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门前立新雪

2008年9月23日。

        日本奴良宅，时隔数百年，终于再度传来婴孩的啼哭。

        奴良鲤绊之子，滑瓢之孙，奴良组未来的三代目——取名陆生。

        消息一经传出，群妖沸腾，奔走相告，日本境内大大小小的妖怪纷纷来贺。

        自然，同奴良滑瓢有旧的鬼使黑也不例外，携了弟子前去道喜。

        “你这又是何苦呢？”

        鬼使白利落画完一副人像，悠悠慨叹道，他这般的人，便连叹息也温柔。

        正给自个儿师父研磨的小姑娘头也不抬，闷闷道：“那家没我的位置了，去了也添堵！”

        倒是久违的奴良白的口吻，有些赌气的，带了些任性——被惯出来的天真赤诚。

        “随你，你开心便是了。”做师父的从不曾强求。

        “陪着师父便是开心了！”，小姑娘往日里不曾这么别扭的，嘴上甜甜的说着开心，眼里却含着泪，哪来的半丝笑意。

        唉

        一袭白衣的鬼使放下笔，伸手揉了揉素来爱撒娇的小姑娘的脑袋。

        看破不说破，大人的温柔罢。

        日本，奴良宅。

        在门外做迎宾工作的雪女小丫头瞧了眼方交到手里的帖子，用手掩了口小声惊呼，急急忙忙往屋内跑，“鲤绊大人！鲤绊大人！华国冥府的客人来了！”

        她倒是用不着缓口气什么的，只一味兴奋高兴，“那白姊姊也会来吗？”

        “啊咧？鲤绊、大人已经跑了吗？！这速度。”

        名为冰丽的年轻雪女一番惊讶过后又抿着唇笑，“也是兴奋过头了吧，鲤绊大人。”

        可惜了，要叫这两人都失望了。

        奴良滑瓢早在所有人之前就得到了鬼使黑上门的消息，神不知鬼不觉将人迎进了门，却在确实瞧见的第一眼便将心底的遗憾叹出了声，“那孩子还在介怀啊。”

        说的是谁，在场的都清楚。

        纯为给师父撑排面提礼物的白发童子撇撇嘴不曾言语，鬼使黑也只是苦笑，“劝过了，实在没法子。”

        “或许过些年”

        “老头子——白回来了吗？！”，本该在外招呼来客的主人家此刻倒是意外出现了，满脸的老父亲对游子归家的期许。

        无需人回答了，奴良鲤伴只粗略扫了一眼屋子，便知晓了，“她还在气我啊。”，眼底是落寞，笑容却不曾落下。

        奴良组如今的当家上前几步，毫不客气的抢了自家父亲的场子，喧宾夺主道：“这些年有劳使者照顾小女了。”

        这么说完，人便走了。

        倒是叫奴良滑瓢和鬼使黑一时面面相觑，皆无话可说。

        此间事了，萤丸随着自家师父一齐回了冥府，一朝见着了期期艾艾黄泉岸边踱步盼望的小姑娘，便拿出了伴手礼。

        “你那爷爷给你的金平糖，鸦天狗爷爷给你摊的饼子，毛倡妓给你做的金枪鱼馅儿的手捏寿司还有一个自报名姓，说是雪女雪丽女儿的冰丽，喊你一口一个姐姐，让我把永不融化的冰晶送给你。”

        这么一板一眼老半天数下来，待萤丸再抬起头来时，却发现人已经哭了。

        哭的丑萌丑萌的小姑娘没出声，怀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瞧着倒是滑稽。

        然而素来体贴的少年没有笑，只是拍了拍她脑袋，温柔道：“知道重了，我帮你一起拿回去。”

        得了人一个重重的点头，哼哼唧唧带些哽咽的说着谢谢。

        “又客气了不是？”

        “说起来，那谁，看着挺盼着你回去的，瞧见就我和师父俩来的时候，脸瞬间就拉下去了。”

        “”

        “行吧我不说了，话说你那个金鱼草是不是扛着重了些，交给我来吧。”

        一黑一白两个小小的身影相依偎着远去，瞧着倒甚是和谐。

        就这么被忽略在原地的鬼使黑：“不是怎么今个儿走之前连声招呼都不打了啊？”

        五年后，日本。

        “吴晏今年十九岁了啊。”

        萤丸扛着自个儿那大太刀本体比划了几下，远远地瞧了一眼独自来到异国他乡的姑娘。

        他倒是将白和吴晏分的很开，虽原就是一个人，可到底现在还不是，他身畔自打这趟来了日本就不曾展颜的搭档闻言也瞅了瞅，没甚精神的应了是。

        “”

        萤丸将刀归了鞘，拿手肘怼了怼人，“还别扭呢？”

        之前小姑娘的师父，鬼使白，难得的放了他俩的假。

        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二人这趟假来日本修，并且定要上奴良府拜访。

        “你师父也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

        “那咱们走呗？”

        “我不！”

        “也行，那咱现在去哪儿玩。”实在是很没立场，或者说，一直以来都干脆的把小姑娘的立场贯彻了的少年拿出了旅游攻略开始琢磨。

        “”

        “不行，就这么点儿地，这些年哪儿还没走遍啊。”可见在世上活了太久，也不仅是好处。，得出这番结论来也着实是很让人扫兴了。

        “那就去吧。”

        “什么？”蚂蚁爬的动静，也亏得少年捕捉得到。

        “我！说！——那就去呗，奴良府，现在就去！去完咱回中国玩！”

        “哦哦、好！”

        这日的天气实然不错，奴良宅邸大门敞开。

        当家的二代目带子女出门游玩。

        正是春花烂漫的时节。

        年纪尚幼的陆生到底性子跳脱些，跑在最前头，兴奋的伸手接落下的花瓣。

        奴良鲤伴便跟在幼子身后，就这么含着笑看。

        他前些日子收养的女孩儿是个安静的性子，时常只腼腆的笑，此刻也不例外。

        这会儿落后他一步，不言不语的跟着。

        “你或许这些日子来也听过，你同我第一个孩子挺像。”

        奴良鲤伴毫无预兆的便开了口，他似是随性，想起这茬便提了，伸手接过一片藕色的花瓣，闭了眼笑。“不必放在心上。”

        “是组里那群家伙实在想她罢了，并不是故意针对你，我也没有拿你当她替身的意思。”

        冲着偶尔回过头确认下大人还在不在的孩子笑了笑，看着人又撒了欢跑远了些，奴良鲤伴也提步跟了跟，“你毕竟不是她。”

        不远处的繁茂的花枝不经意便轻轻摇晃，此时无有风，那或便是虫鸟之流在作怪。

        他定定的看了会儿，又别过眼，神色恍惚有些欣慰。

        好似谈兴未尽，他又开了口，这次带了些未知名的欢欣，他开始回忆曾经的岁月，他还不懂得怎么做个父亲的时候，“那孩子刚来时，胆子很小，只愿意对我笑，话都说不流利的人，在被我收养后，却执拗的叫我爸爸，怎么也教不过来。”

        “爸爸啊那时候可没人这么称呼自个儿的父亲，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他话虽这么说着，好似平添几分苦恼，嘴角的笑意却再温柔不过。

        他身后的女孩抬眼看了看，眸中几番情绪翻涌，听了男人继续道“那孩子被我取了名姓，奴良白，随我姓，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可虽是这么说，我那时候其实并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

        “她大半时间是跟着雪丽长大的，叫雪丽妈妈。”

        “她那时也同你一样，被组里的家伙认为是我带回来的替代品，我第一任妻子的替代品。”男人说这话时神色坦然，也不觉着这么在被称为他女儿的替代品的女孩儿面前讲他那被称为他妻子的替代品的女儿有什么不对。

        “可说实在的，我其实并不觉着他们两人如何相像了。”这是男人第三次同人解释，他笑，说他的第一个妻子如何秀美娴静，可人贤惠，说他那女儿如何天真烂漫，却被教的愈发无法无天，不服管教。

        “那孩子、白笑起来的时候，颊畔的酒窝自然而然就露了出来，甜的叫人不忍说，惯是个会撒娇躲懒的，你说，就这德行，我怎么可能会认错人呢？”奴良鲤伴说道女儿笑起来大大咧咧半点不遮掩，不晓得像他第一任妻子笑不露齿那样的娴雅时，偏是笑的舒心极了。

        他仍是思念他那已故的第一任妻子，却已学会逐渐放下，可至今任性未归的女儿却始终叫他牵挂，“听说她如今在冥界供职，跟了鬼使白，是个行事谨慎，文雅娴静的见习鬼使。”

        这听来倒似乎是一种进步，可对一个父亲来说却实在放心不下。

        “白、白！”，萤丸好容易追上人，拦住问缘由，“就这么走了？不见上一面？”

        “还说什么瞧着挺挂念我的，我看他这已是放心太过，彻底放下了！”

        埋着头兀自快步往前走的小姑娘忘不了方才男人说话间的温柔，却是对着另一个，酷似她的，却比她更乖巧的女孩子。

        “如今都儿女双全了，看来过的不错，好得很！”，她双肩颤抖着，咬着牙说出最后半句话，“我祝他家庭幸福美满！”

        啊

        这可真是伤脑筋了。

        少年人哄人的话语有限，更何况眼下这情形，旁人其实说什么都没用的。

        只好拍拍人肩膀，无声的予以支持罢了。

        “回冥界去吧。”

        此时再要上门拜访也不现实，何况白在这不开心了，他不想见她不开心。

        默认了返程的小姑娘眼睛仍红着，任由身为搭档的男孩子牵了她的手，往通往冥界的入口走。

        就在她彻彻底底迈出最后一只脚的同时。

        身后不远处开遍世间繁华的花荫道，有着一双漂亮惑人金眸的男人轰然倒下，再也不曾醒来。

        谁承想呢，一念之差，竟成永别。

        2013年。

        一个风和日丽，再适合踏青不过的日子。

        奴良组二代目奴良鲤伴死于非命，只留下五岁稚儿，仅拥有四分之一妖怪血统的奴良陆生作为准继承人，自此，威震日本一时的妖怪组织，奴良组逐渐走向没落。

        消息传到华国的时候，鬼使白正难得的画着山水风光。

        临了临了，一枝山吹花未曾点好，便坏了整个意境，他叹了一声气，倒也不曾多做可惜，用灵力化作飞鸟，叫来了名为奴良白的弟子。

        对上小姑娘哭的通红的眼，抬起手为她温柔擦拭，“我陪你去一趟日本。”

        “是、谢师父。”

        闭上眼，呜咽全含糊在嘴里，她为养父流下的最后一滴泪

        ——是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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