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似是故人来

鬼使黑一走，白衣使者这里一时便清净了下来。

        他吐出口浊气，阖了门窗，便又提笔画了起来，可最后一笔方落成，那一双渐消了金光的眼里便带了犹豫，半晌，终是将画像吹干，叠在攒了有些许厚度的画像上。

        那皆是为了给小徒弟历练，挑选出的有些难度的渡灵任务。

        然而堪堪叠上去，却又反悔，拿起那张令他左右为难的画纸，画中那长发的贵公子慵懒的闭了一只眼，寥寥几笔勾勒出的那似笑非笑间的睥睨霸气却也露骨传神。

        唉

        沉沉一声叹息，做师父的到底是将画一把业火烧了个干净。

        早了些，他想。

        “哪儿早了？”一身黑袍加身的男人嘀咕着，隐匿着身形跟在人小姑娘的身后。

        如今行着尾随之事的男人，其实便是早先说了要护着小姑娘跟着跑出来的鬼使黑，他抬头看了眼已被乌云遮了七八分的月色，实然与小姑娘要收的那生魂时限相近了。

        怕是要误了事儿。

        “怎的故地重游还没完没了了呢？”，他是看着这孩子生生绕着奴良府走了六圈，却始终过门不入的，虽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近乡情怯的心情，但叫他看来，着实没必要！

        到底还是缺乏历练的缘故啊。

        黑衣的鬼使最后也只能这么想着，上赶着给人找好了借口。

        好在小姑娘虽说墨迹了些，分寸还是有的，正正好踩着点入了那将死之人的门槛。

        落地前她便做了准备，做了要用强的将亡灵带回的准备。

        因这是她师父给她的一次试炼，想必不会如寻常勾魂索命之事一般简单，多上点心也是应该。

        该往生去的魂灵已经出窍。

        其躺在地上的肉身渐冷，肤色却仍维系着美好白皙模样。

        半点看不出来生前竟是有那般恶名的剑客天才。

        白瞧着那一脸坦然的望着自己死去躯体的亡灵，努力的不因对方过于好看的颜色而忘了自己的本职，她不自觉咳嗽了声，是为清嗓子。

        “冲田总司，你时辰到了，随我去冥府吧！”

        叫出亡者的名字，本是为了点醒告知，‘喏、你已经死了。’这一信息，叫其认命，乖乖的随她下地府投胎去，可少数但凡须得出动鬼使单领一张画像去寻的，这般直呼名讳，却是为了施加威压，好叫怕是不安生的亡者先从气势上输一截。

        名即是最简短的咒。

        千年前这片土地上孕育出的某个大阴阳师曾这么说过，用在这地方，解释的再适宜不过。

        出人意料的，这臆想中怕是难搞的很的亡灵很是配合，安安静静的伸出手让白用缚魂的绳链绑了去，只在最后和和气气的商量道：“可否请使者再宽限我一些时辰？”。

        叫刚松了口气，想着师父这次或许真是弄错了什么，还是为了考校她面对美色的意志的小姑娘一愣，不由自主警觉起来。

        “做什么？”，然而到底还是做不来恶行恶相的行径，只抿了唇轻声问。

        少年人模样的武士笑起来，端的一派天真意气，是见习鬼使这多年来碰上的少见的杀人无数者不当有的干净纯稚。

        她一时老毛病犯了，虽不至于就此心软起来，手中的束缚却是放松了，听得对方笑容清浅道：“因为同人约好了，今天本还要再见上一面的。”。

        生离死别的牵绊啊，黑发童子一时又生出了许多慨叹。

        犹记得初时她跟着身为鬼使的师父去人间界收割魂灵，眼瞧着那凄凄惨惨无限悲凉的话别离场面，心有不忍，总也含了泪回来，叫黑衣的使者好一顿奚落。

        ‘死了这许多年，还在妖怪堆里过了三十年，怎还生的这般菩萨心肠？’

        她那时怎么说道的，哦，是了，她没几多犹豫，当即便红着眼轻声回了话。

        ‘我也不晓得，可见了这场面，总觉着心底难受。’，小姑娘复又抬眼同自个儿师父作保证，‘师父，我会努力改进的，再不会轻易感情用事。’。

        决意下的坚定，不难看出小姑娘的认真来，是不想让自个儿亲近的人失望。

        自始至终沉默着旁观两人对话的白衣鬼使当时却出人意料的轻摇了摇头，冥府地界里出了名的刻板的主无比通情达理的道：‘不，你就按着你的心意成长吧，不必勉强着自己不去难过。’。

        ‘你如今这般便很好。’，说着这句话的鬼使，笑的温柔极了。

        咳咳，不觉想远了。

        小姑娘回过神，心里其实已很柔软，伸出食指，认认真真同还在等她答复的亡灵道：“那就再给你一刻钟时间。”，差个一时半会儿倒的确是不打紧的。

        她这么想着，承了对方的谢，正打算去院落里逗逗一直瞧着他们瑟瑟发抖的猫狗，却不意下一秒就被一把大太刀拦住了去路。

        “不许带走他。”

        来者话虽说的磕绊，沾了无数鲜血的刀尖却杀气腾腾毫不收敛锋芒，一头赛雪的长发在凌凌月光下更只显得凛冽。

        ‘嚯、这就来了！’躲在暗处的黑衣鬼使吹了个口哨，倒也没想着这时便出手相帮，毕竟还是那孩子的试炼啊，还是再看看情况的好。

        原本瞧见来人还笑着的少年武士一时便困扰极了，上前两步开口喊停。

        “别这样，小黑！”

        小黑？茫茫然盯着场上变故的小姑娘，听着这别有雅趣的名字，再一看自个儿掉落在地的一截黑发，后知后觉自个儿险些脑袋都要被削掉。

        ‘噗，小黑。’躲在暗处看戏的鬼使笑了，瞧着底下瞅着自己的断发便含了一汪泪的小姑娘更笑的欢。

        有趣，这孩子还是那么有趣！

        不晓得自己如何愉悦到恶趣味的鬼使的白此刻直想哭，可若真哭出声，那也未免太丢脸，她此刻其实更想要一面镜子，爱漂亮的小姑娘在意极了自己如今的形象。

        也不知这短发被削的齐不齐啊，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细节。

        被冲田总司一叫住，便乖巧停了手的少年，其实也不比白大多少，可是啊

        啧啧，浑不觉实在是自己要求甚高的鬼使瞧了眼还揪着自己发根使劲儿瞅的小姑娘，愁的直捂脸。

        埋汰啊！

        再看看煞气浑然天成的那位。

        简直比那一身白衣的更像冥府的来使不是？

        不经意便被人夸了番的少年，一身与这时代有些格格不入的古怪衣裳，拿着把比自个儿高的大太刀，护犊子似的护在已成了亡灵的冲田总司身前。

        一双碧绿的眸时不时浮上几丝暗色，无波无澜的神色间是近似死物的麻木。

        “暗堕者？”小姑娘还是有几分眼力劲儿的，此刻一朝看清楚了少年的本质，便捏紧了作为法器的招魂幡，严阵以待。

        却又叫主动从少年身后走出来的冲田总司唤住，“使者！”，那长相秀美的剑客顺手揉了把方才为他砍断了枷锁的少年人的脑袋，转过身冲白略有些无奈的笑。

        “可否请使者听我讲个故事？”

        掂量了下双方的战力，很有自知之明的小姑娘收了手里的法器。

        很是乖巧摸样的点头应了好，反正也是打不过，看对方如今也不像要偷跑的样子，不如就先应下，索性应付过眼下再说。

        她这么想着，顺着亡者的邀请，在白发少年时不时扫过来的冰冷视线中安稳的坐在了走廊的边上，也实在是好说话的很，心大的没边儿。

        被轻易答应了请求的剑客笑的好看，躲在暗处旁观的黑衣使者却臭着脸哼哼唧唧。

        ‘德行！’

        “我原是三个月前来这养病的。”，冲田总司开了口，话说的委婉，将等死说成了养病，但这又无伤大雅，总之小姑娘很捧场的点点头，很好的听者的反应。

        这便很叫倾诉者宽慰了，剑术一流的武士于是就此开始沉浸在自己讲述的故事的回忆中。

        冲田总司原是个日本幕末年间世人皆知的天才剑客，是那凶残的、毫无人性的，人人避之不及的壬生狼，新选组的一员。

        叫初次晓得他身份的人总要大吃一惊，叹上一句：“可惜了啊。”。

        也不知是可惜他超凡的剑术天分，还是可惜这样的杀人恶鬼，却偏生有了那样一张好看的，占尽天下便宜的脸。

        总之这位剑术天才在短短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听得最多的，是死在他手下的人，临咽气前的唾骂，哈、诅咒也是有很多的。

        大概是真作孽太多了吧，他年纪轻轻却患上了不治之症。

        三个月前，他病况加重，便是这时候来到了这里，一个尚算平静的乡下地方。

        行将就木的人的活动实在有限，每日都过得无聊极了，他便开始追忆过去，追忆姐姐三叶的温柔，追忆近藤先生的教导，其实能想的事情还挺多。

        于是他也便渐渐习惯了，只最常做的便是躺在屋檐下的廊间，闭着眼晒太阳，偶尔也会有只不知打哪儿来的猫来陪陪他。

        啊不算寂寞。他想。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实在咳得痛彻心扉，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强撑着来到屋外，想借着月色纾解心中苦痛。

        却不期然瞧见一个影子。

        影子的主人有一张可爱极了的脸，却偏生没甚么表情。

        唔，可惜了。

        他想。

        也不知可惜了什么，只是艰难咽下喉中那口腥甜，微笑道：“你也是一把出色的刀吧？”。

        他没忘记曾经记忆里短暂出现过的两个少年，与他有着某种密切关联的两把刀。

        只是再不可能相见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留下了。

        他看着背着一把大太刀的少年闻言似乎动容的神色，想了想，干脆邀请到：“要一起晒个月亮吗？”，头顶夜色暗沉，其实连星星也不曾见。

        但索性那陌生的少年似乎也并不在意这点，兀自随着时不时还咳嗽两声的病弱青年坐下。

        “哈，今晚月色真美，不是吗？”

        甚至还默认了忽然兴致便高起来的青年这样的胡说八道，实在好相处的叫人不可思议。

        “”少年默默抬眼望了望夜空，头顶细碎的发随晚风轻柔拂过，似乎久不曾说话的嗓音着实算不上悦耳，但却万分认真，在半晌后，迟钝的应了一声。

        “啊、”

        是在应冲田总司先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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