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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我心(中)


在敲定行动所有细节后,百地宗秀便立即告辞,动身把这边的情况回禀德川家康。

在百地宗秀离开后,三人又走到地图前,对可能发生的情况又反复做了推演。简单看任务核心是刺杀丰臣秀吉,连带铲除东方不败这个大明皇朝的隐患。但这要协调各方势力,必须在主攻同时进行大量佯动,令丰臣秀吉顾此失彼,才能一击得手。这需要高度的组织和精准的时间安排。

推演完毕紫阳仍感不安,他以探询的语气对安平侯道:“扶桑人向来奸狡,他既然可以出卖东方不败,同样也会出卖我们。侯爷,我们真要听从他们的安排?”

他的忧虑不无道理,这些天他作为安平侯亲卫,耳闻目睹下深感扶桑政局波云诡谲,要对付丰臣秀吉的远不止德川家康,各路人马彼此间既携手合作,又互相算计。明国使团在异国他乡本就耳目不灵,再把行动交由德川家康一手安排,等于是把所有的鸡蛋都放进一个篮子里,很容易就成为扶桑内部倾轧的牺牲品。

一旁的汗青语气惯有的简洁干练:“皇命不可违,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身为孟极的成员,对于这个皇室神秘组织力量的了解,汗青远甚江湖中人的紫阳,他绝对相信,侯爷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后手准备。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虽然他只是条想去舔主人的脸却被一巴掌扇出去的狗,但我也欣赏他。”安平侯笑容可掬的从椅子上站起,先是双拳上举悠哉悠哉的伸展筋骨。接着又用手揉着腰侧,嘟囔着:“这趟差事可真辛苦,漂洋过海都快把这身老骨头折腾散了。赶紧的把事办完,我还回我的高密吃大煎饼,再也不出来了。”

听到堂堂皇亲贵胄,王侯之尊的人口中说出如此粗鄙话语,汗青和紫阳面面相觑,均是无言苦笑,被他这么插科打诨的一搅,原本紧张凝固的气氛大有缓和。

安平侯踱了数步后蓦然仰起脸把手一挥:“话说多了肚子空,陪我去吃点宵夜,要为国杀敌也得先填饱肚子不是!”

汗青和紫阳相视大笑,把地图收好后陪伴安平侯离开大殿。

三人走后,偌大的佛堂内变得空旷寂静,除了偶尔蜡烛爆出火花的噼啪声外再无动静。

约莫半盏茶时光,临近房梁下处的几道烛火忽而弯曲扭动,一道黑色人影自梁上轻轻跃下,落地无声。

落下的人年纪约莫二十七八,天青色衣衫,身背一个长条形布包,浓眉朗目间露出丝丝不羁之气,略显苍白的脸上却挂着淡淡的愁云。

他身形两个起伏便落在外面的空地中央。此时夜色已深,之前负责值守的卫兵都已回去休息,他四下确认无人后接着便把目光投向北面。

那是寺庙的正门,也是百地宗秀之前离开的方向。

他身躯微微下沉,便准备一跃而起。

倏然,数十道火把从四面同时腾起,把偌大空地映照的如同白昼,令来人无所遁形。

朗朗长笑由远及近。

“来人可是令狐贤侄,我们说了大半夜,也辛苦你在房梁上爬了大半夜。今晚夜宵吃火锅,怎么样,要不要一起打个边炉。”

安平侯迈步走来,笑意中带着六分从容,三分嘲讽,以及一分杀意!

汗青、紫阳以及数十名护卫跟着鱼贯而出,把令狐冲团团包围。

来人苦笑着吐了口气,慢慢卸下身后斜背的长条形包袱,从中取出一把银光闪耀的长剑。

便如安平侯所言,来的果然是独孤九剑传人,令狐冲!

令狐冲最近伤势大为好转,多数伤口已经结痂愈合,也能下床行走。东方不败虽然看上去很是欢喜,但言谈举止不经意间流露出郁结之色,尤其一人独处时经常发怔,似乎满怀心事。

令狐冲曾试着旁敲侧击了几次,但都被东方不败有意岔开话题。他百般无计下想起紫璇曾讲过明国使团来此是为了对付东方不败,便猜想是不是与此事有关。索性趁着今日东方不败外出采买药材,独自动身前往明国使团驻地想一探究竟。谁知竟扑了个空,使团早已人去楼空。

令狐冲正准备折返时却意外遇到了百地宗秀,见他行踪诡秘,便一路偷偷跟了下来,直至来到这个深山荒庙。发现庙中竟然内有乾坤,原本消失的明国使团系数在此,显然所图非小。他更加笃信他们是为了对付东方不败而来。

趁着守卫换班的时机,令狐冲出手点倒了一名孟极,然后潜入大殿,躲在房梁上偷听下面的谈话。

从百地宗秀开始讲解到结束,整套阴谋他听得字字如耳,开头听到东方不败为了朋友情谊,甘冒奇险去刺杀扶桑第一高手丰臣秀吉。令狐冲震惊之余,更漾起一种复杂难言之感。

然而接下来令狐冲竟然听到原来这一切都是百地宗秀一手导演,那个救过他和东方不败性命的人短短十几日竟然变得面目全非,和德川家康串谋,故意上演苦肉计来骗东方不败入毂。

人心竟是险恶如此。

口是心非之辈,滚滚当道。

惊怒交集下,令狐冲心头杀机大炽,杀念一起,便恰如岳不群所言的气浮如流水不安。

安平侯这等绝顶高手感应何等敏锐,立时便有感知,但并未当场出言说破,只待他要离开时再

突然发难。

群敌环伺,场内近百道目光全都集中在令狐冲身上。

“令狐冲,你也是正派出身,想不到行事如此鬼祟,竟做梁上君子窥人阴私。”。紫阳本就对他无甚好感,开口便出言呵斥。

令狐冲哈哈一笑:“这位小先生好犀利的嘴上功夫。若说行事鬼祟,我令狐冲无非做个梁上君子,比起各位深夜聚集荒庙,密谋害人性命,当真是小巫见大巫。”

紫阳年纪不到二十,之前又不曾行走江湖,论口才急智那里比得上令狐冲,当时被噎得满面通红。

见这少年发窘,令狐冲玩心一动,便又故意把两手张开放在嘴边,作势大声道:“哎,这里有人要密谋杀人了,快去报官啊。”

“住口!”汗青和紫阳齐声呼喝。

“不说便不说,何必动气,火大伤身。不如我就此别过,各位接着吃火锅,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可好?”令狐冲笑嘻嘻的说着,同时已经看清周遭的环境。

紫阳和安平侯分列东北两侧,隐隐成夹击之势,尤其是安平侯位于北面,恰好卡住他的必经线路。所幸的是顾长风和那个异族高手姬无双不在。

“放你走?然后去给东方不败通风报信!”紫阳说着啐了一口:“真不知你被什么邪法迷了心窍,如此袒护那个妖人!”

汗青也在一旁劝道:“令狐兄,东方不败血债累累,树敌无数。今日你也见到了,就连扶桑人也要取他性命。你何必执迷不悟,回头是岸啊。”

“多谢好意,我已在岸。”令狐冲答道。

“自甘堕落,无可救药。”紫阳两道剑眉竖起,他向着安平侯的方向施礼道:“侯爷,我要与他比剑,还望应允。”

看着战意盎然的少年道士,安平侯略一颔首,等于默许紫阳的请求。

紫阳双手解开腰间丝绦,甩掉外面宽大的黑布道袍,露出内里紧身短衣,迈步走入圈内,把掌中佩剑横于胸前。

剑长约四尺三寸,剑身也比寻常宝剑来的宽大。剑柄外包裹的木把色泽深沉光润,露出类似玉石般的纹理,看来便是年代久远的古剑。

真武剑,历代武当掌门佩剑。

手持门派圣物,紫阳一派肃然,五指握紧剑柄向外缓缓抽出。

一道银色剑影碾过全场,场外火把被剑气吹拂的四下飘摆。

长剑出鞘后紫阳运劲向上一挑,嗡嗡颤动的剑尖平直令狐冲,用的正是武当七星剑法中的一式:真武降魔。

真武大帝全名真武荡魔大帝,专职铲除天下妖魔,乃是武当供奉的主神。紫阳以此招为起手式,俨然已把令狐冲认作邪魔外道。

令狐冲把掌中长剑向上一抛,食、中二指夹住剑柄尾部横着一拉,沉水龙雀跃鞘而出,薄薄的剑身鼓荡弹动,犹如活物。

同样的凛冽剑气激得对面紫阳脸上不禁一寒。

令狐冲长剑随意挽了个剑花,剑尖斜斜下探,以华山派剑法中的苍松迎客为起手式。

两人一为华山大弟子,独孤九剑传人,一为武当数十年来最优秀的二代弟子,未来掌门继承人,如今这两大用剑高手在异国正面开打。

紫阳双肩前倾,左腿斜步跨出,似猎豹扑击,真武剑挟着劲力,化作一道白虹直刺令狐冲心口。

令狐冲气定神闲,只待来招行将用老的刹那,以剑背向侧面轻巧一顶,便把对方长剑斜斜荡开,令紫阳杀气腾腾的一招落空。

安平侯暗自点头。

他是行家,自然看得出内里门道。

这看似普通无奇的交锋其实很不简单,真武降魔本以刚猛为精要,但紫阳用来更加入太极中的柔劲,刚柔并济,剑招中途可有七种变化,能攻令狐冲十一处要害。

但令狐冲一眼看出招式破绽所在,在招式用老,所有花巧已不及使出但又还未刺中的那个瞬间出剑,把它干净利落的破掉,可谓火候拿捏得极准。

紫阳一剑刺空,丹田运气,长剑再次舞动,一波银色剑浪横卷令狐冲下盘。

令狐冲依旧不慌不忙,剑尖倒转下指,以如定海神针般再次点中紫阳剑路的破绽。同时向他右臂望了一眼,紫阳脸色微变,赶忙撤招后退,连舞几个剑花护住右臂。

右臂此时便是他的破绽,若再不撤招,令狐冲只消把长剑向上一扫便可卸掉他的手臂。

紫阳旋又欺身没入令狐冲左后方震位,手臂高高举起,四尺长剑带着裂锦之音兜头斩落。

令狐冲犹如背后生眼,身子猛地向后弹出,脊整个背对着紫阳便撞过去。让这势大力沉的一剑从面前划空而过,同时右手长剑从左侧腋下刺出,直戳紫阳小腹。

紫阳原本想的是这招攻令狐冲左后方死角,他右手运剑来不及转身格挡,应该向右侧身闪避,届时自己变招由竖劈转为横扫,便可把他拦腰斩断。

但眼下令狐冲以奇招反而攻入自己死角,小腹有洞穿之虞,无计下只得再度收招跃开。

连续进攻未果,紫阳不再贸然进招,他转而脚踏八卦绕着令狐冲身形不停转动,长剑连刺带削,快慢无定,和前几次不同的是每每招至半途便立刻回撤。

令狐冲心如明镜,这少年道士虽然古板无趣,但在武学上倒也肯花心思。他三次进招失利,立刻便改变战略,现下不停游斗,目的就是想诱出独孤九剑的招式套路,再想法破解。

若是换上旁人,这份心思自是有用。但独孤九剑的精要在于破解天下招式,剑意随心而动,招式千变万化根本无迹可寻。

两把长剑攻守交错,无论紫阳怎么变换招式角度,令狐冲总能一眼看穿其中破绽所在。要不是他念在紫阳是后生晚辈,手下留情,对方早就中了不止一剑。

汗青看的直皱眉头,饶是他武功不高,也能看得出这么打下去等于紫阳毫无取胜可能。

所有孟极成员全部紧握兵刃,只待安平侯一声令下便一拥齐上,来个以多为胜。

但安平侯始终只是静静旁观,没有插手的意思。

又是十余招过后,紫阳向后一跃,深吸一口气,剑法陡然大变,真武剑转为向前平直划出,和方才剑招讲求快、险、巧大相迥异的是,紫阳这次施展的剑法则是坦坦荡荡,几无变化,且愈近愈缓。

招至半途,紫阳手腕搅动,长剑隔空画圆,越画越大,剑尖割裂空气发出丝丝风声,真武剑剑身发出雪亮光华,三尺青峰似是凭空溶解,化作大小不一的光圈层层叠叠,海浪般徐徐推进。

令狐冲的表情登时严肃起来,这才是紫阳的真功夫!

那日紫阳曾在酒肆外和果心交手,令狐冲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年纪虽轻,但剑法造诣很是高深,方才那些招不过是对独孤九剑的试探。是以也不敢大意,集中精力,沉水龙雀抢前快攻,施展独孤九剑中挫剑势,或割或切,最前几个光圈瞬息陨灭。

但随即更多的光圈涌现,不但弥补了之前的缺失,整个攻势更显强大,气势汹汹的对着令狐冲挤压过来。

令狐冲招式立变,沉水龙雀不在正面猛攻。他腕底翻转,剑走偏锋,贴着紫阳的光圈攻势外围游走,然后兀地一推一顶,企图以巧劲卸掉对方剑势。

刚一接触,一股粘稠的阻力便自剑柄传来。沉水龙雀仿佛刺入淤泥沼泽,剑路运转变得艰涩难进。

令狐冲丹田运气,劲力灌于长剑,沉水龙雀破开阻力,一鼓而入。

在卸剑势推挤之下,几道剑影光圈相互碰撞,但并未如令狐冲所愿分崩离析,相反,它们水**融,结合的天衣无缝,形成新的光圈,自然顺畅的仿佛本应如此。

紫阳道袍大袖膨胀,剑尖越画越急,破风之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已声如雷鸣兽吼。

彼此勾连萦绕的无数光圈,如同一张张大张的兽口,露出锋利的獠牙,向着令狐冲噬去。

在安平侯眼中,紫阳的剑势看似缓慢笨拙,实则精巧灵活,后招变化无穷,那一个个光圈组成一张天罗地网,把令狐冲牢牢罩住。

眼见紫阳大占上风,安平侯却并不喜悦,独孤九剑名震天下,号称无招不破,武当太极剑法虽然厉害,只怕也未能讨得便宜。

令狐冲在紫阳剑势挤压下已连退三步,却依旧轻松自如。他双肩突然放松,向两侧软软垂下,右手长剑斜斜指地,中路空门大露。

这违反武学常识的举动,令紫阳不明就里,没有人敢以这种毫无防范的姿态面对太极剑法,那无异于自杀。下一个呼吸他就会被光圈绞碎。

安平侯心中一沉。

在下个呼吸前,令狐冲的真正反击开始,手里沉水龙雀突然毫无征兆的向上扬起,如扑火的飞蛾投向紫阳营造的厚重剑势。

刚一搭上光圈的边缘,粘稠的引力便从剑身传入剑柄,再到令狐冲的掌心。

面对吸引,令狐冲毫不抵抗,反而五指松开,中指在剑柄轻巧一弹便任由长剑脱手。

长剑在他一指之力下由平刺转而旋转着向紫阳的脖颈割去。

招至半途,脱离主人的无主孤剑便被太极化劲向一旁斜斜引落。

琉璃般莹白的剑身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光弧后向下摔去,就在里地面还有两尺高时,被一只大手稳稳抄住。令狐冲抢先一步,正等在紫阳甩开沉水龙雀的路线上。

汗青瞠目结舌,在他看来,这一招就好像同门十几年的师兄弟练习拆招,紫阳故意把剑抛回给令狐冲一般默契。

安平侯拈须微笑,仿佛在说这还算有点意思。

自交手以来,紫阳眼中第一次露出惊愕。

方才那招若不是巧合,那么就意味着令狐冲对太极剑的招式已经了然于胸,完全可以预判自己剑路运行轨迹。

令狐冲马上就印证了这个担忧。他手掌伸开,似握非握,似离非离,沉水龙雀在指间辗转飞舞。每当对上太极化劲,便随意一推一弹后脱掌而出,在紫阳身前上下来回盘旋,角度每每出人意料,防不胜防。而当紫阳把沉水龙雀甩开的时候,令狐冲总是能先他一步等在线路上及时接住,然后再度重复上面的过程。

任谁也看得出,紫阳正在被令狐冲耍弄。

大滴汗珠从紫阳额头、鼻尖淌下,他被令狐冲这怪异的剑法弄得心浮气躁,心乃剑之魂,心乱了,他的招式也不免有些错乱急躁。

当剑锋再度搭上对方的剑柄时,他预想令狐冲肯定还能接住,索性强行改变太极剑精要,真武剑宽阔的剑身风车般舞动,然后用力一甩,把沉水龙雀高高向天空抛去。

令狐冲嘴角扬起,右臂伸展如剑,对着紫阳左胸直直刺来。

这突然的变数让紫阳始料不及,他先前施展出的那些剑影光圈构筑的体系看似无懈可击,滴水不漏,但实际上就如同再坚固的大门也要有一个钥匙来开启,他需要一个招式作为调节维护整个体系的钥匙。

紫阳虽是右手用剑,但这个体系的节点却是在左路发起,被一层层剑影光圈深深隐藏。

但现在令狐冲就把这个节点给找了出来。

要害被攻,紫阳赶忙出手维护,但他上一招用力过猛,仓促回撤变化难免慢了一点。

嗤得一声,紫阳向后飞出,踉跄着连退数步,真武剑横于胸前,胸膛微微起伏,一块巴掌大的布料自左胸口处无声滑落。

“承让。”令狐冲撤招止步,单手扬起稳稳接住从天落下的沉水龙雀,他适才虽然空手,却用的也是剑招,本可直接点中紫阳的死穴,但依然手下留情。

紫阳扬起脸冷冷道:“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我只可惜你空负一身好本领,却自甘堕落。若不是我、、、”说到此处,他瞄了安平侯一眼,脸上悻悻之色甚重,似乎并不真心服输。

眼见紫阳落败,围在外面的孟极刚要群起围攻,安平侯把手一扬制止他们,和气的对令狐冲道:“心中有剑,世间万物皆可为剑。我这贤侄也算得了武当剑法的精要,却还是拘泥有形之物。你能如此快就找出他的破绽,足见剑法高深,佩服佩服。”

安平侯仍未放弃最后努力。

在他眼里,扶桑人是外族仇寇,东方不败是反贼蛮夷,皆是可杀。但令狐冲和他们不同。他是汉人,是大明的子民,理应站到己方这一边。

这种源自族群的天然亲近,在异国他乡凸显得更加明确。

虽然机谋有外泄之虞,己方首战失利,但安平候处变不惊,言谈落落大方,从容自若,当真是心静如高山不动。通体周身上下内息真气运转圆融,毫无破绽。令狐冲看在眼里,心中也吃惊不小。

如此可怕的高手,竟然在江湖寂寂无闻。看来东方不败当年兴兵造反真的是把朝廷惹恼了,时隔三年后也要千里追杀。

安平侯继续说道:“小伙子,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如你所见,本侯身负皇命,来此就是为了诛杀酋首丰臣秀吉和反贼东方不败。扶桑人鬼打鬼,正好便宜行事。此事不但为武林正邪之争,更关怀我大明国运,你要分得清是非黑白。若是没记错,你的独孤九剑源自风清扬,本侯和他曾有一面之缘,也不想为难你。听一句劝,你就在此盘桓几日参佛养性,莫要插手。”

“你觉得可能么?”令狐冲哑然失笑。

“为什么不可能。”安平侯微笑着说:“朝廷是不会亏待有功之人的。高官显爵,金钱美女我知道你没兴趣,你喜欢平静,做一个陶渊明那样的隐士?没问题,牛背山方圆百里全都封给你。喜欢美酒?你将有喝不完的好酒。小伙子,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他。但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明白人生有很多值得追求的东西。何必为了他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赔进去,相信我,等有朝一日我们回首往事,定会笑看人生。”安平侯说到这里,词锋一转:“当然喽,你的独孤九剑是很厉害。不过我想告诉你,敢玩这这最后一局的,没一个武功比你次。如果硬来,不会有你希望的结果。”

说完,他看着令狐冲,等待最后的抉择。

听到牛背山三个字,令狐冲不禁一怔,立时明白对方真是做足了功课,连这些都掌握了,显然是志在必得。但他依然不愿放弃,还剑入鞘,向安平侯拱手一礼,诚挚的说道:“承蒙前辈错爱,令狐冲不过一介布衣,已不在江湖,对江湖纷争、国家大事这些也不感兴趣。况且日月神教早就烟消云散,东方他不会再跟朝廷为敌,我们马上会一起离开扶桑,也不再回大明,此生浪迹天涯。今天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我可对天盟誓。”

“他不再和朝廷为敌?你们两个退隐江湖?”安平侯像是听到天下间最荒唐的笑话,放声畅笑,颔下胡须随之抖动。

倏然笑声止住,他大袖一甩,高声喝问:“若是如此,那他当初何必大费周章的夺取葵花宝典,何必夺取日月神教教主的位子,何必勾结扶桑人,何必起兵造反弄得生灵涂炭!你又何必为师弟报仇而把他打下山崖!你是要告诉我,你的那些师弟,还有那几万人的性命只是你们对这个天下开得一个穷极无聊的玩笑!”

面对这番义正词严的质问,令狐冲先前轻松的表情彻底消失了,他的头颅微微低垂,黑色阴影掩上他的眉眼,隐隐生出一股悲戚萧瑟。

沉默过后令狐冲开口自语:“曾经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师傅对我最好,可是为了一本葵花宝典他可以出卖我们所有的人。曾经我以为一干师兄弟和小师妹是我最亲的人,可我连累他们全部丧命。”

当令狐冲再次仰起头,驱散阴郁的面容沐浴在月光下,竟似有一种悟道般的安宁:“或许你说得对,我和他从开始就错了。不过现在,我已知道内心想要的是什么,并且会守护它。”

对于东方不败和令狐冲种种传闻,紫阳听过不少,但今天是第一次亲耳听到令狐冲肯定他和东方不败的关系,对于从小接受名门正派熏陶的他来说,这简直是不知廉耻,荒谬绝伦。

他本想开口相斥,但当他看到令狐冲眼中流露的平静、坦然以及骄傲,似乎顺理成章,天命在他。本已到了唇边的话却怎么也无法吐出。

“就为了这么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值得么?”安平侯不甘心的诘问:“你跟他搅在一起,就不怕乎天下人耻笑?”

当着场内数十人,众目睽睽下,令狐冲抵着安平侯双目,清晰的给出答案:“这天下已与我无关!不论旁人怎么看他,但只要令狐冲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护他一世。”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安平侯。

“执迷不悟,教化无效,那么,唯有让你见识朝廷王道大义!”安平侯眼中的希冀凝成了冰,右手五根修长的手指紧握,缓缓抬起,肘部向后拉伸。

令狐冲立好门户,沉水龙雀蓄势待发,同时以目代剑,凝视安平侯。

安平侯身上全无破绽,仿佛和天地融为一体,他看似随便扬起的拳头可以从每一个瞬间,每一个角度出击。

但又引而不发。

独孤九剑,可破尽天下招式。

但若我本无招,你又如何来破!

两人就这样各据一方,沉默对峙。

良久。

一滴汗水自眉间淌落,流进令狐冲的上唇。

他不能这么耗下去,必须要突围,回去找到东方不败,告诉他这里的一切。

告诉他,他最珍视,甘愿为之赴汤蹈火的朋友,实则为他亲手布下最险恶的陷阱。

高手对决,情绪容不下一丝波动。

“我来了”安平侯笑着,三缕长须无风自起,后曲的拳头陡然向前猛击!

作为倾尽皇族全部资源培养的高手,安平侯二十年前就已经掌握七十四家门派的拳法精要。

而后二十年,他把这些拳法精要去芜存菁,融会贯通成一套拳法。

以对大明皇朝绝对的忠诚和自身使命的坚持,拳势化作信仰的巨峰,填塞了整个战场。

一式幻为千招。

千招归于一式。

令狐冲感觉以自己为中心的四周空间蓦然向内塌陷,巨大的压力令他胸臆之间刚愈合的伤口齐齐破裂。

血染青衫。

他紧咬牙关。

一道孤独的剑影,同样带着属于自己的梦想和坚持,如狂涛巨浪中的一叶扁舟,义无反顾的挺身迎击!

剑、拳相交!

罡风四处迸射,场内尘沙飞扬,天昏地暗。

地面上淌出一道怵目血线,令狐冲自安平侯头顶跃过,鹞鹰般飞出圈外。

外围孟极成员早有准备,立刻出手截杀。

六根长矛、四把长剑、三把单刀,一对镔铁判官笔几乎同时攻向令狐冲周身要害。

令狐冲人在半空,身子急速旋转,使出独孤九剑中最擅长群攻的浪剑势,剑尖化作无数光点,暴雨倾盆般撒落。

叮叮当当连响过后,围攻他的孟极被全数击退。

是击退而不是杀伤。

生死关头,令狐冲自是不会留情,每一名孟极成员,都拥有不俗的武功。

令狐冲双足刚一落地,猛烈地罡风从身后袭来,安平侯飞身扑击,隔空连环七拳击出,七种不同拳法。当中既有少林派的韦陀拳、昆仑派的七伤拳这样的大派武功,也有南海派的落梅拳、辰州言家僵尸拳之类江湖极少见的旁门左道功夫。

令狐冲向前踉跄两步,似是下盘不稳,双膝软软跪倒后忽而长剑反手刺出,招至半途也同样化为七道剑影,或快或慢,或刚或柔,正好化解安平候的拳法。

当年风清扬和令狐冲在野外偶遇,传他剑法时曾说独孤九剑每一招都是从败招中创作,其中就以此招杀了东厂数名高手。

若是寻常宝剑,凭着两甲子的深厚内力,安平侯完全可以不管不顾,运足真气硬拼对方长剑的锋刃。但沉水龙雀乃是世间少有的神兵利器,锋锐无匹,安平侯无奈下只得倒纵退开,令狐冲借此机会,长剑向下一点,使出荡剑式接着弹力向前飞向寺庙院墙。

骤然,两枚黑色的圆球自墙外飞进,落地后立刻碎裂,冒出大股暗红色浓雾,夜风一吹,立刻扩散开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辛辣味道。

本欲追击的孟极成员唯恐雾气有毒,急忙掏出解毒丹药含在口内,同时掩住口鼻,仓促间无暇顾及令狐冲。

“我下次一定会杀了他!”安平侯落地后以内力把声音远远送出。

“除非你先杀了我!”风中传来令狐冲的回答。

“不用追了,外面的朋友会招呼他的。”安平侯制止驱除雾气后本要追击的部下,话中意有所指。

“可惜。”紫阳望着令狐冲逃逸的方向,顿足叹息,不知是为没能杀了令狐冲而惋惜,还是为令狐冲一身绝艺却误入邪道而不值。

安平侯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对他说:“刚才你是不是输的不服气?”

“是。”紫阳鼓着腮,显然有些点怨气。

安平侯笑了笑,以一种父辈的慈爱对紫阳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好吧,是时候了,我现在便帮你解开天锁!准备好了么?”

当听到“天锁”这个词时,紫阳躯体一震,兴奋的瞪圆了眼睛,脸上浮现出雀跃和期待,随即用力点头,对着安平侯盘膝坐下。

“计划不变,你是我们的先锋大将,这第一仗将要由你来打。”

安平侯说着用手按住紫阳头顶的百会穴。

丝丝缕缕的白色蒸气自他掌心腾起。

紫阳双目微合,双手结印,全身骨骼噼啪作响,一股雄厚沉凝的真气如红日东升,自丹田缓慢升起,充盈四肢百脉。

“来吧,让我见识武当最强的战力。”

荒野山林内,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相隔丈余,沿着崎岖起伏的山路腾挪奔驰,直到奔出五里外一处地势平缓的矮坡方才停下。

前面的人标准扶桑武士装束,正是刚才在向明国使团讲解计划,同时也是从外面丢进迷烟阻止他们追杀令狐冲的百地宗秀。

喘息未定,泛着月华的剑刃自后伸出,抵在百地宗秀脖颈。

“我要一个解释。”之前面对强敌连番恶战,令狐冲依旧谈笑自若,此时他声音却冷得更甚剑锋。

“你来的比我想象的晚,我之前已连续去了三次明国使团驻地。”百地宗秀无视架在脖子上的长剑,径自在土坡上坐下。

“你知道我在跟踪你,你故意引我来的?”令狐冲感到奇怪,但长剑依然没有从百地宗秀脖颈处移走。

百地宗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目视前方,半晌后开口道:“他好么?”

令狐冲微怔,但随即便明白“他”指的是谁。

“被最信任的朋友欺骗,你觉得他会好么?”令狐冲在距离百地宗秀两尺外坐下,长剑横于膝间,这是一个随时可以出招的角度。

“我没想这么做,是有人故意引他去家康公那里。”百地宗秀淡淡回应。

“是谁!”令狐冲问道。

百地宗秀摇摇头:“不知道,也不重要。这是我们扶桑人的事,和你、还有他,都没关系。”

令狐冲心中忿然,用更加沉冷的语调道:“和他没关系?你刚才在佛堂可不是这么说的!”

百地宗秀没有接话,反而问道:“你后来有没有找船。”

令狐冲虽然一心想和东方不败尽快离开扶桑,但最近刚刚伤愈,还没来得及寻找新的船只。但现在摸不清百地宗秀是敌是友,索性闭口不答。

百地宗秀继续说着:“丰臣秀吉已经下令封锁各大港口,没有大阪发出的命令,所有海船一律不得出港。还有,你不要想着去搭明国或者扶桑的走私船出海,他们全部都安插有家康公的眼线。”

“照这么说,我们似乎只有束手待毙了。”令狐冲表面不动声色,但心中暗自焦急。他久居扶桑,深知此间人情风貌。扶桑身为岛国,远洋港口少说也有数十个。别人或许无法全数封锁。但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是全扶桑最有势力的人物,他们一定做得到。

百地宗秀喃喃自语:“其实我真的很奇怪,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从来没有和他并肩作战,也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宏图大志。可为什么他会这么看重你?”

令狐冲没有回答,一方面他看出这只是百地宗秀情绪的宣泄而不是真正的问题。一方面他也真不知该如何作答。

百地宗秀静了下来,两人就这么并排而坐,各怀心思的望着被黑暗笼罩隐隐露出轮廓的山峦旷野,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开口。

两个出身、族群、性格、追求、爱好完全不同,理应全无交集的人,却在此时被名为“东方不败”的纽带牢牢联在一起。

沉水龙雀的光华悄然隐没于令狐冲腰间的剑鞘。

片刻沉默后,百地宗秀像是下了决心,转身面向令狐冲突然说道:“告诉他,他之前听到的事全部都是我在骗他。”他说着,把手探进怀中,摸出一面黑色的木牌递给令狐冲:“这是我自己私下为你们准备的船,木牌上面刻着暗号和地址,他们会在八月十八日那天等你们。就说是你找给他的,快带他走。”

令狐冲先是大吃一惊,他本能的想问为什么,但联想起百地宗秀先前的作为,稍作思忖便明白了对方用意。

百地宗秀煞费苦心帮东方不败安排好逃亡线路,引他前来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把上船的信物交给他。以东方不败的性子,若是实情相告,他必然不走。唯有让他以为百地宗秀也是个负心小人,他才会毫无歉疚的离开。

而之所以时间定为八月十八日,八成这也是德川家康预计刺杀丰臣秀吉的日子。无论胜负,扶桑国内短期都会动荡不安,正是他们远走高飞的好时机。

令狐冲接过木牌,脸色微变,不禁问道:“我们走了,那你怎么办?”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百地宗秀说着,目中流露出一种惋惜和惆怅:“英雄造时势,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他既已不是当年的教主了,那么同样这也不是他的战局。”

“这是扶桑,是我的故乡,我才应该是这个舞台的主角。”

飒飒晚风中扶桑少年骄傲的仰起头,淡淡微笑。

“答应我,带他走。”百地宗秀的眼眸在黑暗中熠熠放光。

看着面前的百地宗秀,令狐冲胸中心潮起伏,他和东方不败抽身而走,那么刺杀丰臣秀吉的人物就将由百地宗秀一力承担。

世人每每提及东方不败,总以邪魔外道、千古罪人称之,他却对东方不败不改衷心,不离不弃。

今日百地宗秀同样令他懂得,这世间并不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为东方不败牺牲性命。

透过那层坚强伪装,令狐冲看到的是百地宗秀内心的痛苦和绝望,暗淡和悲凉,他用手握紧木牌,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一时不止从何开口。

百地宗秀洞悉了他的心思,扬手制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请不要说出来,扶桑武士接受失败,但绝不接受敌人的怜悯。”

令狐冲最后看了他一眼:“我们各安天命,惟愿后会有期。”

“我和你不是一路人,还是后会无期的好”百地宗秀挥手送别。

随着令狐冲的背影渐渐远去,乃至消失后,土坡变得死一般寂静,只有天边一轮满月颓然照临,投下令人心悸的苍白。

百地宗秀忽然噗嗤笑了,他对着不远处一颗大树说话:“他走远了,服部老师你可以出来了。”

大树的枝叶兀然飘摆震荡,伴着咔咔声响,一人怀抱粗的树干自上而下一分为二,树干内部事先已被掏空,服部半藏便从此间一跃而出。

“服部老师,我的演技还不错吧。”百地宗秀带着微笑起身。

服部半藏看得分明,百地宗秀那挂着笑容的脸就像他之前的面具,冰冷而僵硬,毫无人的生机气息。

服部半藏感到一阵心寒,他和百地宗秀相识十多年,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几乎不像一个人类。

“服部老师,这个事情不就应该是这样么。”百地宗秀潇洒的拍拍手,掸去衣服上沾染的泥土草籽,自我总结道:“如果说之前令狐冲还有可能把东方不败带走。那么过了今夜,知道我拼死还给他们找了一条船后他只会和东方不败一起去刺杀丰臣秀吉。利用我去羁绊东方不败,再利用东方不败去羁绊令狐冲。他们两个讲情义,我们就用情义来收拾他们。丰臣秀吉再强,只怕也难敌葵花宝典和独孤九剑联手。然后再把他们交给明国人,即使侥幸不死,最终在港口也难逃我们的天罗地网。”

“真是一个精密而完美的计划。”百地宗秀赞叹着,笑得更加古怪。

“是啊,的确是个了不起的计划,先别说这些了。堪次郎,你还好吧。”服部半藏不是瞎子,他看得出在高度精神压力和煎熬中,百地宗秀的精神已经很不正常,随时有崩溃之虞。

百地宗秀喃喃自语:“好,好,我好得不了。东方不败、令狐冲、丰臣秀吉,他们一个个都被我骗得团团转。我简直开心死了。谎话说多了,我刚才自己都差点信了,哈哈哈!”

他说着,笑着,发泄着。

“丰臣秀吉的人说我是在主人哪里吃不饱就想去别人家觅食的狗,明国人说我是条想舔主人的脸却被扇出去的狗,服部老师,我真的只是一条狗吗?”疯狂过后,百地宗秀转头看着服部半藏,清冷月光映在他的脸上,绘出惘然悲怆的流影。

“不是!”服部半藏愤怒的咆哮着,他双手紧紧握住百地宗秀肩头,急切而痛惜的说着:“堪次郎,你是堂堂正正的武士,没有人可以说你是狗,没有人!”

“武士?我现在做的这些事,还能算一个武士么?”百地宗秀双手掩面,悲戚的话音从指缝间流露。“现在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要问我自己,到底该是那一边的?丰臣秀吉,东方不败,还是家康公?”

“你所做的牺牲,我知道,家康公也知道。”服部半藏心痛如绞,但又不得不硬起心肠,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这是新的行动指令,马上就会结束了,请你务必再坚持最后几日。”

“当然,为山九仞怎能空亏一匮。这出戏我一定会演到底。”百地宗秀收拾情绪,接过密函展开细读,记牢后便当着服部半藏立刻烧为灰烬。

“服部老师,我有个请求。”临行前,百地宗秀回首开口:“请不要再跟着我。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一个人,一个人。”

“这个,自然可以。”服部半藏望着那双黑暗中发光的眼睛,明白这不仅仅是请求,更多的是警告。的确不能把百地宗秀逼得太紧。

拜别服部半藏,百地宗秀在林间蜿蜒的山路漫无目的的游荡着,终点早已划出,他现在所做的就是享受一人独处的轻松。

不知过了多久,青色晨光穿透层叠茂密的枝叶,脚下的道路渐渐清晰发亮。

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

循着味道,百地宗秀来到山脚下一处小吃摊前面。

摊主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个子不高,脸膛肤色黑中透红,头上包着头巾,身上的蓝色粗布素袄打着几个补丁。

摊子前支着两张小桌,后面数层笼屉内装着热气腾腾的饭团,各个洁白如雪,如成人拳头般大小。

摊主一见对面来人衣着华贵,腰间佩刀,定是位高贵的武士老爷,急忙殷勤招呼。

百地宗秀恰好腹中也有些饥饿,当即便坐下买了两个饭团,甫一入口,一种熟悉的香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这饭团,莫非是用奥羽大米做的?”他急忙发问。

“是的老爷,这饭团用的米就是从石卷港运来的。小人家乡就是那里。”摊主毕恭毕敬的回道。

“你是奥羽人?真巧,我也是。”百地宗秀把凳子向着摊主拉近。

“原来老爷您也是奥羽人,小的愚笨,刚才没听出来。”高高在上的武士老爷竟然会和他攀老乡,摊主年轻的脸涨红了,有些局促的搓着手。

“离家太久,乡音都忘了。”百地宗秀感慨道。

“那您更要回去看看啊。”摊主说着又奉上一杯热茶。

百地宗秀心中一动,他咀嚼着口中的饭团,在故乡的食物中,他打开幼年记忆的画卷,忆起仙台港下绚烂的樱花,忆起奥羽银装素裹的雪原。

大滴泪珠自脸颊滚落。

摊主惊骇的看着这位武士老爷一边吃着饭团,一边无声流泪。

“很好吃,真的很好吃。我只是想家了。”百地宗秀把最后一口饭团咽下,然后安抚着惊慌的摊主,从腰间掏出钱袋,向下倾倒,大小不一的金银钱币滚落桌面。

摊主吓得赶忙摆手,两个饭团不过十文铜钱,如何要的了这许多金银。

“都给你,感谢你让我今天能在这里吃到故乡的食物,我不会需要这些了。”百地宗秀把全部金银塞进摊主的手中。“拿着这些钱,回奥羽吧。”

“我也很快可以回去了。”

丢下被天降横财惊得呆若木鸡的摊主,百地宗秀独自向终点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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