。
这一觉竟足足睡了两个时辰,对于竟日殚精竭虑,忧心政务的丰臣秀吉来说简直是异数。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且源自不同方向。
丰臣秀吉不欲让下人看见他的窘迫,胡乱用袖子擦去脸上的冷汗,起身一把拉开寝室房门。
两批近卫各自簇拥着一名风霜满面的信使自左右两侧急奔而来,差点撞在一起。
“越后有紧急军情!”一名信使跑到丰臣秀吉面前双膝跪地,衣服褶皱中的泥土和草籽还未来得及清理,语气透着火烧眉毛般的惶急。
“京畿情况更重要,让我先说。”另一个信使更加焦急的姿态和语气。
“一个一个来。”丰臣秀吉态度威严的指着左边的信使:“你先说。”
“两日前,出羽山形城主最上义光突然集结领内部队陈兵米泽口,似有南下攻取会津之意。越后预定南下大军被迫回防,无法应约和我军会和。”
丰臣秀吉眉角一跳,暗自咬牙。
最上义光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那位绰号出羽之狐,以收买、暗杀和诡计见长的大名说起来还曾和丰臣秀吉有过极其短暂的姻亲关系。
当初丰臣秀吉还未和淀君生下秀赖,便预计把外甥丰臣秀次作为继承人,委以关白之职,大力栽培。最上义光看准形势,把他的女儿伊万下嫁丰臣秀次作为侧室,意图为日后攀附扶桑核心政权做个铺垫。
本来这是一桩不错的投资,岂料人算不如天算。秀赖出生后,丰臣秀吉的立场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为了能把权利宝座交给亲生儿子先是在文禄四年罢免丰臣秀次的关白之位,接着说他意图谋反,逼他于高野山切腹自尽。他的妻妾包括伊万在内,全部被杀。
女儿横死,最上义光迫于丰臣阵营的强大实力虽没公开表示不满,但仇恨的种子早已深深种下。
这位出羽之狐此时跳出来,想必是认准德川家康有足够的实力挑战丰臣秀吉,终于按耐不住要报仇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丰臣秀吉虽惊不慌,越后大军一时失约倒也在接受范围内。前田利家明日将启程回返加贺,等他回到领地便会立刻挥军南下和他会师,两方合力也足以压倒德川家康。
德川家康才是主战场,只要消灭了他,其他跳梁小丑碌碌之辈何足道哉。
届时让你最上全族在黄泉比良坂团聚!
“你说。”丰臣秀吉转头看着另一个使者。
“京都皇宫急报。天皇于昨日下午在郊外狩猎中突然坠马,头部摔伤昏迷不醒!”使者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
短短一句话,已令丰臣秀吉心跳加速,双目霍然睁圆,层层冷汗自后颈出冒起。
鉴于两大阵营势如水火,天皇之前就下旨招他和德川家康前往京畿,名为议事,实为调停。德川家康据报已经奉旨前往,而他通过百地宗秀透露的情报判断这又是德川耍的阴谋,便以生病为由迟迟不动身。
天皇怎会、怎能、怎可在这个时候出事!
还未等他作出决断,第三个信使狂奔而来,带来更大的噩耗。
“天皇坠马后京都谣言四起,说是太阁大人对天皇主张撤出高丽和明国罢兵休战不满已久,和皇弟八条宫智仁亲王关系密切。还说,还说,”信使飞快的瞥了一眼丰臣秀吉,满脸惶恐。
“说!”丰臣秀吉喝道。
信使咬牙继续说道:“他们说天皇坠马便是太阁大人一手策划,借机拥立八条宫智仁亲王为新皇。京畿地区忠于天皇的诸侯听到消息后十分惊恐,各自动员部队备战。乡野的浪人趁机到处劫掠。我方兵力不足无力弹压,现在京畿处处不稳,已然大乱。”
丰臣秀吉脸色煞白,额角青筋隐隐迸起,半晌无语后狠狠顿足长叹。双管齐下,正打在他要害上,德川家康这一手棋下得好准,好狠,好毒!
如果把这场斗争比喻成一盘棋,德川家康先是以最上义光牵制上杉景胜,便如在边角布上一子,在包围圈上打开一个缺口。
接着把天皇坠马和八条宫智仁亲王联系起来大做文章,再加上之前一条星野、足利义昭的死亡使得丰臣秀吉和公家的关系已经极度恶劣。
一个无父无君,穷兵黩武的祸国逆臣形象已然流于市井,口口相传。
这几手简洁凌厉,大有中盘转守为攻反屠对方大龙的气势。
为今之计,丰臣秀吉已经不能在龟缩大阪不出。否则德川军以勤王为名大举西进,那些忠于天皇的小诸侯必然系数归顺,京畿将全部落入德川家康的掌中。
丰臣秀吉必须也要动身上洛,放下身段,向天皇和公卿作出安抚和解释,不求取得支持,起码在未来的争斗中不要让他们公然站到德川家康那边去。
天皇虽然只是虚位,但毕竟是扶桑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藐视权威是一回事,公然挑战权威是另一回事。
那将会造成己方军队思想上的严重混乱,对于未来和德川家康开战大为不利。
但京都之行还不能带太多部队。否则几万人浩浩荡荡杀奔京都,那连三岁孩童都会认为他这是要武力逼迫天皇退位,祸国逆贼的罪名可就坐得结结实实。
“命令鬼冢藏之助整备旗本,明日随我上洛。”丰臣秀吉背着手反复踱了几个来回后大袖一挥,终于作出决断。
接着丰臣秀吉又把护卫人数,出兵具体时间都一一作出交代。
待所有从人领命散去各自准备后,大谷吉继如一缕没有实体的幽魂,自靠近楼梯的一处廊柱后转出。刚才包括信使在内的数十人在他面前经过,却无一人发现大谷吉继的存在。
大谷吉继双足一点,平平滑动到丰臣秀吉面前,全无半分足音。
他和丰臣秀吉四目相视,良久过后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真是价值非凡。”大谷吉继带着七分敬佩、三分感叹:“我直到一刻前都不敢相信,德川家康竟然能蛊惑天皇上演苦肉计来对付我们。”
“看来这个儿子收得倒是够本,他提供的情报果然准确。”丰臣秀吉一扫方才的惊怒交加,双臂合拢,从容眺望远处天边如锦云霞,悠悠道:“先用早已失踪的东方不败作疑兵,假装被刺,分散我的注意力。再借天皇坠马,把我调出大阪,同时用京畿地区混乱掩护本多忠胜和服部半藏的精兵偷偷部署。等我到了京都,预先埋伏的部队就趁机发难。事后再找个忠于天皇的小诸侯当替死鬼,环环相扣,果然好计策!”
丰臣秀吉说着嘿嘿冷笑不止,森森白牙磨动:“这老乌龟是真想要我的命啊!”
大谷吉继走到丰臣秀吉身侧和他并肩而立:“但他万没想到百地宗秀会把一切和盘托出。我们索性将计就计,提前把我方精兵混在闹事的浪人部署到京畿。同时大阪五万主力枕戈待旦。只要德川家康一有异动,大阪到京都不过百里之遥,两日便可兵临城下。”
“只是,”大谷吉继眉头微皱,他有些忧心的对丰臣秀吉道:“太阁大人你这次以身做饵,是否太过冒险?”
大谷吉继的担忧不无道理,俗话说抓贼抓脏,捉奸捉双,为了引诱德川家康先出手,丰臣秀吉等于是拿自身的性命来做诱饵,风险不言而喻。
丰臣秀吉没有回答,他居高俯览着下方环绕的层层军帐,方才的部下已经分散去各营下令。而潜伏在内的奸细很快就会把他启程的消息传递出去。
乔装浪人进入京畿的部队已有数千,再加上带去京都的两千护卫,两下合计足有近万人,如此军力遇到任何情况也足以一战。
况且丰臣秀吉本人更有扶桑第一高手的绝对自信,若论单打独斗,包括已死的果心居士和现在的德川家康,没人是他的对手。
到时铲除德川家康,天皇和公家将失去最大也是最后的倚靠,他再施之以怀柔安抚,表示既往不咎,借以换取丰臣幕府的成立。
看到丰臣秀吉眼中洋溢的信心,大谷吉继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按照约定,百地宗秀将会在后天,也就是八月十八日和您在京都郊外二十里的吉田町会面,正式认您作义父,同时还会送您一份天大的惊喜。”大谷吉继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你确定要收这个儿子?
“届时就由你和佐吉代我去见他,无论他要给我什么样的惊喜,你们就只需要做一件事。”丰臣秀吉说着五指并拢向下用力一斩:“把这个背主之徒的脑袋给我摘下来!”
“明白。”大谷吉继没有半分意外,这个答案早就在意料之内。
在百地宗秀的问题上,相对于石田三成的妒忌,大谷吉继倒是很淡定,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百地宗秀能活下去。这和个人感情好恶无关。
百地宗秀知道的太多了。
有些钱,是有命挣没命花的。
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这段斗争黑幕深不见底,武家、公家、天皇都被牵连在内,就如历史上被湮没的无数真相一样,是绝不能被载入史册的。
如今德川家康底牌出尽,败亡在即,百地宗秀这个告密者也就再没任何利用价值。
狡兔死,走狗烹。
丰臣秀吉自窗口转回,打开寝室内立柜的拉门,双手捧出一个长条状包袱。他双膝跪坐,把包裹平放在身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后深深三拜。接着把上面包裹着的华丽锦缎一层层剥去,直至最后露出一个狭长的木盒。
盒身通体黝黑发亮,长约四尺三寸,宽高各有五寸,四面錾刻着金色木瓜纹。
当看到丰臣秀吉拿出这个盒子时,大谷吉继瞳孔细缩,面罩下得呼吸也变得粗重,他紧跟着也虔诚的向它跪拜。
丰臣秀吉缓缓打开盒盖。
盒内光华四射,满堂寒光胜雪。
一把无鞘长刀静静躺在盒内,缠绕刀柄的皮革已褪色和有几处破烂,刀镡和柄末长着锈,然而印痕斑驳的刃身仍然晶亮而锋利。
丝丝缕缕的寒气正从盒内涌出。
此刀名为狩天,寓意狩猎天下,是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心爱之物。自桶狭间合战起,每战必佩。刀下亡魂无可计数,尤其是比睿山一役,织田信长用它砍下近百颗本愿寺僧兵首级,就连延历寺内供奉的佛陀金身都被他一刀劈断。此刀血光煞气之强,在扶桑无出其右。后来织田信长横死本能寺,狩天曾短暂流入明智光秀手中,后来明智光秀败亡又被丰臣秀吉夺去直至今日。
今日此凶兵重见天日,又不知要饮多少鲜血才会甘心。
德川家康,我忍你很久了!
信长公,你今天托梦给我,是想警示我,不要重蹈覆辙,在到达权利顶峰的最后一步倒下么!
那么,我会让你看到我如何走到顶峰。
以胜利者的身份!
“开始吧。”丰臣秀吉一把握住“狩天”,刀刃上涌动的霜华瞬间灌入他的眼瞳,杀气坚逾金铁。
日暮西沉,夕阳的余晖悄然掩去。
在一面等身高的铜镜面前,看见因为双臂剧烈挥动而变得松垮的大袖,服部正就俊秀的脸色发青,他狠狠地把刚刚穿上的大铠撕扯下来然后用力掷在地上。
这已是他试穿的第七套大铠,地上到处散落着不同款式、色泽的冠板、胸板、肋。
服部正就怒气冲冲的指着帮他穿大铠的下忍:“蠢货!这么松的大袖我一挥刀就歪掉了,是想让我死嘛!”
那名上忍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默默地忍受着伊贺少主各种恶毒的咒骂,相对于之前的同僚,他已幸运的太多。
那个倒霉的同僚是前几天刚通过选拔进入伊贺同心组,满怀干劲正准备为主公出力。但现在已不可能,就在方才他被服部正就一脚踹断了腰椎,永远变成了一个废人。
原因仅是在伊贺少主挑选出征的服饰时,他捧来的是一套忍者服装。
一直到服部正就骂完,上忍连忙又奉上一套新的大铠,细心的帮少主换好。
大红色两档式挂甲,上身的胴和下面的草折、大立拳形当都由薄薄的铁片鞣制,上面镶满了各类纯金的装饰,保护手臂肩膀的大袖上同样镶嵌着华丽的饰物,袖板中部的水吞之绪涂着金粉,固定处同样以金具制成。
整套大铠金红相间,光华缭绕,华贵非凡。
对于这副大铠的款式服部正就第一眼就觉得很合意,他穿上后又做了几个动作,感觉很是贴身。
看到少主脸色转晴,侍奉他换衣的上忍暗自松了口气,很合时宜的又把兜钵奉上。
兜钵同样是金红相配,上面两根牛角立物向左右斜分,中间錾着一颗硕大金珠。
欣赏着镜中英武非凡的姿容,服部正就满意的笑了,唯有如此盛装,才不负即将到来的终极之战。他带着虚荣的满足,傲然从怀中掏出令牌喝令:“出战!”
屋外一百一十七名伊贺忍者全部单膝跪倒,齐声高呼:“出战!”
黄昏时分,服部正就率领伊贺同心组全部精锐,开赴战场。
“我们要开始了,让这帮扶桑蛮夷见识一下大明的国威!师叔,一起来吧!”紫阳明亮的眼睛满怀期待,把手伸向顾长风。眼下他已褪去宽大的道袍,改换成利于匿踪的深色紧身服饰,双手的袖口都用细绳扎紧,宽厚的真武剑斜负背后。
顾长风神情枯寂,眼珠转了一下,依然软软的靠在墙边,手里握着一片裙角,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结成一块块深褐色的血痂。
这是紫璇留给他最后的遗物。
“我明白了,”紫阳把手撤回,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麻利的打开了顾长风手脚的镣铐。
手足被取下禁锢,顾长风方才如梦方醒,不解的看向紫阳。
“你走吧,趁着夜色下山后往西走,三十里外有一处河湾,有一艘挂着红旗的船,它会载你返回大明。”紫阳看他的眼神就如看一个陌生人,交代完毕转身便向屋外走去。
“为什么?”顾长风哑声问道。
“因为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顾长风。”紫阳在门口停住脚步,一字一字清晰的说道:“既然你已忘了军人的天职,变成了一个沉溺儿女私情,逃避责任的懦夫,那就不必再留在这里。”
尽管紫阳背对着屋内顾长风无从看到他的表情,但字里行间的鄙夷犹如一根根鞭子,狠狠抽打着顾长风的自尊。他面色涨红,双拳紧握,两腮抖动,想要说些什么,到头却发觉无颜以对,无言可辩。
“侯爷是对的,我看错你了。”紫阳跨过门槛,头也不回的走出屋子,且行且远,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在踏出院口时,他停下来,略略回转了脸。在心中无声默祝:“师叔,这是侯爷对你最后的照顾,回大明,好好的活下去。”
先前屋外的守卫午时便已撤离,现下紫阳也已离去,整座后院就只剩下形单影只的顾长风。
浓重的孤独令顾长风无力的跌坐在地,背部靠着墙壁,双腿向两侧分开。明明身体的禁制已经被解除,但他却没有力量离开这间屋子。
先前汗青的坦诚相告再到守卫撤离、紫阳邀约都清晰无误的表明,明国使团突击丰臣秀吉的行动即将开始。
以不足百人在敌国核心地域刺杀其主脑,其风险之大,牺牲之巨用九死一生形容也不足为过。
他精神萎靡不假,但不是傻子。
紫阳不会骗他,那船只必定是一条生路。
明明走出去就可以活命。
可为什么,就是走不出去。
原来做一个懦夫,竟是这么痛苦。
原来做一个懦夫,竟需要更大的勇气。
时间一点点流逝,黑暗一分分吞噬着信念。
顾长风握着那方裙角紧贴空洞无一物的心房,在黑暗中无声流泪。
他完全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他不知这样已坐了多久,还将要坐多久。
直至光明降下。
“嘿,呆子,在这里发什么傻啊。”清亮的嗓音倏然耳边响起。
顾长风一窒,他猛地坐直身躯,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前方恍如神迹般骤现的光影。
“呆子,不认识我了?”灯火下紫璇以手支腮,笑盈盈的看着顾长风,周身衣裙亮丽如新,洁白的光晕碎散在肩头,拂过墨色青丝。
“你,你还活着?我,我以为你被他们、、、”顾长风的心脏剧烈跳动,难以置信的喃喃呓语。
“你很想我吗?”紫璇不答反问道。
“是,是!”顾长风平生从未如此用力地点头,他把那块浸满鲜血的裙角递到紫璇面前:“这些天,我一直都想着你。”
“你想我,那我就来了啊。”紫璇笑意不改,那明若灿星的双眸中泛起淡淡珠光。
“我们一起走,现在就走。”顾长风霍然起身,他觉得周身都充盈着充沛的力量。他兴奋中抢步走向紫璇,伸手便要拉她却拉了个空。
紫璇窈窕的身姿向旁轻巧一转,犹如一抹流云般闪了开去。她眉眼蕴着清愁,细细端详顾长风:“那****说一起走,你为何不依?”
顾长风登时僵住,刚刚炙热的心忽又冷了下来。
同样的情形,同样的人,只是双方的角色互换了一下。
但不变的是结局。
紫璇怅然叹息:“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那些同袍兄弟呢?”
“他们,都去打仗了。”顾长风垂下头,自重逢后第一次回避紫璇的视线。
“他们上战场,那为何你不去?你难道不是军人?”紫璇继续发问。
“他们之前那么对你,我不想,”顾长风
“既然不想再上战场,那你为何方才不走?”紫璇依旧看着他,那笑容很温柔
“我,我”那种魂魄被撕裂的痛楚又在顾长风颅内腾起,紫璇的每一句话,都在触及他灵魂深处一直逃避的问题。
紫璇走近前捧起他的脸,以理解的目光直视他:“其实你是想去的,对么?”
人生苦短。
但我们对一些人,一些事,总是比对生命更有渴望。
告诉我,你是谁?
你的心到底在想什么?
紫璇晶莹双眸在顾长风眼中越来越亮,越来越近,直至融入他的内心。
“我喜欢的,是哪个无论何时都能坚持原则的呆子。长风,无论你怎么想,顺从本心就好。”紫璇说着,伸手指向顾长风的身侧。
顾长风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看去,佩剑莫邪不知何时已然静静放置在那里。
杏黄色剑穗梳理的根根分明,黑檀木剑鞘和黄铜吞口也被擦拭的熠熠发亮,处于最完备的状态。看来他被囚禁的这段时间,有人一直在精心维护保养。
莫邪就如一把钥匙,打开记忆的锁扣,九龙江、小凌河、黑木崖、海上、酒肆的一次次战斗,东方不败、西班牙人、扶桑人,面对不同对手,为了不同的目的,但不变的是顾长风始终紧握着它,紧握着自身的信念。
我是谁?
我是顾长风!
我是大明的军人!
一道光芒贯穿黑暗。
顾长风散乱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他的脸容在光明中变得祥和宁静。
“长风,天要亮了,该做决定了。”紫璇温和的提醒。
“明白。”顾长风再度把头扬起,驱散迷茫的眼神重又恢复光彩,他伸手握住莫邪:“我是顾长风,是大明的军人,我会履行一个军人的责任。”
紫璇欣然一笑,她扬起双手,对顾长风做出送别的姿态,缕缕晨光自窗棂射入,毫无阻碍的穿透她的躯体。
“谢谢你,谢谢。”顾长风再度淌下热泪,他张开双臂,轻拥紫璇入怀。
千万泛着晨光的流尘微影化散在他的怀中。
“我很快就会回来,等我。”
这一刻,顾长风感到很幸福。
原来,他并没有失去什么。
夏夜的星空下,安平侯头戴银冠,身着月白色锦袍,上绣五爪蟠龙,腰系青玉龙纹玉带,负手卓立。晚风吹拂,他似化作一尊庄严的雕像。
在他前面的空地上,自汗青以下,全部八十六名孟极成员全数集结完毕,他们每个人手中提着打磨锋利的兵器,身上都穿着特殊甲片编织成的甲胄。
他们各个神情肃穆,就如即将开赴沙场的战士,在等待着领袖最后的壮行。
紫阳、田启云、姬无双三人并不在队伍内,只因他们另有安排。
见部下到齐,安平侯朗声道:“古人有云:犯强汉者,虽远必诛。酋首丰臣秀吉,穷兵黩武,贪婪奸狡。屡兴不义之师,侵犯我大明藩属。另有苗族逆匪东方不败,妄自尊大,聚众作乱,图谋造反。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此二贼一日不除,我大明疆域一日不宁。孟极为天子亲军,卿等皆壮士,为朝廷效力多年,箭矢不避,汤火不畏,生死不惧。今日随本侯上阵杀敌,诛此二獠,以还我大明宇内清明,国泰民安!”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安平侯的声音并不大,但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他凌厉的视线自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迎接他的是同样坚定无声的八十六张面容。
安平侯的嘴角微微扬起,这些部下都是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的股肱,忠诚和勇气毋庸置疑。
汗青跨前一步,开口相询:“侯爷,长风兄那边,要不要我再去催催。”
安平侯神情漠漠,他举目眺视日出方向:“不必,我们天明启程,若是他还想不通,便由他去吧。”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终于东方天际微微泛白,汗青不禁心中一沉,最后的时限也过了,顾长风到底是没能通过最后的考验。他只得涩声道:“侯爷,既然长风兄他,”
话未说完,却见安平侯目中含笑,抬手指了指他身后的方向。
汗青猛然回首。
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顾长风手握莫邪,迎着朝阳,向他大步走来。
汗青面上先是一喜,待顾长风走得近了,他骤然惊诧的睁大眼睛,嘴巴半张半合。
不只是他,所有看到顾长风的孟极成员全都流露出骇然的神情。
“长风兄,你,你这是”,汗青双唇颤抖,脸上流露出深刻的痛惜。他虽然是蒙古人,但自幼仰慕汉族文化,所以读过很多汉族史书和民间乡野轶闻。有一个故事曾令他印象深刻,说的是楚国大臣伍子胥因为无法通过昭关,愁苦交加下**白头。
书中故事或许多有夸张,但他却今天亲眼见到了。
“汗青,我没来迟吧。”顾长风亲切的拍拍他肩头,他原本乌黑的鬓发已然全数斑白。
然后顾长风面对安平侯行以军礼说道:“大明水师千户顾长风,前来应召上阵。”
安平侯手捻须髯,纵声长笑:“孟子有曰:人有恒言,天下国家。国在家之先,今日你能以国事为重,我很欣慰,也证明朝廷没有看错你。”
“且慢”,顾长风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又说道:“我还有一事,请侯爷务必答允。”
安平侯略一颔首:“你说。”
“此战结束,若是你我有幸不死。顾长风将辞去军职,以布衣之身和侯爷公平一战,生死之决。”
顾长风说的坦然,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觉悟平视对方:“以紫璇丈夫的名义!”
所有人齐齐变了脸色。
安平侯却毫无意外,以同样的坦荡回应他:“我答应你。但在此之前,先让我们为大明而战!”
“为了大明!”安平侯向顾长风伸出手掌。
“为了大明!”顾长风伸手和他紧紧相握。
两个同样坚持自身信念的人,定下誓约。
大树下令狐冲盘膝而坐,慢慢拔出沉水龙雀,认真检视着剑锋刃口,直至确认状态完好才放了回去。
精巧的酒壶自上方落下,令狐冲一把接住,双目一亮,随即拔开塞子,美美灌了一口,浓烈酒香窜入喉间。
东方不败倚靠在上方伸出的树枝上,明眸半合,小口抿着壶中美酒,神态轻松慵懒:“最后一壶了,酒鬼省着点喝哦。”
德川家康身穿最简单朴素的漆黑胴丸,背负长弓,箭壶内放置着九根不同颜色的箭矢。他望着跪伏在地的长子德川秀忠,慈爱轻拍他的头顶,交代完毕后飘然而去。
在不远处,服部半藏和本多忠胜整装待发。
伊达政宗独目熠熠放光,双手十指灵活的在一堆大小、粗细、形状各自不一的黑色铁管件拨弄着,黑田如水拢袖而立,屏息静观。
一件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奇异武器在伊达政宗双手间渐渐露出轮廓。
黑田如水的眼睛亮了。
山脚的平地上,立着一根直径尺许,高约丈余的木杆。杆顶的锡斗内放置着碎米和猪、牛、羊、鱼剁碎后搅拌的杂肉。
在萨满教教义中,此杆名为索伦杆,亦称为神杆,用于祭天祈福。若是上天应许,便会飞来在萨满教中被称为神鹊的乌鸦来取食锡斗内的米肉。
被肉香吸引,十余只乌鸦在上空往来盘桓,但却始终不落下觅食。
姬无双围着木杆绕圈而行,手摇铜铃,口中念念有词,以萨满教仪式,向天神发出祈求。
那群乌鸦盘旋良久后振翅飞走,始终还是没有享用锡斗内的食物。
姬无双赤眉皱起,全然不理边上的田启云说些什么,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不解的迷惘。但最后,他还是和田启云结伴同行。
在相同时刻,不同的地点,或主动,或被动,每一个人都接受了自身的角色,秉持自身的信念,各自奔赴共同的舞台。
“终于,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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