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年

今天，九鬼最后的客人是一个女孩。精致的妆容，浅棕色的大波浪，白色的通勤衬衫，从晚上九点左右走进九鬼，便频繁地向门口看去，不然，便是在看手机。她几次拨出号码都无人接听后，在十一点左右，暴躁地离开了九鬼。

        一小时后，又回来了。再次进入九鬼，她脸上的怒气不减反增。

        她一杯又一杯地续着啤酒，脸上泛着红。

        她等的人是张朋。附近沪北大学的博士生，九鬼的深夜常客。在这里基本只点啤酒或者可乐，对着笔记本电脑扯头发。

        “媛媛，我结束了。晚了点。”张朋匆匆地从门口走了进来。他戴着一副黑色框架眼睛，厚镜片后两块乌青的眼圈，脸上的胡茬已经不短了。深墨绿色薄夹克内一件白t，皱褶不少，像是好几天没换了。

        “两点三十二分。”媛媛看了一眼墙上地的钟，“我进这里的时候是八点五十六分。”

        张朋没有解释一句，静静地听着媛媛的审判。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十年？我受够了，我现在也不想和你争辩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追求，我们现在已经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分手吧。”媛媛的声音听上去已经醉了。

        “好。”张朋木然地点点头。

        我又在九鬼见证了一段关系的破裂。难道真如白无常所说，这地方不吉利？毕竟九鬼是鬼开的，风水可能不太好。

        结局是媛媛离开了九鬼，张朋留了下来。

        张朋听了习惯性地扯住一把头发，“来点烈的，威士忌。”

        “纯的吗？容易醉。”我大吃一惊。他的酒量并不好，平日喝了一瓶啤酒，就有些走路不稳了。

        “醉了才好。”

        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了。走回吧台的时候，见n把酒从雪克杯里倒入古典杯中，加了四盎司威士忌，二盎司干味美思，一滴安哥斯特拉苦精。

        我说：“这么大一杯，他喝下去都不知道九鬼的门在哪了。”

        n把酒端给了张朋：“加了点别的，名字叫十年。”

        张朋接过酒杯，苦笑：“好名字。”

        不出意外，张朋醉得一塌糊涂。

        最后，张朋是n送回去的。

        或许是在九鬼见的各式各样的人多了，他们的故事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兴趣。

        世上的人相爱相恨，互相折磨。有点越离越远，有的越缠越深。

        九鬼的生意日渐变好，收入见长。如果不把钱全花了，等我们去转世，不就便宜了阎王？

        lesillage是我的新宠。坐在十楼高层的窗边向下望去，车水马龙，霓虹闪耀。我像是真实地活着，哪怕我是一只鬼，什么都不记得的鬼。

        “下辈子，我还会爱上lesillage。”我抿了一小口红酒。

        n说：“转世之后，你不一定有钱能到这里吃饭。”

        我无意与n斗嘴，因为我看到了外面的高楼的顶层，有人坐在栏杆上。

        媛媛。她的棕色卷发被绑成了马尾辫，脸上干干净净的。呼呼的风吹动着她身上的白色连衣裙。

        我知道她已经没有救了——白无常就飘在她的身边。

        n也看向了媛媛。

        我们都没有动，只是作为无情的看客，等待着一条生命的消逝。

        转瞬之间，白色的影子垂直落下。

        我好像听到了街道上汽车刹车的声音和路人的惊呼。

        我不敢想象媛媛失去意识前经历的痛苦。我仿佛感受到了五脏六腑如同瓷瓶落地后一般碎裂。

        n突然发声：“这是一场谋杀。”

        他和我说起了送张朋回去那晚的坦白。

        “大二，我上台进行国家奖学金答辩，买的廉价正装在台上不小心撕破了。全场都笑了，散场后还有人还在笑话我。她和朋友说：‘家里条件不好，还能考上沪北，这才是有真本事。’当时说话的人那么多，我怎么就听见了这句呢？第一次鼓起勇气追女孩，成功了。她点头的时候，我想：我一定会有出息，一定会对她好的。”

        “大四，她决定工作，我决定做学术。我相信自己能走下去，走得很成功。工作和学术很不一样。我一点都不顺利，媛媛很顺利。我当时在想，如果我和她选了一样的路，会不会也能和她一样升职加薪。我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在一次争吵中编造出了为了和她在一起，瞒着她放弃奖学金出国留学故事。她信了。她从此对我只有愧疚。”

        “她工作拿了奖金，攒了一年的假，让我陪她去滇城玩。我的压力很大，对她发火，气得她自己一个人去。回来之后，她却对我愧疚，觉得自己冲动任性了。”

        “我一边忍受着内心的指责，一边装出无奈和辛苦的模样。我离不开媛媛，愧疚是我能绑住她的唯一办法。她今天说了分手，过两天又会来找我复合的。”

        n转述了张朋当晚的话之后，说：“实际上，媛媛当时离开九鬼之后就在张朋的宿舍楼下等着他。见到他回来，不断地为随意提分手道歉。”

        听到这里，我似乎已经推出了剩下的故事。

        用愧疚绑架媛媛的绳子勒得太紧，让她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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