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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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翊把凤虞带到雪峰苑时,是没想到会看见这一幕的。
虽然姨母从小到大对表哥非常严格,虽然他们母子间少了点至亲间的温情,但他怎么都想不到姨母会这样对她的亲儿子。
两人走到雪峰苑外面时,风虞朝那片虞美人花田看了良久,眼神里有怀念的味道。
凤虞还和哥哥在一起时,他们住在部落边缘的角屋里,暮草弥漫,很有萧条凄栗之感。
哥哥在屋子前种了很多虞美人,残月当户,枝头的榴红凄艳又可爱。
据说,它象徽着生死相随的爱情。
四面楚歌时,跟随霸王的美人在乌江边拔剑自刎,他们生死相随,共赴一场浪漫的远行,直至……碧落黄泉。
多感人的传说啊。
凤虞徜徉在自己的幻觉里,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像是想抓住那片虞美人,又或者,是想抓住其他什么东西。
萧翊见凤虞这幅模样,解释道:“这是当年我姨夫为姨母种下的,姨母搬到侯府后也移植了过来。小表弟,你要是喜欢,表哥也为你种好不好?”
没等凤虞答复,几声凄厉的鞭响打破了夜色的宁静,竹林中的斑鸠间惊得振翅高飞。
两人顿时一惊,尤其是凤虞。
“哥哥——”
他一边呼唤着哥哥,一边冲入了雪峰苑,萧翊连忙跟着他一同进去。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一向温婉慈爱的郡主握着根比她手腕还粗的金钱蟒鞭,满面寒霜,毫不留情地抽打着傅兰庚的脊背。
傅兰庚那身永远干净整洁的白衣早已褴褛,他的皮肤像石膏像般僵硬苍白,背上却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疤痕,新的、旧的、青紫的……更可怖的是那道从肩头一直划的腰部的刀伤,痕迹之深,几乎把他整个人都贯穿。
新伤和旧疤交叠在一起,狰狞可怖至极,仿佛金陵花街彩绘上的那副百鬼夜行图。
在这样惨烈的鞭打下,傅兰庚却一声不吭,甚至连表情都无甚改变,像是已经习惯了。
凤虞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他感到呼吸困难,仿佛有千斤重的岩石死死地压着他的胸口,压榨着他肺部的空气,乃至于他再次吸气时都感到胸口在剧烈地抽痛着。
他张了张嘴,喉间却被梗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脸色惨白,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小表弟!”
萧翊见凤虞情绪不对劲,连忙扶住他。
凤虞扶着墙,打算上前,却被萧翊拦住了。
“小表弟,你别过去!”
除了担心凤虞被误伤外,萧翊也觉得不太合适打断郡主。
傅兰庚是先中山王公西谨的遗腹子,从他出生起,身边的闲言碎语就没少过,可他硬生生靠自己当上了幼帝的太师,东京的世家贵族对他都要礼让三分。
但萧翊万万想不到,郡主对她儿子会这么狠,看这情况想必也不是第一次了,可这是他们母子间的事,别人也不敢置喙。
剧烈的呼吸让凤虞血液上涌,胸口撕扯般的疼痛,好像傅兰庚的伤痛被他共享了,一起感受着那份疼痛。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眶红得几欲滴血,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呼唤着:
不要,不要伤害哥哥……
不要,不要……
不要,那可是他唯一的东西了……
不要夺走他的哥哥……
直到今天,他都还记得他生辰那天,哥哥早早地去了集市,说去买干果给他做八宝饭,他很喜欢吃八宝饭,但家里无余银,只有腊八节才能吃上。
部落很看重十岁的生辰,据说那是一个孩子走向世界的成熟标志,晚上会有篝火宴会,哥哥会给他唱和歌。
为了这一天,哥哥做了很久的准备,卖了一大捆手札草鞋和刺绣花样,总算是攢够了钱。哥哥裁了料子,给他做了新衣裳,他起床时就看到那件新衣服放在床头,他很高兴,哥哥看到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也很高兴。
哥哥大清早就出门了,他就在家里等啊等啊,等到天黑哥哥才回来,可没等他扑上去亲亲哥哥,哥哥就连拖带拽地把他塞到了地窖的破水缸里,临走前往他手里塞了把莲子,叮嘱他不要出去。
他很难过,很委屈,但他是哥哥听话的小孩,于是,他一粒一粒地嚼着清苦的莲子,仿佛这是一种预言,等他吃完莲子的时候,哥哥就回来了。
莲子清苦的滋味布满了他的口腔,他不喜欢吃莲子,又干又涩的莲子让他几欲吐了出来,但那时,他却忍受着那股苦味,拼命往下咽,使劲往下咽,险些把自己噎死。
不可言喻的恐慌笼着他,他吃得很慢很慢,仿佛是在刻意欺骗自己什么,可莲子却一粒粒减少,五颗……三颗……一颗……
终于,莲子被他吃完了,但哥哥还没回来。于是,他第一次没有听哥哥的话,爬出了水缸,赤着脚去找哥哥。
然后,他就看到最爱的哥哥被钉在了燃烧的木架上,身后是燃烧的苍梧山,眼眶和嘴巴都变成了可怖的黑洞,留着脏污的血,哪有半点往日清秀温柔的样子。
他们,吃了他,渣都不剩。
……
残月当户,清冷的月光吻上凤虞的脸庞,照亮了那双流泪的眼睛,那双凄美的眼睛里却一片绯红,那是苍梧山下燃烧的虞美人花田,也是哥哥身上止不住的血。
终于,他实在忍不住了,他猛地推开萧翊,从背后搂住了哥哥,用单薄的身子护住了哥哥。
“啪——”
郡主没想到凤虞会突然从旁边窜出来,一时没来得及收力,凛冽的鞭子便这样抽在了凤虞身上。
“晏晏!”
傅兰庚也没料到凤虞会突然护在他身上,眼里都是凤虞奋不顾身地奔向他的那一幕,周边的一切都成了虚妄。
傅兰庚接住了凤虞柔软的身子,看着那双只印出他影子的眼睛,他浑身克制不住地剧烈抖动着,连刚才那样惨烈的鞭打都没让他有如此反应。
他抱着怀里的人,仿佛那是他的珍宝,即便把王冠摆在他面前都不肯交换。
“快,快去请太医。”
萧翊蹲下身,查看着凤虞身上的伤,催促道。
凤虞身子弱,远没有傅兰庚耐打,郡主以前也是上阵杀敌的巾帼英雄,一鞭子下去直接让他失去了意识,一道血淋淋的鞭伤印在他玉白的脊背上。
魏其侯府鸡飞狗跳了一晚上
等太医给凤虞查看了伤口,又上了药后,已经快寅时了。
期间,凤虞一直握着傅兰庚的衣袖,即便是陷入昏迷都不放手,他有些发热,嘴里一直呐呐着:“不要伤害哥哥,不要伤害哥哥……”
谁见了不说一句兄弟情深。
傅兰庚坐在床边,爱怜地轻抚着凤虞熟睡的脸庞。
萧翊见到这一幕,啧了一下,道:“喂喂喂,当着我的面,你干嘛呢?”
很好,他现在算是知道了,无论是他还是李星阑,妈的,在傅兰庚面前,都只有认输的份,小表弟看傅兰庚的眼神,那才叫情深意切。
萧翊心里泛酸,亏他刚才还为和小表弟躺在一起而兴奋到睡不着觉呢,这算什么?
就相当于你好容易追到心上人,两人衣服都脱了,你以为梦想成真了,美美畅想以后翻云覆雨的日子了,结果心上人来一句:我之所以和你上床,是因为我真爱说爱情不需要忠诚,这会扼杀爱情优美的浪漫。1
神他妈浪漫,也不知这是膈应你,还是膈应了那所谓的真爱。
想到凤虞的话,萧翊正色道:“你到底和小表弟说了什么?我早就怀疑了,表弟和姓李的纠缠在一起,是不是你安排的”
傅兰庚一顿,淡淡道:“与你无关。”
萧翊都快气笑了:“是与我无关,但我告诉你,我不管你到底在计划着什么,要是小表弟以后被你伤跑了,我可不会让你,你就使劲作吧。”
傅兰庚不说话,眼神却抖动着。
萧翊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傅兰庚伤害累累的脊背,还是咽下了话,别扭道:“你还是去处理一下伤吧,看着真瘆人。”
啧,这表哥也太惨了些。
萧翊走后,傅兰庚迟疑了一下,缓缓低下头,像当初凤虞吻他一样,在凤虞的唇上也印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很轻,很温柔。
像是有一股闪电击中了傅兰庚,他浑身克制不住地轻颤着,他摸了摸自己的唇,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傅兰庚回到他的院子时,已经辰时有余。
傅兰庚的院子很空荡,连块匾额也没有,雪洞一般,像死了丈夫的寡妇才住的房间。
很明显,这不是家,而只是一个停脚的地儿而已。
他坐在椅子上,脱下了那件被血浸湿的衣裳,血肉和里面衣物黏在了一起,他撕下那层布料时,感觉是撕下了一层皮,但表情却没有一丝波动,仿佛这不是他的身体。
等所有的残布都撕下来后,傅兰庚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他□□着上半身,闭着眼,消化着那股深入骨髓的疼痛。
沉默良久后,他拿过床头早已准备好的一缸老白干,从头上淋了下去。
精纯度极高的酒液淌过背部,原本已经平息的伤口再次发出尖锐的警报,整个背部像是被烈火灼烧着,那种难以言喻的,像是被虫子啃咬的疼痛,让即便是习惯了疼痛的傅兰庚都面容微微抽搐。
结束后,他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坐在椅子上或轻或重地抽着气,酒液随着他起伏的呼吸,淌过他精壮的上身,勾勒出流畅起伏的肌肉。
这时,突然有个黑影闪入了房内。
傅兰庚没有抬头,道:“撤退完毕了吗?”
黑影跪在傅兰庚身前,恭敬道:“蛮族残余的部队已经撤退到了武夷山,兵力残余九成。”
闻言,傅兰庚淡淡地点了点头,揽过左手腕的红莲佛珠,盘算谋划着什么。
没错,这次蛮族的反叛是傅兰庚亲手发动,为了试探出当年的赫赫威名的定北军如今实力如何,也方便他做下一步的计划。
傅兰庚和慎平郡主不仅要覆灭当年落井下石的八大亲王,更要推翻这个愚昧的王朝。
这是他们的复仇,只有毁掉一切才能创造一切。
为此,傅兰庚筹划了数年,于内于外都有谋算。
如今,天子对他信任有加,连如今的皇后都是他亲手挑出来;而南方的蛮族,已经完全被他画的饼蛊惑了。
八大亲王……每个都在他算计中。
傅兰庚当初赶到金陵那间破庙时,其实是来得及救真正的林钟晏的,但他看到口齿清晰地向劫匪争辩的凤虞时,就改了主意——扶持一个有把柄的傀儡岂不更好?
傅兰庚虽然掌握着朱禁城禁军,南方也有完全听他指挥的蛮族军队,但他还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属于亲王的私兵和一个名正言顺的旗号。
雍王想进入摄政王大臣会就是想组建自己的私兵,这才是每个亲王真正的底气。
只要完全掌握一个傀儡亲王,即便是造反也能称自己是高祖之后,师出有名。
这就是所谓的——挟天子以令诸侯。
凤虞很听话,也很上进,完美地契合了傅兰庚的要求。
只是傅兰庚和郡主从来没有想过,毁掉一切之后呢?
他是噬罪者、是殉道者,他握着那把妖刀村正,踏着累累尸骨成为最大的王。
但是,然后呢?
他没有为天地立心的壮志,没有为生民立命的仁爱,他和郡主做的,不过是在泄私愤,仅此而已。
如果没有凤虞的话,估计他会是第一个坐在自己王座上自刎的君王吧?哈哈哈哈,那实在是太可笑了。
傅兰庚突然想到了什么,吩咐道:“把凤虞的东西拿过来。”
跪在面前的是他的亲信淮恩,跟了他十几年,是绝对不会背叛他的人。
淮恩闪到内室,在墙上摸到个凸起,打开了密室的机关。
机关是鲁班神斧门的传人亲手打造的,精密至极,若是有人硬闯,会被直接射成筛子。
密室里密密麻麻有很多凹槽,要么放了卷轴,要么放了一些物件,都是傅兰庚收集到了朝中官员的把柄或者机密证物。
淮恩拿出的就是凤虞和白鹭在花街的花牌和画像,这是唯一能证明凤虞身份的东西,傅兰庚此前一直保留在密室,就是以防万一有人反水。
傅兰庚沉默地摸着那片雕刻着“凤凰”的胡桃木花牌良久,后淡淡道:“拿去都烧掉吧。”
木头一样的淮恩诧异地抬起头,但他没问什么,也没问为什么傅兰庚对郡主隐瞒了凤虞的身份,只是沉默地接过了东西。
“国子监的考核快要到了吧?”
傅兰庚自言自语道。
那雍王那里也快收网了。
他闭上眼,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2。”
再等等,等一切都结束后,他就自由了。
他嘴唇阖动着,像是在呼唤某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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