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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大战(上)


一辆漆黑涂装,没有任何标示的马车在大阪郊外的官道上隆隆前行,三十几名骑士围绕在车身前后左右进行警戒。

由于是特别定制,所以车厢内部空间要比一般马车足足大了三倍。加贺大纳言前田利家正倚靠在铺着五彩锦被的榻榻米上,一口口的抿着梅子酒。

饮酒间歇中他撩帘扫视,外面不时有一队队身背靠旗,手持朱枪的士兵从车子两侧经过,路线自西向东,显然都是“有的放矢”。

相应的,原先三五成群,每日在道路两侧叫卖的各类小贩全数消失,不止商人,随着车辆不断前行,连行人都愈加稀少。当离开大阪二十里后,前田利家的这支人马已经是唯一在官道上行走的群体。

大阪人素以头脑活络,嗅觉灵敏而著称扶桑。纵使他们不了解上层的具体意图,但也能从种种反常迹象作出判断。

被当下这份气氛肃杀,荒凉萧条的景象触动。丰臣、德川两大派系十几万人马一旦开战,京畿道、东海道首当其冲,必然遍地烽火,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多年辛劳培育的国力将一朝尽毁。联想如此可怖的后果,前田利家心有所感,口中不禁吟出元代诗人萨都剌的诗词:“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

过了一会,前田利家放下帘子,心中估算以目前速度至多后天就可以返回领地,长子前田利长已经将领内两万士兵动员完毕,粮草军械一应置办齐全,等他回去随时可以发兵南下。

又要打仗了,前田利家吁了口气,将壶中最后点滴残酒饮尽。那颗灰白须发的头颅深深埋入枕间。作为以刀剑为伍,用征战杀戮换取到今日显赫地位的他,对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却再难以提起期待和冲动。

数十年大小上百战,对手如走马灯换了一茬又一茬,敌人变成朋友,朋友变成敌人,唯一不变的只有脚下这片土地和头顶的天空。

浓重的倦意袭来,当年的前田利家可以穿着三十斤重的铠甲,两天三夜不眠不休。但现在的他,就连坐马车都会觉得疲倦。

岁月或许没能侵蚀肌体,但却切实的消磨掉斗志。

前田利家闭目思索,若是没有这场该死的战争该多好。他回家后先去能登泡一个温泉,舒缓疲劳,然后和家人一起吃饭,开茶会或者再去狩猎。

热气氤氲,泛着硫磺味的汤池,清香的茗茶,烤兔子的肉香,他下意识抽动鼻翼,咧嘴笑着,似乎真的闻到了那些带着感官记忆的味道。

前田利家笑容凝止,他陡然惊觉:脑中描绘的这一切,为什么很像一个濒死之人的临终追忆!

武者本能反应催使前田利家翻身跃起!

兵器斩落的破风声,马匹的悲鸣、士兵的惨呼几乎同时传入耳孔。

行进中的马车猝然刹住!

兽牙般的剑光挟着刚猛的劲力,毫不费力撕裂骏马的皮肤,切断骨骼,接着畅快淋漓的持续推进,穿透马上骑兵的躯体。

高大的马头连同骑兵的上半身齐齐断落,腥红血水如瀑喷洒。大量的鲜血把盛夏干燥的黄土变成血沼。

这条从大阪通往加贺的官道日常都是人来车往,但现下却荒寂的如被世人遗忘。只有数十名扶桑武士正拱卫着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正和一名无名剑客遥相对峙。

十几块残缺不全的马匹和人体躯干构成了双方的分野。

前一瞬他们还是完整状态的时候,是六名负责开路的先导骑兵。

那位无名剑客只出了一剑。

他全身被黑色紧身衣包裹,唯一暴露在外面的除了双手便是那对精光闪亮的眸子。

此地恰逢一处山谷的入口,两侧皆是光滑陡峭的石壁,中间道路较窄,仅能容数骑并行,剑客往中间一站,恰如一夫当关。

很显然,这个伏击地点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扶桑武士尽管人数占有绝对优势,但剑客之前那一剑已经让他们见识到对手可怕的实力。所以人人只是握紧武器,紧张的注视着对手。

马车大门被一把推开,须发银白的加贺大纳言前田利家挺身走下马车。两名贴身小姓紧随其后,肩上扛着他的兵器十文字飞鸟枪。

和扶桑常见的竹制长枪不同,前田利家的十文字飞鸟枪枪身通体用精钢浇筑,再经反复淬火、回火,异常坚固。枪杆足有酒杯口粗细,枪尖也格外阔厚,左右两侧各有一只月牙形分叉,同样双面开刃,略略上扬。

正因为多了这两只分叉,十文字飞鸟枪的进攻招式花样繁多,刺即成枪,斩即成刀,割即成镰。

尽管年过五旬,但前田利家腰杆挺得笔直,身体比绝大多数年轻人还有魁梧健硕,这是多年坚持不懈修行的成果。

护卫纷纷向两侧让开,前田利家来到阵前。

他先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碎块,切面平直,创口皮肤微微有被撕裂的痕迹,这说明不是被利器直接切割,而是被内力附在利器上所形成的风压所为。

剑气!

来的是高手!

他接着审视对方手持的武器。

刃身笔直宽阔,双面开锋,明国人的剑!

前田利家瞳孔微缩,脑海中灵光乍现,他立时想通了很多事。

明国使团没有逃之夭夭,相反他们已经潜伏到了大阪附近,在继续执行刺杀。

他返回加贺的行程是高度保密,己方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到底是谁向明国人通风报信?

他虽然贵为五大老之一,但并不是扶桑国事的决策者。杀一个前田利家根本无法左右大明和高丽的战局,只会徒然激怒扶桑朝野。明国使团既然派人在这里行刺他,那一定还有更厉害的人同时去对付丰臣秀吉。

太阁殿下有危险,他必须要回去,但后面是毫无遮掩的开阔地带,面对如此强敌,返身逃跑无异于邀请对方来一场郊游狩猎般轻松的屠戮。

那么,就必须要打倒他!

各种念头在脑中此起彼落,让前田利家一时踌躇不语。

由于是秘密行动所以随行的护卫不过三十多人,更没想到会在大阪郊外,己方眼皮底下遭到伏击,所以这些扶桑武士只是带了最基本的武士刀和朱漆长枪,并没有带铁炮、强弓之类的投射武器。

眼见己方数十人被对方一人弄得进退不得,主人又面露忧色,在场护卫无不羞愤难抑,武士的自尊压倒了心头的恐惧。

在愤怒的喝骂中,外围十几名士兵终于按耐不住冲上前去。

前田利家猝然回神,已然喝止不及。

冲在最前的一名武士名叫山本孙兵卫,个子矮壮敦实,左耳少了半块,赤红的脸膛满是狰狞之色。他的身份是“小人头”(注一),追随前田利家参加过大小十一次战斗,前后讨取敌方首级三十四颗,素有勇名。

“无名狂徒,你的首级就由我来讨取!”他手上青筋爆凸,大喝中身形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前冲。掌中丈余长枪虎虎生风如大蟒翻腾,一道银光疾取剑客。

他的声音还在回荡,雪亮枪尖已堪堪刺到剑客胸前衣襟。

在他先攻的同时,另有两名武士一左一右,各自挥刀扑斩。

火红的朱漆长枪当胸刺到,剑客方才动了,这一动俨然快若鬼魅,侧身避开后长剑随意向上一格,接着手臂前推,剑锋贴着枪杆向前平滑,两人身形如电交错。山本孙兵卫还未及变招,快得令肉眼难辨的银光便已没入他的胸臆之间。

寒冷和炙热在他的脏腑间交融。

直透而过,一剑两断。

不等血水溢出,略呈绯色的剑锋又已贴上了另一把野太刀,剑客长臂舒展,一引一带。

第二个武士握刀的双手感到一股无匹大力压来,本应向前劈砍的野太刀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拉扯,不由自主的向左方同僚偏落。

血泉自第三个武士的脖颈间烟花般绽放。

第二个武士发出愤怒的悲号。

剑客跟上一剑,干净利索刺进他的眉间,坚硬的头骨在剑下脆如薄纸。

武士双目死鱼般暴突,血液从眉心创口汨汨淌下。手中野太刀无力滑落,身体抽搐着向下跪倒

山本孙兵卫被斩断的上半身同时落地。

剑客举手间连杀三人,接着单膝跪地,身子向下猛然一矮,两把倭刀自头顶扫过。但接着又有三把长枪向下分刺他的后脑、背心、左大腿后侧。

以常理论,他蹲下闪避后必然要再度起身发动攻击,这就正好把身体送到对方的枪下。三把长枪速度不一,招式各异,分刺他不同位置,更加难以遮蔽周全。

然而出乎一众扶桑武士意料的是,剑客接下来不但没起身,反而更加向下匍匐,胸口离地面不足一尺,仅以左掌贴地支撑然后发力猛转,长剑沿着四周围攻者的足踝一路扫过。

围攻他的几名武如同被收割的禾苗般纷纷倒下,每一个都永远失去了双足。

无名剑客拔身跃起,恍如背后生眼,持剑右臂向后水平反斩,剑光凌厉如惊电,剑啸凄厉若狂歌

血浪自他身后翻涌!

一剑连斩四人。

至此第一番抢攻的全部十二人,七死五残废!

无名剑客撤招止步,驻剑而立,血水顺着剑锋滴答落地,暗红血线在他脚下交错蜿蜒。

他的猎物是扶桑第三号实权人物。

饶是这些武士皆是追随前田利家多年,久经沙场的敢死之士,也不禁为这无名剑客如此高超凌厉的杀招所摄,胆气不禁为之一弱。

黑色的身影苍鹰般再度腾跃,在谷道、山壁间闪展蹿伏,四面纵横驰突,长剑推拉引带,或刺或斩。

他似是对扶桑人有着极深的恨意,每一招都蕴含惊人内力,剑锋所及或是身首异处、或是躯体碎裂、无一全尸。

风声在血雨中轻泣,剑影在黄昏下闪烁。

残阳斜照,谷口已是血流满地,尸横遍野。

这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屠杀。

数十名手下被对方一个人肆意屠宰,前田利家看得睚眦欲裂,浓密的刚髯里每一根胡须都似在颤抖。

“全部退下!”,蕴含深厚内力的吼声盖住全场,周围武士都被震得眼前一暗,耳孔嗡嗡作响。

无名剑客前一瞬还大砍大杀,予取予夺的攻势顷刻消褪,剑影回流横于胸前,门户守得滴水不透。

攻守易势顺畅自如。

交手不过短短一刻,但场内活着的武士已不足十人,各个面色惨白,冷汗淋漓,无一不升起劫后余生之感。

前田利家厉目如电,肥大的手掌向后一伸,喝道:“枪来!”

身后的两名小姓早已准备,立时四手捧起,把那柄通体乌黑,沉重异常的十文字飞鸟枪递上。

前田利家长枪在手,枪杆向下一顿,整个人虎虎生威,顾盼自雄!仿佛瞬间年轻了三十岁,又变回当年那个以枪术高超响彻扶桑五畿七道的枪之又左。

“你是为我而来?”他迈前一步,全身开始发出微热,每一寸肌肉都进入临战状态。

无名剑客略一颔首,算是默认。

“明国人?”他接着又跨出第二步,长枪在这一步之间已作出五种极其细微的变化,每一个变化都可以发起不同角度的攻击。就如两军对阵,一方先以疑兵出击,以试探对方的应变,从而找出其中破绽。

无名剑客静如山岩,身、法、步、手没有半分变动,仅以目视剑,解答了他第二个问题。

试探无果,前田利家立刻聚拢精气,毫不犹疑。他第三步跨出:“报上你的名字,我枪下不死无名之人!”

三步过后,前田利家的精神气势已经蓄积到顶峰。

无名剑客静默中抬起手臂,映着日光的长剑随之划转,剑身上残存的血渍竟似失去重力般在空中漂浮,清晰地绘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圆环,环内两个陌生符号头尾相交,紧密的契合在一起。

“八卦。”前田利家以生硬含混的明国语言吐出这个神秘符号的名称。假如他去过明国江湖闯荡的话,就会认出它的另一层含义武当太极双鱼图!

正如安平侯所言,明国使团的先锋大将就是紫阳,他今天的目标就是前田利家!

紫阳右手长剑遥指猎物,左手食指勾了勾,今天第一次开口道:“倭寇,过来受死!”前田利家才是他此行的目标,方才那些人不过是热身而已,不过这并未让他出手有半分留情。

因为在紫阳眼里,这些扶桑倭人和东方不败之流的邪魔外道并无区别,非我族类,皆是可杀!

前田利家明国语言懂得不多,但这句话他听得明白。就如人们在学习陌生语言的时候,最先、最容易记住的是两种话,一种是问候,而另一种则是辱骂!

前田利家目中爆出愤怒的火焰,飞鸟枪向上一抛,持枪的右手已悄然滑至枪柄的末尾。他的武功虽不如丰臣秀吉、果心居士、德川家康这三大高手,但也是扶桑有数的高手之一。又粗又长的飞鸟枪被他以单手抡起,披着黄昏落日的霞光,狠狠当头鞭下。

飞鸟枪恍如兀然变成黑色的石柱,带着巨大的阴影砸向紫阳。前田利家气势积蓄到顶点含怒出手,这看似单的一招在他用来,却当真如千雷轰顶。

紫阳眼神一凛,面纱下的嘴角牵起,这才是个像样的对手。

面对前田利家刚劲威猛的攻势,紫阳运起太极柔劲,真武剑嘶嘶作响,刷刷连环七剑,避实就虚,灵蛇般曲折游走,剑尖向飞鸟枪枪尖的侧面刺落。

他估算前田利家是单手握着枪柄尾端运枪,本就极难操控,且这一招自上而下的劈斩蕴力过猛,去势太尽,变招更是难上加难。

届时这一剑落在枪尖侧面,恰好打在对方运力变化的薄弱环节,令其招式无以为继。

当日他就曾以此招直接破掉紫璇的剑招。

但前田利家可不是紫璇,就在剑尖行将刺中的刹那,他手掌一翻,飞鸟枪转为枪尖平摊,由劈斩硬生生变为横扫。

紫阳同样变招奇速,真武剑已转为垂直下格。

双方招式花巧出尽,最后进行的便是力量的对决。

亮金色星火在枪、剑相交的一刻炸起,巨大的金铁撞击声在谷中经久回荡,双方各自向后连退三步。

前田利家五指酸痛,握枪的整条膀臂隐隐发麻。他惊异的瞪圆眼睛,反复打量着这个神秘的刺客。

尽管他蒙着面,但从那双黑白分明,洋溢活力的眼睛能看出,这是一个年轻人。

既然年轻,那么习武的时间必定有限,或许招式上有所成就,但内功是需要时间积累的。所以他才会选择上来就以内力压倒对方。

然而从刚才的比拼来看,虽看似势均力敌,但考虑到双方兵器长度、重量的差异,这个年轻人的内力非但不在他之下,甚至犹有胜之。

无暇细想,追魂索命的剑光演化成层层叠叠的光圈,瞬时罩住前田利家周遭要害。

前田利家挺枪迎上,七十六斤重的飞鸟枪在他掌中变得轻盈灵巧,刺、砍、劈、挑、挂种种变化,每一招都势大力沉。

常人用如此沉重的兵器必不可久,而前田利家偏偏却是力大无穷,一把飞鸟枪愈挥愈快,密不通风。

十几招后,紫阳剑法一变,由之前的大砍大劈,转为以八卦步伐贴近对方后四面游走,前臂扭动,用剑尖前三寸点刺击打。这类招式虽然威力不强,但胜在节省气力,攻势灵巧,绵绵不绝。

久战之下,前田利家招式转换终是慢了下来。就在这一刻,紫阳自右侧坤位斜跨,四尺余长的真武剑,游蛇般出窍,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直刺他的胸臆。

千钧一发中,前田利家堪堪闪过剑尖,但是侧刃依旧划过左肋,温热的血溅了出来,洒在地上,红的刺眼。

“蕞尔小国,不外如是。”随着创伤而来的还有紫阳的嘲讽。

前田利家心头怒极,但见他的眼中寒光一闪,转为双手握枪,人枪合一平地跃升。须发戟张的前田利家犹如狂怒的狮子,两臂轮开,凌空扑下,飞鸟枪画下一道完美的弧度。

枪未到,气先至!

以紫阳为中心,猛烈的罡风劲气催使方圆两丈内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刚才的交手和部下的宝贵生命已经给予他一窥对手实力的机会,他有绝对的把握对方无法从这一击中全身而退。

因为他刚才以受伤为代价,把对方成功的诱进背对石壁的死角!

更因为这是他凝聚全身功力,必击必杀的一击!

然而就在枪刃行将刺落的那刻,前田利家万念归一,在他眼内,天地风云一片静谧,除我即敌,别无他物。

就如战场上的最后决战,双方都不约而同的放弃一切次要战场,各自集结全部部队,在主战场展开最后碰撞。

摩利支天又将向谁颔首微笑?

紫阳动了,他双臂舒展,背贴石壁,倏然向左侧滑动,身法速度至少比刚才快了三倍!

快得超乎前田利家的意料!

他侧身避开对方势在必得的一击,飞鸟枪贴着耳边斩下,同样快的听不到风声。

生死之刻,一招未能制敌,便是自杀无疑。

前田利家在下落中绝望的看见,那雪亮剑锋,已然牢牢贴在枪杆上。

紫阳目中杀气大盛!

真武剑擦出星火!

逆冲而上!

十成功力,横斩前田利家!

在面临死亡的关头,前田利家不得不作出一个坚决而痛苦的决定。

他双手一松,掌中飞鸟枪落地,然后用厚实的手掌,死死夹住对方锋利的长剑。

作为扶桑一流高手,前田利家的内功修为并不逊于他的枪术,若是寻常刀剑,他足以用肉掌将其折断。

但他今天面对的,是当世少有的锋锐,武当镇派之宝真武剑。

以及,解开天锁后身负一甲子深厚内力的紫阳。

道教自东汉末年兴起,源远流长,自宋元起根据所修侧重不同,又分化为众多派系,其中以符录、丹鼎两派最为有名。

武当派源自全真教,属于丹鼎派一脉。这一派修行推崇内丹,便是指把人的身体当成“炉鼎”以自身的精、气为药物,用神去烧炼,为神气相交结成之物。

到了紫阳这一代,武当派为了壮大自身实力,开始尝试把内丹修行和武功相结合。具体来说就是挑选门下一些资质优异,骨骼清奇的少年弟子,以他们为炉鼎,然后由一些年纪老迈,但内力深厚的本派名宿把自身内力输入他们体内,再通过一系列包括药物调理、经络推拿、针灸刺穴等复杂手段,令他们能大部吸收这些内力化为己用。

这个计划出发点是考虑到老迈名宿在武学上亦不可能有什么新的贡献,所以把他们的内力注入年富力强,善于钻研武功招式的弟子体内,有助于武当迅速的培育出远远压倒其他门派的少年高手。

但这看似完美的计划却蕴含着极大风险,以常理论,每个人的内力都是自身艰苦修行而来,深浅高低不一,就如容貌般千人千面。岂能像钱物那样任意赠与。少量用于疗伤便罢,若是贸然把大量内力输入他人体内,必然引起和受让者原有真气的冲突,轻则经脉受损,重则暴体而亡。

所以武当派反复试验中也是牺牲了不少年轻弟子才终于获得紫阳这唯一一个成功的炉鼎。

在临行前,紫阳体内便已被注入本派六位名宿的各自十年内力。由于怕运功中异种真气反噬,所以掌门施展天锁,把他部分穴位和经络封闭,这些内力暂时封存。直到紫阳的身体慢慢适应,最终才由安平侯按指引帮他打通经脉,大功告成。

真武剑爽利地切进了两掌的缝隙之间,然后执拗的向前一路推进,

就在剑刃将及胸膛时,前田利家猛然迸发出猛兽般的怒吼,衰老的肌肉全都绷紧,竟然生生抵住了剑锋的推进。

紫阳也感愕然,继续运起全身的功力往前猛推。

一甲子的内力犹如江河决堤,澎湃涌来。

前田利家双臂的关节感到逐渐酸软,力量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过,他仍然为刚才短暂的对抗而感到骄傲。

剑锋逐寸地缓缓刺入他的心脏,鲜活的血水把胸前衣襟染得赤红。

前田利家全身的功力终告涣散,衰老的身躯重重落入尘埃。煊赫一时的加贺大纳言,在这个时候,和一垂死的普通老叟毫无二致。

残存的士兵们怒吼着蜂拥冲来,用生命诠释着武士崇高的准则。

紫阳撤回长剑,不再理会垂死的前田利家,返身向这些勇敢的异族对手,目中也不免流露出一丝敬佩。

剑光历历,血雨纷纷。

假如丰臣秀吉看到这一幕,那么他会立刻停止前进,接着以最快的速度撤回大阪。

但他没有千里眼。

一滴汗水自鼻尖淌落,经过人中流进下唇,特有的微咸在口内散开。汗青趴着一动不动,聚精会神看着远处的情形。

打扮成扶桑农夫的他,带着同样装束的两名孟极成员。

三人安静的连自己的呼吸都几乎听不到。

丰臣秀吉的护卫亲军就在距离他们百步之外。

在这个距离上,汗青从千里望中可以清晰的看见他们头盔下的面目。

走在最前面的是骑队,后面跟着大队的步兵,总共约为千五之数。以军人的角度看,这是一支当之无愧的精兵。整支队伍行军速度控制的很完美,主军行进同时两侧每隔一定时间就有游骑往来飞驰探路。当道路数量、宽窄变化时队伍立刻自动分进合并,队形变换毫无凝滞。

另外他们并不像一般军队行军那样卷甲而趋,待到临战时再统一披甲。所有士兵都披着全部甲胄,处于随时可以投入作战的状态。

看着部队正中的金葫芦马标下那矮瘦如猴的华服老者,汗青再无疑虑,德川家康,你到底施展了什么法术,竟然真的把丰臣秀吉从固若金汤的大阪诱出来了。

一直以来,丰臣秀吉都有着三重坚实的保护。庞大的军队,天皇的信任,深不可测武功,如今前两项都被卸下,终于露出柔软的腹部。

明国使团就像一根绞紧弓弦的利箭,即将给他最后一击!

随着两侧又有游骑飞驰,部队的戒备圈也因而扩大。汗青忙把身体又向野草深处埋低,以防被发现。

从干草的空隙间,汗青看见日头已经向西方大幅倾下,先锋鬼冢藏之助下令部队停止前进,扶桑士兵分成若干小队,开始在空地上搭建帐篷。

“要在这里过夜吗,的确是一个好的战场。”汗青兴奋的想着,十指深深插入土中。

长风兄,我没有看错你,这最后的大节,你终归是守住了。在没收到侯爷给你的奖励前,千万不要死啊!

百地宗秀躺在草地上惬意的伸了个懒腰,仰面观天,几抹形态不羁的流云点缀着西天似锦晚霞。他今日身穿武士盛装,锦缎制作的阵羽织一尘不染,蓝的仿若头顶那抹青天,金丝为它缀上华美的边幅。象牙色丝绦结成的腰带,錾着一颗明亮的珍珠。

百地宗秀把手伸向身边一个崭新的黑色木盒。小心打开盒盖,盒内正中放置着一颗苍白的头颅,断颈切口很整齐,一看便是被刀剑之类的利刃斩落。四周还细心的铺了一层石灰粉。

“家康公,我当日出仕德川家就是穿的这身衣服,今天,就让它陪我走完最后的路吧。”百地宗秀微笑着对那颗头颅说。他眉宇间阳光灿然,再不见半点阴霾。

德川家康人头双目空洞的看着他。

重又盖好盒盖,百地宗秀提着盒子向不远处树下的坐骑走去。还未走出五步,他双腿硬生生停住,双目圆睁,脸色一连数变,惊讶、喜悦、悲痛、憾伤交次而过,诸般种种,最终又恢复如初时的平静。

在人马之间,一人悄然伫立。

该来的,总究还是来了。

“教主。”百地宗秀喉头蠕动,清晰的喊出这个名字。

他口中的教主只有一个人,日月神教教主,东方不败。

东方不败内着如雪素衣,外罩红袍似火,神情恬淡的看着他,就像看一个相识多年的知心朋友。

两人相顾无言,默然相对。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良久后百地宗秀首先打破沉默,强自笑道:“教主,您怎么来了。”

“来给你贺喜啊!”东方不败目含笑意道:“我听说你最近很是出风头,就连扶桑第一人丰臣秀吉都对你青睐有加,还要收你当义子。哎,说起来我还真是看走了眼,都没发觉你是如此的一位俊杰。”

东方不败的话在百地宗秀听来就像是被抽了一巴掌,这让他神情有些尴尬难堪。

毕竟当叛徒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令狐冲应该都告诉你了。”在百地宗秀内心深处,涌起了某种苦涩,他问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还有时间,我要来看看你。”东方不败答得也很认真。

“我很好。”百地宗秀扬起双臂,作出轻松的神态:“正如你所见,我很快就会成为丰臣秀吉的义子,自有大好前程,不劳教主你费心了。”

东方不败目光越过百地宗秀头顶,以追忆往事的声调缓缓背诵:“我是扶桑右大臣德川家康的家臣,百地左卫门大尉宗秀,我的主人只有一个,就是家康大人!”

“这是三年期,你在虎尾峡说的。为什么今天的你变了?”

百地宗秀继续维系着坚强:“因为,我长大了。或者说,你变了。当年的东方教主,是不会问这种问题的。”

“长大了,我变了?”东方不败视线垂下,反复念叨着,细细品味期间的含义,但依旧挡在百地宗秀前进的道路上。

“鬼狐不再是当年的鬼狐,东方不败也不是当年的东方不败。这里的事情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离开吧。和令狐冲一起,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如果这种生活是用牺牲朋友换来的,我并不认为这是我想要的。况且,我已没什么朋友了。”

“你今天为什么来?是怜悯么?若是如此,我希望你别再管我的事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百地宗秀已经走到东方不败面前,目光熠熠,再一次重复道:“是朋友,就请尊重我的选择。”

“看来我好像是真的多此一举,自讨无趣。”东方不败自嘲的耸耸肩,向旁边一闪,真的把道路让出。

“那么我就多谢教主,就此别过。”说完百地宗秀拎着盒子,低头从东方不败身边快步走过。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之际,百地宗秀空着的左手虚握,似掌似爪,倏地闪电般攻向东方不败腰间四处穴道。

两人彼此相距不过半尺,百地宗秀这招猝起发难,全无半点征兆。相处三载,他太了解东方不败的脾气秉性。他今天到此,绝不会就是临行告别那么简单。

东方不败决定要做的事,没可能被几句话更改。

但他真的不能让东方不败再被卷进来。

但是这本应十拿九稳的一招却抓了个空,东方不败并不在他应该在的位置,他似凭空蒸发了。

东方不败早有准备。

了解,是相互的。

百地宗秀猛然仰起头,东方不败的身影如红云飘在头顶,随即俯冲掠下。

若是平日,百地宗秀自能避开这招。但现下右手提着盒子,他的反应不可避免的慢了半拍。面对东方不败,任何人都不可能慢了半拍还能安然无恙。

于是他倒了下去。

同样的穴位,同样的招式。

点倒百地宗秀,东方不败夹起他施展轻功,飞入不远一处树林,找了个僻静地方将他放下。然后哈哈一笑:“这招击筑悲歌使得还不错,不过跟师傅比起来,终究还是差了点哦。”

腰间四处要穴被封,百地宗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黑色木盒落地,那颗人头骨碌碌滚到东方不败足下。

东方不败拾起人头,捧在掌中认真端详后忍不住笑着说:“若不是我深知你的为人。乍一看还真以为你把德川家康的脑袋给砍下来了。这影武者做得还挺像,想来他是早就预计到有今天。”

看到东方不败把玩那颗人头,百地宗秀惶急中大喊:“小心,别乱动它。”

“你在里面放了什么?”东方不败心思细密,一上手他就感到这颗人头比寻常头颅重了少许。同时他看出后脑位置有一道细如发丝的暗红,想必事先被薄且快的刀子很小心的切开,然后塞进东西。

“是炸药。”百地宗秀面色变得雪白。

“假亦真时真亦假,你先前投靠,多番博取丰臣秀吉的信任,令他应允收你为义子。再借着献上德川家康的人头,为的便是寻求和他近身的机会,最终同归于尽。”东方不败娓娓道来,寥寥数语便点破百地宗秀在层层伪装下的真实目的。

百地宗秀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东方不败把人头放回盒子,嗤然道:“图穷匕见?荆轲刺秦王?拾先人牙慧,老乌龟这把戏可没什么新意?”

百地宗秀愤然喊道:“有没有新意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扶桑人的事!跟苗人没有关系!”

东方不败反问:“既然不属同族,那你又为何在黑木崖救我?”

“好好好,就算当日你欠我的。可你在岩已经还了。真的和你没关系!”

东方不败接的飞快:“那只是本钱而已,我堂堂日月神教教主,还债若不加点利息。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百地宗秀登时语塞。

东方不败一拂下摆,反倒在百地宗秀身边坐下。拿起腰间酒壶拔开壶塞饮了两口,突然开口道:“你真的以为丰臣秀吉会在吉田町等着你?”

当听到吉田町,百地宗秀大惊失色,急忙道:“你怎么知道?”

“小孩,你以为只是德川家康和朝廷的人想要丰臣秀吉的命?哪有那么简单。”东方不败忧伤中叹着气却并不再往下解释。

末了,他带着七分愤慨和三分凄然道:“我的朋友他不应该是荆轲,更不能是樊於期!”

在三大势力夹缝中忍辱负重,苦心造诣,却在最后时刻化为南柯一梦。

井中有井,局中有局。

自以为是纵横阖闾,掌控棋局的主宰,却也不过是更大棋盘中的一颗棋子。

原来,一切都没有改变。

百地宗秀双目无神,嘴唇抖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想不起。

他只觉心丧若死。

东方不败看着濒临崩溃的百地宗秀,嘲弄的一笑道:“你看看,你武功即差,心性又这么轻浮。怎么去杀丰臣秀吉,不是去丢我东方不败的脸么。算了,还是我亲自去吧。”

虽然早就猜到东方不败来此的目的,但当亲耳听他说出时百地宗秀依然觉得愧疚难当,恨不得一头撞死才好。丰臣秀吉武功冠绝扶桑,身侧高手云集,还有大军拱卫。东方不败就算有通天彻地的神功,恐怕也是有去无回了。

“那,那令狐冲,他。”百地宗秀零乱的说着,如同落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起码有令狐冲助阵,东方不败的胜算会多一分。

“这跟他没关系。”东方不败斩钉截铁的拒绝这个假设,他严肃决然的说道:“这是东方不败的因果,不应让他承担。”

东方不败侧过身子,语重心长的劝诫道:“德川家康为人外宽内忌,他持诡术而夺大位,是绝不能让这些事见著青史的。你参与的太深,知道的也太多。一旦他取得天下,必然不会放过你。听我一句,远走高飞,别再留在扶桑。”

尽管千般不愿,但百地宗秀也明白东方不败说的都是事实。心中崇高神祗的油彩被无情剥落,露出内里层层污垢,令他只希望晴空落雷,把自己劈死算了。

东方不败接着从怀中摸出两个物件,递至百地宗秀眼前,以他从未见过的恳求神态道:“小孩,临行前,我还有一事相求。”

那两个物件其中一个是锦囊,另一个百地宗秀虽然只见过一次,但就深刻记忆,挥之不去。

日月神教百年宝库的钥匙紫玉玲珑。

它同样是记忆的钥匙,令他恍然想起那一年的夜晚。

东方不败轻轻握起百地宗秀的手,郑重的把锦囊和紫玉玲珑放进他掌心:“这紫玉玲珑是神教宝库的钥匙,开启方法和地图我都画好放在锦囊内,务必仔细看!拿到宝藏后,一半给你,这是当年我为神教赚取的,我把它送给你。另一半是前任历代教主积攒的,请你帮我送给任盈盈,听人说她在滇北苗区。这是我最后的请求,拜托了。”

百地宗秀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紧紧揪住,说不出的难过,眼眶一热,泪水差一点就溢出了眼眶。日月神教的宝库财富何止堆积如山,即使是一半,也是一笔世人难以想象的财富。东方不败就这么送给他,何等豪气,何等恩义深重。

况且最终这一席话,分明是在向他诀别了。

“教主放心,我一定为你达成心愿。”百地宗秀心绪激荡中,几乎语不成声。

交代完毕,东方不败纵声长啸,起身卓立后对百地宗秀道:“做男人要大气,别老哭哭啼啼的。你说若是有人为今日之事著书立传,后人看到我们这么婆妈,还不笑掉大牙。莫要多想,好好睡一觉。待到明日,一切就都解决了。到时候天也蓝了,花儿也美了。你也变得富可敌国,届时无拘无束,携上美酒佳人,泛舟江海,何等快意。比当什么劳什子武士强多了。”

“再见。”东方不败在扶桑的黄昏中转身,步向百地宗秀预先准备的坐骑。

百地宗秀就这样躺着,东方不败虽然只点了他四处穴道,但以葵花宝典的真气锁住穴道附近经脉令他无法运气冲穴。至少要十二个时辰后才能恢复行动。

教主

三年

黑木崖

扶桑

在短暂而漫长的记忆、纷繁掠过后,百地宗秀目送他的背影久久凝神。

“东方不败!”他猛然用尽全身力气高呼他的名字。

他喊得是如此用力,似是用全部感情铸就,把这个名字远远送出,直到天上。

当听到那声呼喊,东方不败解开缰绳的手停下,他自语道:“至上无情,最下者不及情。问情之所踪,正在吾辈。谢谢你小孩,谢谢你,我最好的朋友。”

感伤与迷惘的色彩从东方不败脸上逐渐消褪,随后,仿佛是和过去诀别似的。以截然不同的骄傲,翻身上马,在飞逝的晚霞中扬鞭远去。

注一:仆从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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