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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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凤虞总是会做同一个噩梦,他的哥哥撕心裂肺地叫他快跑,身后是燃烧的虞美人花田,他又冷又饿,一头钻进了不见天日的黑雾里,迷失了方向。
从那天起,凤虞就和哥哥走散了,就像各奔枝头的鸟儿,他在这头,而哥哥在那头,中间隔的是悠悠岁月和生死光阴。
他的哥哥视他如珍宝,但花街却不会怜惜他。
他们想吃了他。
凤虞的手指划下最后一个琵琶音时,紫极屋的妈妈走了进来,顺便把门口一个迷路的客人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她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脸上总是带着精明又市侩的笑容,显得浅薄又庸俗,就像一本被翻皱的古书,让人厌倦了再去探寻她的神秘。
妈妈打量着坐在屏风前沉默的男孩,露出了满意的目光。
她跪坐在凤虞旁侧,伸出带着风霜的手轻轻地抚了抚凤虞的脸颊,指下如玉的温凉让她愈发满意,语气轻柔道:“妈妈的好儿子,你准备好了吗?”
凤虞听她开口,手指顿了一下,然后依旧用玉拨子奏着琵琶曲,这是他第一次登台演奏的《听雨》。
花街是陈留王封地金陵郡的一大特色,是官方认同的风俗产业,酉时的梆子敲响后,白日里沉睡的花街便苏醒了,花街的灯火比天上的繁星还要耀眼。
为了更好地服务王公贵胄,花街不断地转换营业模式,和统治阶级欲擒故纵。
除了红妓外,另设歌妓和舞妓,每日安排节目演出,以诗文小说改编的歌舞戏曲在花街比比皆是。
除此之外,风俗画和壁画彩绘也借奢华的花街舞台名扬天下,不时有秘戏图从花街泄出,被钦仰花街繁华却囊中羞涩的书生们哄抢一空。
这里是底层人民眼里的温柔乡,是最富丽堂皇的欢乐场。
凤虞便是花街一员,十岁几经辗转被卖到了紫极屋,得一花名“凤凰”,后经调/教训练,十三岁第一次登台演出便赢得满堂喝彩,从此成为紫极屋的头牌,一曲价值千金。
妈妈深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演出前,妈妈会在他和客人间放上一扇绘有半裸美人秘戏图的屏风。
凤虞会换上绣有紫色鸢尾花的黑色演出服,很沉重的颜色,却被他穿出了古朴典雅的味道,头上没有带一点配饰,乌羽般的长发径直垂到了席子上,泛着柔润的光泽。
他演出时从来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隔着屏风,客人只能隐约地窥见他眉心一缕暧昧的红痕,更多的便是被那截皓腕给迷住了。
他抱着琵琶时,演出服的袖子会顺着他手腕垂落,露出截腕子,冰肌玉骨似的,连手骨凸起的弧度都显得微妙暧昧。
金陵是个多雨的地儿,梅雨季节的客人总是格外多,他们泡在花街里,屋内的紫藤花熏香点得很足,客人醉眼惺忪,隔着一扇露骨的屏风听着美人奏起《听雨》,只瞧了美人那截腕子,便淫/欲发作,恨不得越过屏风把那美人搂到怀里好生受用一番。
但花街有花街的规矩,客人们还是墨守成规等到了凤虞十五岁。
今天便是凤虞十五岁梳弄的时候了。
他已经听到外面经常来听曲的熟客的声音,谈笑间的淫词艳语让他错了音,神情恍惚了一会儿后,他慢慢放下的手里的琵琶。
那怅然若失的模样,可怜又美丽。
妈妈见他不说话,也没当回事儿,左右他也是逃不出去的。
凤虞微微垂着眸子,乌压压的睫毛垂下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乌黑的发,雪白的肤,两种最极端的颜色在他身上却彰显出了活色生香的韵味来。
虽是如此,但他神色却是清冷寡味的,姿态很端庄,昳丽风流的眼眸常年倦怠地半阖着,眉间隐有郁色,也不怎么说话,这幅清冷忧郁的神态和他的容貌形成了极度的反差。
但妈妈知道,他越是如此,客人们往后便会越迷恋他,比起单纯的糜艳,世人们更加喜欢让端方者为情狂。
尤其,是在榻上。
妈妈撇了一眼他左手手腕,顿了顿,还是劝慰着让他认命:“妈妈知道你向来心气高,但这就是命,谁又甘心做这下九流的行当,但这世道就是如此。
你瞧瞧花街外面那面墙,你翻得过去吗?你翻不过去,你就算翻过了那道墙,外面还有千千万万面墙拦着你,有些人注定就是人上人,而有些人就活该做伺候人的行当。这人呐,有时候就要认命。”
认命吗?
凤虞神色有些恍惚,妈妈见他似有松动,摸了摸他的脸,道:“等今夜过去了,妈妈就给你介绍大客,凭我乖儿子的本事,任他什么王公贵胄还不是任你玩弄。”
说这话时,妈妈的神色有些嘲讽,像是在鄙夷她口中的高高在上的贵人。
妈妈又说了些话,用探索的目光查看了房内的东西,这才放心推门离去。
她走后不久,又有人推开了凤虞的房门,那人脚步放得很轻,在凤虞沉思时从后面抱住了他,柔声唤道:“虞儿。”
凤虞感受到贴在后背的温度,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重负一样靠在了那人怀里,他闭上眼睛,像是受了伤一样喃喃道:“聆雀哥。”
聆雀是和他从小长大的邻家哥哥,和他一起被人牙子卖到了金陵,也是当初聆雀苦苦哀求妈妈,才让妈妈连带着把他一起买下,毕竟他那时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其他妈妈们都不要他。
聆雀比他大几岁,早在今年前便挂了牌,如今是紫极屋的头牌花魁,他眼睁睁地看着聆雀从往日温柔的邻家哥哥变成如今目光沧桑的模样,其中的经历可想而知。
两人互相依偎了一会儿,聆雀语气带着颓唐道:“抱歉,虞儿,我……”
“聆雀哥,听客人说,我的花名取自《晋书》里一诗:凤凰凤凰止阿房,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你说,我们还能回家吗?”1
凤虞知道聆雀想说什么便打断了,聆雀一直以兄长的名义保护着他,就算沦落风尘依旧对他照顾有加,所以聆雀一直很愧疚,但凤虞却通晓造物弄人,时不待我,不怪他人。
聆雀搂紧了怀里的人,喉间酸涩。
我想回家。
凤虞怅然所失地靠在聆雀怀里,眼前好像浮现出苍梧山的虞美人花田。
这时,一人气度极为嚣张地推开房门,见房内景象语气嘲讽道:“哟,这还没接/客呢?怎么,想给你的好哥哥先受用一番?要是妈妈知道了,不打死你个小贱货。”
来人和凤虞的长相极为相似,除去凤虞眉心那道红痕,起码有八分相似,但到底不及凤虞那般独特的风韵,眉眼艳丽的妆容反倒落了俗套。
此人花名白鹭,比凤虞先几年来到紫极屋,听说他也是出自贵族世家,原先姓林,幼年被拐后沦落风尘。
白鹭一直是妈妈的宠儿,仗着妈妈的宠爱,在紫极屋肆无忌惮地霸凌其他小倌,直到凤虞和聆雀的到来,让他失了大部分的客源和宠爱,因此很看不惯凤虞。
凤虞向来是不太爱搭理紫极屋的其他人的,总是关在自己屋里,在旁人眼里他带着花街人身上没有的傲气和疏离,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不太受欢迎。
于是,面对白鹭的故意找茬,凤虞便是连眼皮子都没撩起来看他,只是默默地从聆雀怀里起身,调试着他的琵琶。
他不知道,他越是如此,白鹭便越讨厌他,讨厌他那副故作清高的神韵,觉得他偏是凭这幅模样赢得客人们的喜爱。
凤虞不在意,聆雀可不会任由白鹭的污言秽语,聆雀瞧了瞧白鹭头上的首饰,冷笑上前把那支风花簪摘了下来。
那是一串用虞美人和红珠串起来的步摇发簪,材料虽然简单,但做工精致不俗,一看就是花了功夫的。
白鹭慌了神,连忙伸手去夺:“你抢我的簪子干嘛?”
“哦,这是你的簪子?我怎么记得这时陆公子送给虞儿的礼物,这上面还刻了个虞字呢,妈妈可是严令警告不许拿客人送给别人的东西。”
那乌木上确实刻了个小小的“虞”字,聆雀把簪子放到凤虞面前,凤虞看了那簪子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后,淡淡道:“退回去吧,就说我担当不起。”
白鹭见他不为所动的样子,越发生气了,跺脚道:“你惯是如此的,别人视为珍宝的东西,你倒是弃之如敝履,你凭什么?”
这时,紫极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掺杂着男女的尖叫,没过一会儿,凤虞的房门径直被人破开,几个扛着大刀,赤/裸着上身的壮汉闯了进来,一进来便道:“你们谁是林钟晏?”
白鹭听到他们口中的名字,原本喜上眉梢,但见到来人的态势,脸色顺便变得惨白。
聆雀下意识地把凤虞搂在了怀里,凤虞只是眉头微敛,脸色却是冷静的。
那群人的首领见白鹭和凤虞极为相似的眉眼有些愣神,不耐烦地大手一挥道:“算了,给老子一起带走!”
“头儿,你说他们到底哪个是林钟晏?”
三人被那群歹徒一起带到了一间破庙,歹徒盘问许久也没问出到底谁是“林钟晏”,便争论了起来。
凤虞从他们身上嗅到了杀意,他知道他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了。
要结束了吗?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左手腕,那里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是他亲手划下的,痕迹之深可见下手者的决绝。
那是在陪聆雀花魁道中回来后的事,他站在聆雀前面,作为下一代被培养的花魁。
就是那场游行时他被一贵人看上了,当时他只有十一岁,贵人身患梅毒,听取了旁人偏方,要买童男给他治病,贵人瞧中了凤虞,想买下他。
妈妈差点就被贵人的金银珠宝诱惑了,凤虞瞧见妈妈的神色,回去便割了腕,幸亏聆雀发现及时。
凤虞救回来后,妈妈越发小心,把他房里的尖锐物都收走了,连发簪都不敢让他戴,生怕他哪天想不开就自杀了。
但凤虞醒来后就不想死了。
生命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了,总有一天……
正当众人争执不休时,白鹭瑟瑟发抖地指向凤虞,颤声道:“他是林钟晏!他就是林钟晏!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啊!求求你们放了我!”
语气却有些心虚,但眉间抑制不住欣喜:只要凤虞死了,妈妈的宠爱和陆公子,都是他一个人了。
啧,白鹭还以为是家里人找到他了,结果……反倒是来灭口的。
首领示意手下上前,一个彪形大汉扛着大刀狞笑着上前,打算结果了凤虞,白鹭见此眼中一喜。
眼看着大刀就要落下,聆雀急忙推了凤虞一把。
“虞儿!”
那刀从险险避开了凤虞的要害之处,却也在凤虞的肩颈处撕开了好大一条口子,一时间,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凤虞被聆雀搂在了怀里,疼痛反倒让他更清醒了,他捏紧了左手,一向清冷疏离的眼里竟露出决绝的神色来。
他抬起眸,眼神极为沉静,语气漠然地指向瑟瑟发抖的白鹭:“他才是林钟晏。”
绑匪停了下来,又齐齐看向凤虞。
在他们凶狠的目光和白鹭惊怒的眼神下,凤虞依旧极为沉着,因为受伤,他有些中气不足,却一字一句,口齿清晰道:“我听他说起过,他幼年生在富贵人家,走失后才流落花。他腰后有一块胎记,而我的胎记在额头,如果林钟晏的胎记在额头,你们主子不会连这么明显的特征都告诉你们吧?”
凤虞虽然不晓得他们口中的林钟晏到底是谁,但看白鹭的表现便能猜个七七八八了,想必自己就是因为这张脸被连累了,因此急中生智反戈一击。
这话比白鹭说得有理有据,有人上前去扒白鹭的衣服,果不其然发现了腰间的胎记,那首领沉吟了一会儿,挥了挥手。
“凤虞,你这个——”
见自己没能陷害到凤虞,白鹭正欲咒骂,但怨毒之语梗在喉间,便被恶徒抹了脖子。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鲜血溅在凤虞演出服美丽的紫色鸢尾花上,淌在白鹭雪白柔软的肌肤上,就像花街舞台上那些妖艳的彩绘壁画,美得绚烂又狰狞。
得救了?
凤虞默默思忖着,神情漠然又冷静,却也有些不忍和愧疚,他闭上眼睛,虚弱地靠在聆雀怀里,伤口处血流不止,失血过多让他脸色惨白。
可那首领目露惊艳地看着凤虞,道:“你是紫极屋的凤凰吧?久仰大名了,听这婊/子一支曲子可是要掷上千金,如今能不花一个子儿就做他的入幕之宾,还等着干嘛?”
听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便露出了暧昧淫靡的笑容,聆雀挡在了凤虞面前,把他死死地搂在了怀里。
那些人的脏手就要碰到凤虞衣服上的鸢尾花了,只见刀光剑影,兵刃相接的火花像密集的流星雨。
惨叫声被扼杀在喉间,凤虞虚弱地从聆雀怀里抬起头时,只看到散落一地的断肢残臂。
有一白衣男子逆着月光而来,身形优美得像一只白鹤。
那一刻,天神降临。
而天神对他说:“对不起,来晚了,哥哥来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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