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去吧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时，点着火把赶路的他们，终于翻过了山，进入了编县地界。

        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觉得累得不行。

        不过，总算可以暂时放下心来，不用担心来自身后的潜在威胁了。

        虽然身体也很累，但他们的精神振奋了许多，很快，就又长出了新的力气和坚持。

        一行人沿着草木茂盛的小路，接着走了一段时间。

        在又大又亮的月亮升起来的同时，见到了一点零星的火光，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

        从山坡上望去，下面只有零星十几户人家，都是低矮的小茅草泥土房。

        这片小河谷地，看上去还是一片宁静与祥和。

        山那边的纷乱，还没有蔓延过来，但在贫穷困苦方面，保持了高度一致。

        从前还有山那边的人，过来收收本地特产什么的，最近好几年都没人过来了。这个小村子，也就好像被人完全遗忘了一样。

        老天爷也越来越不赏脸，不是涝死，就是旱死，地里的收成，越来越不好，家里越来越穷，村里的人也越来越少。

        死的死，走的走，就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这些，都是村长跟他们闲唠嗑出来的，他们先前看到的那点火光，就是村长家的。

        村长家就住在村边边上最靠外的地方，家里也只有三间茅草屋可住人。

        他和老妻带了一个小孙子一间，他两个儿子一家一间，又各带了自己的媳妇儿和两个小子，住得是满满当当。

        老村长非常热心的，给他们腾了一间空房出来。当然，是收了一大串铜板的。

        剩下的两个房间，他们自家男的挤一间，女的挤一间，孩子们大不过八九岁，小的刚断奶，随意就好。

        老村长解决自家的睡觉问题，很是利索。

        至于吃的，那是没有的，他们家还打饥荒呢，就是给钱，也没有的，不过水管够，柴火管够。

        一个不费钱，一个不费事，随便造吧。

        家里的孩子多，天天捡的柴火烧不完呢，屋后都堆满了，就是下大雪都不怕的。

        张蓿他们现在倒没觉得困了，反而觉得精神奕奕，有些太过振奋了。

        一伙人就霸占了村长家的灶房，除了给卫雩熬药熬粥，就是给自己烤面饼子，祭五脏庙啦。

        这时候，二宝和癞子爷就特别大方的，贡献出了他们的栗子。经过一路互帮互助，他们格外诚心诚意，没有一点虚的。

        师徒俩谨记着自个清白的节操，连连摆手示意不用，态度十分坚决。

        直到，二宝捧了一把烤好的栗子，献给老大夫，癞子爷格外豪爽的抓了一大把，塞给张蓿。

        他们可耻的，屈服了。

        真的，太香了。

        连黄黄爷都放弃了对肉骨头无望的单相思，津津有味的，啃起了香香软软的烤栗子。

        这是它劳动所得，大狗子吃得心安理得，一口一个，一口一个，吃得可欢快了。

        就这样，两方愉快的交换了食物，一个吃到了珍贵的野生零嘴，甜糯可口的烤栗子，一方吃到了久违的新鲜主食，敦实饱腹的面饼子。

        陈稷没和他们在一起，他在收拾房间的土台。

        说是土台，其实就是一个大通铺，可以躺一大家子人的那种。

        真的是家徒四壁，啥多余的也没有，连被褥什么的都抱走了，只勉强留了一层不好扒拉走的烂草席子。

        卫雩便坐在屋里唯一的一张小木凳上。

        就这个，还是二宝从隔壁灶房拿过来的呢。

        她一手撑着脑袋，眼睛半睁不闭的，愣愣的看上着下，实在没得看，就只好看陈稷收拾屋子。

        只有两个人在的小屋里，只有月光从窗口啊门缝边上啊，悄悄钻进来，又安静，又斯文，又害羞的，给他们照亮亮。

        说来，这还是他们两人认识以来，第一次有独处意味的独处呢。

        虽然之前在土地庙，他们也独处过两日。

        但一个成天昏睡，一个整日忧心，且你不知道我名，我不知道你姓，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嘛。

        这其中的区别可太大了。

        陈稷现在就切身感受到了，觉得自己更加吃不住了。

        安静，太安静了。

        安静到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砰砰乱跳的声音，还有体内的血液哗哗奔流的声音。

        陈稷的感觉突然变得格外敏锐。

        屋子里充斥着独属于她的气息，温凉如水，却又如月光之酒一样，明媚醉人。

        他好像忽然就被她团团包围了，不可逃脱，也不想逃脱。

        于是，陈稷干脆束手就擒，一边放任自己的心，去醺醺然陶陶然，一边凝神倾听着，来自她的所有动静，连衣角摩擦的声音，都不放过。

        他乐此不疲的暗暗分析，她是在悄悄的打呵欠呢，还是困倦的揉眼睛呢？是因为不耐烦跺脚呢？还是觉得累了换只手托腮呢？

        她托着腮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怎么不动了？睡着了吗？还是看着他？!

        后背，突然就如有火烧。

        陈稷的心，陡然停了一瞬，身子蓦地一僵。

        心上人突然聚焦过来的视线，如此清晰又独特，他第一时间，就敏感的察觉到了。

        陈稷立刻强作镇定，假装若无其事，一面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大事，一面竭力将自己凛然沐浴于卫雩的目光之下，企图，就此蒙混过关。

        他的心，安排的很好，但他的身体，很快叛变了。

        他的心：听我的，听我的，听我的，啊啊！

        他的身：不听啦，不听啦，不听啦，啦啦！

        陈稷本稷：为什么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

        时间一点一点，把自己拉得好漫长，好漫长的，像个老得走不动的老爷爷，一点，一点，慢慢的，慢慢的，过去呀。

        陈稷的手啊脚啊，开始一个接一个的，背叛他，无论怎么安放，都安放不好，矫情得不行。

        他的身子，也越来越僵硬了，从脚往上开始，一寸接一寸，仿佛石化，完全不知道，要如何行动才好，乃至，动弹不得。

        最后是他的脑袋，从耳根，到耳尖，从脖颈，都脸蛋，一个接一个，全都红透了。

        如秋阳染秋枫一样，把他层层浸染，将他的所有心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裸露得明明白白。

        陈稷他脸热心跳，口干舌燥，无端觉得，好生窘迫，有自己好像在被无名火，一口口吃掉的窘迫，也有自己想要自爆成一片片，消失掉的窘迫。

        他可怜的脑子啊，因此被这窘迫搅得跟雪崩似的，一气儿亏空了全部的智谋诡计。

        最后只好死死把陈稷活埋在缺氧的空气里，胡乱把着双手到处抹，假装好忙啊，好忙啊，真忙。

        恰在此时，卫雩开口了，“你晚上，还要不要出去一趟？”

        声音犹如山泉潺潺流淌，清清凌凌，泠泠滢滢，不高不低，打破了令某人快要窒息的绝望与安静。

        陈稷简直如聆仙音，趁机大呼了一口气，回神的瞬间，就听到了两个隔壁断断续续传来的窸窣碎语，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突然就失望的陈稷：隔音这么差的？

        他总算把自己恢复了正常，但脸还是有些热，红晕并未完全褪去

        陈稷只好一边假装拍打着纩袍上的灰尘，一边微微偏头看向卫雩，一脸诧异的问她：“出去做什么？你有什么想要的？”

        卫雩也诧异了，“不是说了要趁夜去？”

        她并没有把话完全说出来，因为隔音真的太差了，连小孩子噗噗放屁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一时都愣住，忍不住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笑了。

        卫雩偏过头去，捂着嘴巴忍笑，陈稷则低头，偷偷闷笑。笑过之后，两人双目一对视，陈稷就有些讪讪了。

        他知道，以卫雩的聪慧，定是知晓了，他原是想借探路去报信的，于是便犹豫道：“不了吧，不好连夜赶路的。”

        他们人这么多，实在不好折腾呀。

        就这个穷旮旯角，代步的牲口就别想了，连只狗都没人养。人都养不起了，还养狗？！

        老村长那一大家子，看到他们带了黄黄爷，那么老大一条全是肉的大狗子，个个眼里都冒出绿光了。

        差点就没用眼神把它给炖熟了。

        黄黄爷都害怕得夹起了尾巴做狗，不敢离开自家主人半步，比乖巧的二宝还要乖巧。

        至于车架，也不用想，看村长家就知道了。都家徒四壁了，还要车来干嘛？装穷？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此刻还不能确定此地的安全呢，得多防着点。

        穷乡僻壤，出刁民啊。

        他就是从刁民乡里出来的，很知道这类人的秉性，其实是很容易在人性与兽性的边缘，反复横跳的。

        卫雩便点头道：“吃药太苦，你去镇上买些蜜枣来吧，村长肯定知道哪里有卖的。”

        陈稷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卫雩便起身慢慢走过来，陈稷忙扶她躺下。

        卫雩便双手抓着狐皮裘，强睁着雾气弥漫的眼睛，望着他道：“我睡醒了要吃的，不然我就不吃药，也不吃饭。”

        陈稷听了一愣，顿时哭笑不得，“好，我这就去，很快就回来。”

        她给他把借口都找好了，他不去都不行了。

        何况，确实很有必要走这一趟，也不知道小将军收没收到消息，万一乱军那边把城门都封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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