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算数吗

53

        方煦醒来时腰酸背痛，很不痛快。

        刚坐直，身上披着的毛毯滑落，他下意识转头捞，“砰”一声，撞墙撞傻了。

        他忍着没发出声音，打量四周——

        像在自习室？白炽灯亮得晃眼，很多桌子以及趴着的脑袋，右边有几列书架，还有俩抱着书来回转的人。

        最墙角那一桌，方煦坐在里面，左边、后边都是墙，面前是叠得高高的书，趴下去，毛毯拢着，是极其隐蔽的一个空间。而裴斯遇坐在外边，薄薄的衬衫起了皱，皱着眉毛，脸颊微微泛红，想来不是舒服的觉。

        心里酸酸麻麻的，方煦把毯子捡起来，轻手轻脚披过去。

        裴斯遇的睫毛颤了颤。

        脸色不太对，不会又像上次，喝完酒就发烧？

        方煦怕吵醒，只能干坐着。

        旁边背书的人转了快三十多个来回，他换了几个姿势，忍不住，终于凑过去小声喊：“裴哥~”

        裴斯遇眯开眼，又闭上了。

        方煦正气馁，听见低低的一声回应：“嗯。”

        声音果然哑了。

        方煦把自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马上问：“发烧了？”

        裴斯遇坐起来，反手捞住身上的毯子，愣了会儿，看过来，一本正经地告诉方煦：“睡热了。”

        场景简直一模一样！

        “上次你也这么说！”

        太冲动，嗓门不受控制地大起来，周围响起窸窸窣窣，方煦马上捂嘴。

        “真的。”裴斯遇挑了下眉，转移话题，“叫我干嘛？”

        方煦满脑子都是发烧——

        好像每一次，裴斯遇跟他喝酒都不是好结果。

        是裴斯遇跟酒不八字不合，还是因为单穿一件薄薄的衬衫，却陪他在大桥吹了那么久风……他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其实，原因近在眼前，此刻裴斯遇脸上泛红，表情却依旧淡定，时刻一副大风大浪掀不倒的潇洒模样。没有表露脆弱，方煦哪里知道什么时候该体贴？

        他耷着脸，默默拉下夹克的拉链。

        裴斯遇阻止他：“做什么？”

        方煦才不管，每次他要做什么，裴斯遇一眼就明白了，可是他半点不懂裴斯遇啊！缓过一会儿，他强硬地衣服披过去，在前面拢住领子，看着裴斯遇不单薄了，终于满意。

        “我睡热了。”

        他挥着手当扇子，把借口甩回去，“你穿吧，脱了我跟你急，反正你衣服是我弄丢的。”

        站着的方煦正舒爽地舒展胳膊，没过几秒，硬气散了大半，他压低声音催促：“我想……上厕所。”

        裴斯遇让道。

        经过时，他叫裴斯遇把衣服穿好，笑着夸了句：“很帅。”裴斯遇似笑非笑地，潇洒进行不下去，方煦快步走开。

        谁知这么一去，方煦不敢回来了。

        跟着指示牌找到厕所，解决完，冰凉的水洒在手上，又浇到脸上，镜子里的人使劲闭眼，想把涌上来的记忆抹杀掉。

        ——有些事他是真敢做！真敢说！

        七瓶啤酒，就七瓶！能让他耍酒疯？胡话一大堆，哭个不停，闹个不休？不轨地把裴斯遇没喝完的酒抢了？还逼人家认他是好朋友？就七瓶！怎么可能！他堕落了！

        脑海里天人交战，方煦记起那回，目睹裴斯遇接骗子电话有问必答的光荣事迹，事后他怎么做的？他一个劲儿嘲笑人家！

        天道好轮回。

        ……

        可是，又不一样。

        裴斯遇是不一样的，不会嘲笑他，会可怜他吧。

        想到这一层方煦可太烦了。

        他非常后悔，简直到了埋怨自己的地步，什么事都往外说，现在他在裴斯遇面前就是妥妥的透明人——是不是因为知道了，知道他成长过程中的波折转变，知道他向往的一辈子成了笑话，知道全部不好过的原因，所以裴斯遇才那么照顾他。

        方煦不需要这样的可怜和照顾。

        再次面对裴斯遇，他十分不自在，不肯坐里面，把裴斯遇赶了进去。自己在外面坐下，也不敢看人家，把眼镜戴上，从书堆里捡了一本，正襟危坐，努力经营着“男人”不可摧的小自尊。

        余光里裴斯遇看了他一会儿，似是叹了声。

        方煦目不斜视，含糊道：“天没亮，你再睡会儿。”

        “嗯？”

        裴斯遇低声叫他，“方煦。”

        方煦必须转头，努力对视了几秒，说得更清楚：“我睡够了，你再睡会儿。”视线往下，看到裴斯遇身上的黑色外套，心里的别扭疏解了一些，他缓下语气，“我刚才看你没睡好。”

        “还行。”裴斯遇把手机还回来，“昨天晚上我帮你收着了。”

        方煦打开以后没有消息，正呼一口气，发现是飞行模式，时间显示5:13，他不敢开网——

        这玩意就像一颗社交炸弹打破了他努力粉饰的平静，时间开始流逝，世界不再局限于这个24h图书馆，无限延展，茫然和无力的感觉把方煦攥紧了。

        他把手机塞进卫衣口袋，转回去翻书页，大脑已经空了。

        “不睡了。”裴斯遇说，“走吧，一起吃早餐。”

        54

        走出图书馆，远远望去，能看见大桥的影子——天微明，大桥是灰色的、沉寂的，很陌生，但长久看着，竟让人有再走一遍的冲动。这种冲动无缘无故，方煦找不出理由去行动，只能多看几眼转身走掉。

        街道人少，树上的早鸟飞来飞去，树叶窸窣。

        走着走着，人也慢慢舒服起来，方煦开始想给裴斯遇买件衣服作为补偿，但一路上没有店面开张。

        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方煦沿路探索无果，看了看时间，很不满意：“就因为睡懒觉，他们错过了大客户。”

        裴斯遇笑了：“是啊，可惜。”

        “你知道我爸每天几点起吗？”

        话题突然变了，不待裴斯遇答，方煦眨眨眼，“甭管几点睡，雷打不动五点起，从我初中过来他就这样，现在我大学快毕业了，他还这样，周末，节假日都没变过。这才是成功人士的标配，对吧！”

        “那很辛苦。”

        “有点儿。”

        他们慢慢走着，方煦开了话茬：“我爸很厉害，工作上有什么难处，不开心，从来不会带到家里，刚开始我以为是太顺利，后来才发现，我妈少唠叨的那几天就是我爸遇上麻烦的时候。”

        没听到回应，方煦侧过头，看见那人扬起的淡淡笑意。

        馄饨小摊，热气往天上冒。大篷底下，小桌子、小凳子挤着挨着，天刚亮，摊子还是空的，老板家的小孩穿梭玩耍，被嚷了几句，消停下来。有一个听话宝贝拿抹布擦桌子，擦完眼巴巴瞅着他们，意思是坐啊坐啊，简直可爱。

        叫好餐，方煦把裴斯遇推过去坐，扫二维码付钱。

        谁知刚关飞行模式，无数消息窜到通知栏，还有未接电话，号码陌生。

        宋禾木竟然也发过来一些短信，方煦皱着眉跳过去，打开微信，那里消息更多，置顶是小农，他点进去——

        0:17

        扛大刀：【真不回来？】

        扛大刀：【为什么裴哥电话也打不通，你们在一起吧？】

        扛大刀：【老父亲们放心了（偷笑）。】

        1:23

        一张照片蹦进眼里：寝室四个人凑在取景框里，脸都挤变形了，最旁边的小农和韩山伸胳膊各比了半个心，在头顶汇成完整的爱心。

        扛大刀：【小方少爷，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是你坚强的后盾！虽然不在你身边，但是爱永远跟着你哦！这次千万别回家了，来回时间哪够啊，还折腾，回寝室的家吧，weleto627·小方之家。】

        这段话方煦看了半天。

        他又点开照片，笑了笑退出去，扫二维码，输密码时，手机开始震，通讯界面跳出来——

        陌生号码。

        昨晚好像打过几十通。

        接通以后，方煦喂了声，对面却很久没有声音，他正要说第二声，听到带着火气的质问。

        “你跟周雯说什么了？”

        是宋禾木，方煦静了下去。

        “她都跟你坦白了，你刚知道有不爽我理解，但是这么多年她自己也不好过啊，你们的感情白瞎的吗，有必要动手？她把自己关了一晚上了，身上的伤都没处理……”

        方煦皱着眉，找回自己的声音：“跟我没关系。”

        “她腿上酒瓶子扎的伤！跟你没关系吗？”

        方煦咬着牙想挂断，又听宋禾木缓下来，“是啊，跟你没关系，方煦你发现了吗，你跟她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多坦荡啊，遇到事情说走就走——”

        溢出屏幕的嘲讽断了。

        手机被夺过去，方煦看着那人摁了挂断，屏幕上现出棕熊壁纸，他又点了几下，利落地把号码加进黑名单，一切安稳下来。

        “没事了。”裴斯遇这样道。

        方煦把拳头松开，有些脱力，抬手要拿手机，裴斯遇却没给。

        一时僵持，方煦低着头道：“我要付钱。”

        桌子太挤，坐下去时膝盖碰到裴斯遇的，方煦很快挪开。

        来自对面的探寻意味明显，他勉强扯出笑，望过去：“我本来想骂回去的，你关太快了。”

        裴斯遇神色没变。

        方煦沉默两秒，拍了拍胸口，剧烈地呼出一口气，“都什么人！气死我了！大早上整这么一出，合着就在手机上守着堵我呢。”

        “再见到她们我一定使劲骂，要多大声有多大声！”

        “气死了！”方煦还在苦思冥想。

        对面叹了声：“行了。”

        “怎么能行！”他做出憋闷至极的样子，“她们以为我好欺负吗，以为这点把戏就能打倒我，做梦！”

        “吃饭。”裴斯遇淡淡两个字把他的豪言壮语堵死了。

        于是方煦安稳下来，再不说一个字。胸口很闷，逼自己说完那些话以后更闷了。不想吃东西，但眼下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只能一勺勺舀馄饨，热汤咽下去，胃里倒是舒服了些。

        裴斯遇把小笼包的盘子推到他面前，也没管他的拒绝，调了个醋盘，加了几滴香油，推过来。

        这总不能再拒绝。

        小笼包里的汤汁很烫，他含在嘴里咽不下去，鼓着腮帮子看向裴斯遇，那人笑着问他：“怎么样？”

        还没咽呢！

        等方煦终于吃下去，尝出美味，脸上却不显露，给了个中肯的答案：“还行。”

        裴斯遇问：“只是还行？”

        “嗯。”

        方煦在犯倔。

        零碎的自尊心冒尖，不想裴斯遇太照顾他。

        对方似有所思瞧了他一会儿，挪开视线，他才继续往嘴里塞可口的小笼包。

        小孩在桌子和摊前来回跑，人声嘈杂起来，小摊位置开始不够，好几个人等着坐，他们也该走了。

        站在路边，裴斯遇看着手机跟他讲：“我今天要去辅导班，准备回寝室拿点东西。”

        方煦没反应过来。

        裴斯遇看过来：“你呢？”

        “我？”

        方煦实在没主意。

        虽然小农欢迎他回寝室的“家”，他很感动，但还是不想回去，宋禾木的那通电话一接，他的状态马上不好了……再说，学校议论的、看戏的人太多。

        方煦压下那些情绪，“我就在附近转转吧。”

        “在哪儿？”

        他指了指：“我刚看到那边有公园，风景好像挺不错的，我一个人散散心，然后就回去。”

        裴斯遇看了眼那个方向，又把视线定回来。

        方煦心里突突的，想起上回闹完他随意找了个咖啡馆，结果再接电话人已经在火车站，害得裴斯遇出去找他。

        “你要跟我——”

        裴斯遇的话没说完，被方煦匆匆打断。

        “我挺好的。”他别开视线，努力说得稀松平常，“都说开了，我又不是多脆弱的人……早就想到或许是这样，没关系，我自己消化消化，会好起来的。”

        方煦认真道：“裴哥我真的没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裴斯遇迟迟地应了声。

        方煦说：“那边有公交，我送你。”

        站台，方煦趴在栏杆上，没等多久，车就来了，他转头示意裴斯遇，那人却早就看见，正抬手把外套脱下来。

        不过几秒，外套回到了方煦怀里。

        裴斯遇低着头挽衬衫袖子，只跟他讲：“穿上吧。”

        车子在等红绿灯，方煦抱着衣服没有动。

        即将分别。

        不知是哪里的冲动窜上来，他走过去几步，站到那个人前面。

        一片很淡的影子，裴斯遇抬眼看过来。

        方煦问：“你昨天说的还算数吗？”

        公交车到站，门开了。

        裴斯遇终于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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