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二下扬州

贾珠纳妾这事给贾宝玉敲了一个警钟，当今以孝治国，当上皇帝后还日日去给太上皇皇太后请安，他若是和王夫人贾政起冲突，结局怎样可不好说。

        他才刚刚发觉自己的心意，想着和林妹妹长长久久才好，可不想两人之间再插入第三人。可从贾珠这事看，要是将来他拒绝了，老太太在还好说，老太太要是不在了，林妹妹说不定也会像大嫂子那样被婆婆磋磨。

        这样看来，只有拿另一样东西来打败‘孝’，古今都有‘忠孝两难全’的话，若是真出了像贾珠那样的事，他只有拿皇权压父权才能了结此局。这样看来，明年二月的会试和四月的殿试更要好好表现才行。

        这年冬底发生了一件大事，贾宝玉才从贾代儒孙子贾瑞的葬礼上回来，就接到扬州林府来的信。信上说林如海身染重疾,要接林黛玉回去，贾宝玉还未看到信就觉得不好，待看完信，初冬时候在梨香苑察觉到的那种仿佛被恐惧悲伤席卷全身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强忍着不适，心里咯噔咯噔地跳，向贾母请示要送林黛玉回去，他自己也要去看望姑父。

        贾母犹豫不定，林如海的信她也看了，要真如信里所说，林如海这一回可撑不住。她知道贾宝玉隐约和林如海处出点父子之情，自然不忍心贾宝玉错过两人这最后一面，可会试就在二月，一来一回，就是赶得回来又怎么有时间好好复习。可她劝不动贾宝玉，这孩子死命要去，只得依了。

        贾宝玉本可以说些‘去看一眼就回来’‘快马加鞭不到半月就能回京’之类的话来让贾母同意，可他不想骗贾母，他总觉得林如海这回凶多吉少，下定决心要等他病好或是病去，再回京城。

        后日一早启程，两人忙着收拾东西，期间贾宝玉被王夫人和贾政叫去骂了两顿，说他不知道刻苦，临考还乱跑，王夫人骂他是被猪油蒙了心，不知道好好考试，整日里不知道想些什么。贾政则是说他不知道轻重，这时候还跑去劳烦林如海。贾宝玉也不反驳，他现在没空理这两个人，低着头听训，想着一会儿给林如海算一卦。

        这一卦是大凶，贾宝玉算出结果倒冷静了下来，现在着急有什么用，什么事都要等见到姑父再说。他嘱咐小红等人好好看这心远居，同林黛玉一早就出城，走了小半天，在城门外几里远的地方被贾芸追上了。

        贾芸快马加鞭赶上贾宝玉，‘吁’的一声停住马，递给他一叠厚厚的纸，他月前被派去打听王熙凤的事，贾宝玉嘱咐他不能被发现，他只能悄悄的查。他前几日查到王熙凤包揽诉讼的大事，原本准备把事情查得清楚些，等贾宝玉回京再报给他，现在却顾不得。他刚用过饭就接到消息，王熙凤那几桩诉讼竟然牵扯到人命官司。

        那条人命已经被投入狱中，帮他打听的人是从前认识的泼皮倪二，倪二告诉贾芸，那人再不救出来可要死在监狱了。

        贾芸自从跟着贾宝玉后，时不时去学堂听先生讲课，这儿的学堂可不是贾家的族学，是正经的学堂。他被书香熏陶，又被贾宝玉告诫别和贾家那群人混在一起，就算小时候混得有点歪，这些年也变得伟光正起来。

        他一打听到信就觉得不好，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再说琏二嫂子这一次要是成功了，下次定然更敢大包大揽，故而确定消息属实便追着贾宝玉一行人的方向去了。

        贾宝玉低着头把纸一张张翻阅过去，越看眉头越皱，王熙凤办的这些事里竟然还有王夫人的影子，比如放利钱这事，就是王夫人介绍王熙凤做的，王家的人胆子都怎么大吗？也没见薛姨妈做这种事啊，难道是贾家的混乱给了她们犯法的勇气？

        又往下翻，贾瑞的死竟然和王熙凤也有牵扯，他看了前因后果，倒觉得这事不干王熙凤的事。这年头女子名声何其重要，幸好是王熙凤这般有计谋的，换个软弱的，吵嚷起来，坏的还是自己的名声，被倒打一耙都有可能。

        底下还有宁国府贾珍父子玩弄尤二姐的事，尤二姐是贾赦继妻尤夫人的二妹妹，被贾蓉纳为妾，贾蓉是个好色的，新鲜劲头过了就不爱去尤二姐那。可巧贾珍见到了尤二姐，有了几分意思，尤老娘见此哪有不乐意的，也不想着这是尤二姐的公公，上赶着把尤二姐送给贾珍。

        贾宝玉看到这一阵反胃，皱着眉继续往下看，原来秦可卿的病也是由此而来，她发现丈夫和继子小妾的不伦之事，吵又不敢吵，劝也劝不动，日日悬在心上便做成了病。

        贾芸骑着马在一旁等着，贾宝玉捏着这叠纸有些烦恼。他可没权利去管这事，这事也不归他管，想了想，把纸塞回贾芸手里，让他把这叠纸偷偷送到贾琏手里，便继续前行。这一叠纸七八分都是王熙凤的事，还是让他丈夫去管吧。

        陆路走完走水路，水路走完接着走陆路，前两次往返路上众人有说有笑，这回却鸦雀无声，贾宝玉原本因着自己的几分‘龌蹉’心思，前些日子不太敢找林黛玉说话，现在却也顾不得了，一路上互相安慰打气，倒把初知自己心思的腼腆羞涩抛个一干二净。

        冬天最冷的时候，两人终于到了扬州。

        林如海患病后便辞了巡盐御史的差事，身上只留了个兰台寺大夫的职位，因着巡盐御史的差事还未交接完成，便没回苏州老家，而是在扬州的林府里养病。

        寒风似刀，冻得人脸上生疼，林府景色依旧，两人却来不及细看，联想到来接他们的林府下人说的话，心里像着了火似得焦灼不安。

        绕过正堂，林如海在书房里等他们，三四个火炉烘着书房温暖如春，林如海披着一件很大很厚的大毛衣裳，手上抱着个手炉，脚下踩着个脚炉，饶是如此，还是时不时咳嗽一声。

        贾宝玉一见林如海就红了眼眶，无他，林如海太瘦了，这倒罢了，肉可以养回来，可生气却养不回来了。他不用开天眼就能见到林如海脸上的死气，死气沉沉，像是一团烟雾笼罩着他。

        他到底是男孩子，还能撑着‘男儿有泪不轻弹’憋住泪水，林黛玉却已哭出声来，哭声惊动处理公文的林如海，他抬头见到两个孩子，苍白瘦弱的脸色难得露出一丝喜悦。

        什么话都表达不出现在的情绪，贾宝玉几次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同林黛玉上前扑在林如海身上，趴在他的肩头，两行泪滚滚流下，打湿了衣襟处的风毛。

        三人哭了一场，林如海挨个安慰着，他早前只想着早点办完手上的差事，好回京看看两个孩子，因而自诩体壮，四处出公差办差事也不休息，没把孩子们的叮嘱放在心里，现在只能自食其果。

        他没想到自己的身子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一个风寒便把往年留下的病根都激了出来，连皇上派来的太医也束手无策，说他是油尽灯枯了。他想到这，忍不住咳了一声。

        两人听到林如海的咳嗽，担心压坏了他，忙从他肩膀上把头挪开，贾宝玉拿着林黛玉递给他的手绢擦眼泪，林黛玉也渐渐止住哭声，只时不时抽泣一下。

        贾宝玉心里百转千回，到底先开了口：“姑父，大夫怎么说？”

        林如海拿着手绢给他闺女擦眼泪，望着两个孩子通红的眼睛，勉强挤出的笑也撑不住了，他闭上眼，微微叹息：“我早年苦读熬坏了身子，这几年又四处奔走，作息不定，这次风寒只是个引子，把往年的病都引出来罢了。”

        见林黛玉泪流满面，又给她擦了擦眼泪：“你们这么大了，我也不瞒着你们，也就这几个月了。”他说完，见两个孩子眼泪汹涌，连贾宝玉都止不住泪水，又叹了一声。

        林如海得知消息时惊愕异常，经了一个多月倒好多了。他想着人固有一死，他这辈子为官时简在帝心，为夫时夫妻和乐，虽然没有儿子，却养了一个女儿教了一个侄子，都是聪明灵秀之辈，算得上是子女聪慧。

        活到这个份上，他已经没什么大的遗憾，若说有，那便是从前位极人臣的志向定然完不成，可人到这时候了总得劝着点自己，才好走完最后一遭。纵然志向远大，可总是苦恼于完不成的理想，最后这段日子走也走得不安心。

        大的遗憾劝着劝着就没了，小的烦恼倒有几个。他从前想着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再聪敏也不是个儿子；又有一个侄子，再是个男孩也不是自己家的。

        自从得病后倒不想这些了，他现在苦恼的只有一点，自己真要走了，女儿怎么办？按贾宝玉所说和他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贾家最多撑个□□年就会被皇上清算，绝对撑不过十年。可林家几代单传，只有几个五服外的亲戚，排除贾家，他真不知道要把闺女安置到哪？贾宝玉还好说，他毕竟是个男子，按他的才华，入了皇上的眼便没什么可怕的了，可他闺女是个女儿家，将来可怎么着？

        再有，女儿家总要嫁人，结亲结的是亲家，有他在和没他在是两回事。他在，林黛玉便是大官的女儿，父亲简在帝心，他走后，林黛玉一介孤女，除了外祖家是荣国府——荣国府过几年也得倒之外，没有什么旁的亲戚了。等过几年荣国府倒了，更是孤立无援。

        她闺女这样的身份，只能凭借丈夫的怜惜才能立住，才能在公婆妯娌亲戚等各种来往里如鱼得水。可一个佳婿哪有那么容易得，他这么个疼惜妻子的，家里都有几个小妾，更何况其他人。要是女婿再混账些，她女儿这么个聪明人，焉不会慧极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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