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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章 宴设鸿门


帝京,崇仁坊。

        坊内的据说从开国之初便独得垂青,云集了大半个朝堂的俊彦。全盛时期,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虽说后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富贵的格局却没有变。崇仁坊西邻皇城的煊赫威势、南接平康坊的无边春色、出坊又是东市,如此得天独厚,百年间都是寸土寸金的头等富贵处。

        后来太宗、中宗两朝大兴宫室,在大内以东另设永安宫、兴庆宫,皇亲高官无不比邻而居,至此帝京“东贵西富”格局已成,胜业、永福、崇仁三坊鼎立,几乎等同于皇家的别苑,而后者更是从高祖朝起就是公主的建宅之地,高祖索性就将礼会院也设在了此处。

        于是宋齐最荣显的贵女们从出降起,余生就围绕崇仁坊打转了。当这些生来就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们,乘着朱丝络网的厌翟车离开幼时的宫墙,来到自己的府第时,车里载来皇族的赫赫威势,也载来皇族的风流任性、纸醉金迷。锦帷内的容颜年年不同,崇仁坊的笙歌夜夜相似。

        今夜,崇仁坊所有的金石丝竹之音都属于当朝最得圣宠的楚国公主。

        在众星拱月一般的衬托下,楚国公主的仪容、穿戴像是被膜拜的目光施上了一层彩釉,即使灯火阑珊也散发出夺目的光华,这光华出自她镂金铺翠的石榴色大袖衫、精心梳妆而成的百花髻,出自髻上一转儿鎏金钗、梳篦,也出自眉心妖娆的红色花钿,以及与之五恰成呼应的两挂璎珞,珊瑚和珍珠交错缠绕在她白皙的颈项,为她装点得宜的华贵落下最后一笔。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始终洋溢在她眉宇之间的、只有生来就被捧在手心里宠爱才能养成的爱娇,正是这种对一切赞美和艳羡都理所当然的淡定自如,才令她熠熠生辉的美盖过珠翠华服,甚至盖过两旁并肩而坐的两个姊妹。

        但容光之盛不能令娇贵的楚国公主满意,在她意气风发、目空一切的双眸中,有一道影子虽然只在角落,却顽固地占据着她的心神,让眼前的美景失色,也让她即使在这样一枝独秀的时刻,也无法全然快乐。

        楚国公主凝睇向左侧撇过去,微妙的不满几乎要挂在她的朱唇上。那里坐着她的妹妹,行三的惠然公主,宋菀青。

        此时一更三点刚过,暮鼓方歇,街上已无行人,公主第内的盛筵才开始步入正题。堂前歌舞业已停歇,堂屋内东西相对而设的席案上,显然不久前刚撤下了茶点果品,换上了醽醁翠涛、牛褒羊炙,席间客人兴味正浓,少不得推杯换盏、承让一番,只因主人尚未露面,遂不曾下箸痛饮。

        楚国公主略起身打帘内窥去,觉着差不多了,一壁厢抬手示意榻边侍立的婢女,一壁厢偏头去邀长姊周国公主,周国公主会意,也跟着起身,待婢女整理裙摆之际,回首对仍端坐榻上的妹妹道:“要开宴席了,我同你二姊出去祝酒,一会儿便回,你略坐坐。”

        那榻上的少女,头上尚梳着双鬟,闻言称是便不再多话,楚国公主却在转身时不轻不重地睨了她一眼,带出一点似笑非笑的示威,招呼长姊往正堂去了。惠然公主只当什么也没瞧见,看着两位姊姊的背影,眼中是另一处平地起波澜。

        她们要说什么、做什么,菀青已经很清楚了。而自己要做的,仍旧是隐在帘幕后的谜,只好按兵不动。她把目光投在桌面,上面放着一张帖子,和她先前弄来的那张一模一样。

        堂前礼毕,女主人退场,由楚国公主驸马袁武雍待客。周国公主方欲回转,楚国公主却拉了拉她的袖口,带她往正堂边走,只道:“我们姊妹说说话。”

        周国公主只好随妹妹进了东边正堂里一间隔断出来的小室,问道:“我们有什么话,要避开了三妹躲这里来说。”

        楚国公主将手肘支在一只小几上,缓缓道:“婚嫁细务,也同她说吗?”

        话毕,不等周国公主说什么,她又抱怨道:“她要来见识见识,我也没有不许,费心陪陪也罢了。哪知道就待到了现在,快一更的时候,我明里暗里话都说尽了,她只做不明白,好没个眼力价!到如今挨到了宵禁,挨到了回不了宫,显见是赖定了我。可我就不明白了,她又没嫁人,既不能出来见外客,也不能作诗行令取乐,做什么非要杵在我这里,带累得你我谋划起来也不方便。”

        周国公主听了,心中了然了一大半:“是为了四妹的婚事罢,”顿了顿忍不住叹了口气,“如今她都要嫁了,三妹还没着落了呢——阿耶也真是狠,竟真教三妹这么守着。你也别怨她,她心里不痛快,想出来散散,也都由着她罢。”

        楚国公主犹是忿忿的:“那萧家犯了忌讳,阿耶能不狠吗?再说不是我不体谅她,我只气我今日管也管了、劝也劝了,好吃好喝供着,明儿教我们的皇后殿下知道了‘宋玥带着未出阁的妹妹大宴宾客、欢饮达旦、夜不归宿’,不知道我是怎么带坏了她的爱女、要给我什么脸色看呢!”

        周国公主只得劝道:“这可是多心了,若真是如此,我自会帮你分说。你既然叫了我出来,还是谈谈四妹的婚事罢。且说说,这和四妹有什么关系。”她指着堂屋的方向问。

        楚国公主也不好再说什么,顺着姊姊手指的方向努努嘴道:“你亦知国朝重士人,除夕时进宫守岁,我阿姨半遮半掩地说了,依阿耶的意思四妹的驸马多半就是这一科的进士了。我想着反正还没开春闱,不算斜封墨敕、拉拢朝臣,就以驸马的名义宴饮,进京士人中择其善者下帖,一来考校才艺,二来相看品貌。叫你参加也是为着好给你阿姨交代的缘故,你和四妹也能商量着来。若有了看中的,我和阿姨也帮着筹划,想来没有不成的,强过阿耶由着性子指点。”

        周国公主大为感动,忙道:“如此,我代四妹好好地谢谢你。这些年我阿姨不大能见着阿耶了,四妹一天天大了,到了出阁的年纪,愁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托我探探阿耶的口风。我正不知道怎么办呢,你就考虑得这样周全了,这次我和四妹都承你情。”

        说完作势要拜她,楚国公主连忙扶住了:“长姊不必这么客气,你我皆是阿耶的女儿,阿姨又是表姊妹,和那一母同胞的也不差,四妹自然也一样,我做姊姊的为她考虑也是分内之事。”周国公主仍是感激不迭,二人又来往了几句,才起身回到后堂。

        候在那儿的惠然公主已不复端坐如仪,靠着隐囊趺坐,手里拿着一副帖子凝神细看,见姊姊们进来了,便随手搁在了案几上,问她们宴席上的景象。周国公主扫了一眼案几,见她之前看的正是二妹下的转帖,一时不解其意,也不发问,只捡了几样说与她听。

        三人不咸不淡的聊了几句,忽然前厅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楚国公主招来婢女去问,方知驸马正以“联句咏春”为题行酒令,诸位郎君各有警句,一时间纷纷劝酒、祝酒,热闹非常。

        楚国公主有了兴致,派人吩咐驸马“联句不如作诗,请在座郎君仍以春为题作五言绝句一首,韵脚不限”。大概过了两炷香时间,就有婢女手捧一沓笺纸呈给楚国公主赏鉴,她接了过来直接转给了长姊,周国公主却分了一些出来仍还给她:“你也看看,挑些好的出来。”

        话毕,又想着总不好独独撇下了三妹一个,也交给她一些,只说道:“三妹素日里也是爱诗文的,陪姊姊们看看,今个儿我们也来殿试举子。”

        其实三人中,属菀青最擅文墨,只是楚国公主有意冷待罢了。她满不在乎,一张、一张地翻看过去,只留心上面的署名。

        周国公主看完后心里又计较了一番,选出两篇诗才、书法俱佳的另放在一处。打量两个妹妹的情形,只见二妹还在翻看,三妹惠然公主却似乎兴致缺缺,浏览而已,随手翻了几张后,反而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样,停下来反复品读。

        周国公主不由得大感好奇,恰好这是楚国公主也看完了,于是三人一起来看她手上的这一首五绝。

        只见尺方上仿二王行体书写,天质自然、古拙淳朴,收尾多用侧锋,字句之间映带如藕断丝连,题曰“灞陵柳”,下书几行诗句,为“郁郁立寒滨,佳音报与人。徒生丝络网,无计苦留春。”

        周国公主忖度着这副诗帖虽然笔力上佳,诗句也有几分巧思,但文笔并不出彩,题意不新,立意也有过悲之嫌,中流之作并不值得费神许多,不知是哪点竟合了她的眼缘。再定睛一看,一侧的署名分明带一个“萧”字,心里咯噔一下,扭过头去不看了。

        楚国公主、周国公主二人心中都有了几个人选,虽有心再探探虚实,但碍着惠然公主,不好公然谈论,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期间,楚国公主数次唤来婢女,走到屋外指点若干,几回下来,看着自家三妹的眼神越发不痛快了。

        不知是第几次,周国公主见她描画得十分精致的却月眉又要皱起来了,起身笑道:“二妹今日梁园开宴,想必是要劳动一天了。姊姊告个罪,容我逃席回家松散松散,三妹女儿家的怎好跟着胡闹,就去长姊那儿歇一宿罢。”

        惠然公主也识趣,遂道:“一时不察,竟叨扰了二姊半日,添了不少麻烦。这便告辞——我见这副字二姊并不欣赏,不如转送了我如何?”楚国公主自然无有不应的,接过周国公主标记了的笺纸,嘱咐了两人几句,叫几个小童领着登车,送至内堂外才分手。

        两人有意避开正堂宴饮正酣的宾客,打角门走了,出了楚国公主的宅第后车驾行了许久,丝竹管弦仿佛还在耳边演奏。

        周国公主第与楚国公主第相邻,姊妹两人索性弃车乘辇,令侍卫开道,仆从驾车跟着,自己则慢悠悠地穿过十字街,绕到周国公主第前进了乌头门,往内宅方向去了。周国公主素来好静,平日居坐休息不在内堂,而是别居一处临后花园的院落,过了内堂又穿过几道院门方到。

        下了步辇,她派人吩咐了驸马不必前来,便挽着妹妹的手进了屋,道:“天色已晚,我事前也没什么准备,这会儿也莫打搅别人,你我姊妹一处歇息好了。”惠然公主亦无异议,回道:“如此,劳动姊姊了。”两人便各自卸妆更衣,上床安歇。屋外,随惠然公主出宫的宫人、宦者并主第婢女、仆从自行整顿不提。

        上了床,惠然公主初时难免辗转反侧,渐渐也就睡稳了,周国公主今日却是有些累着了,虽躺在枕上,千头万绪一齐涌来,又记挂着二妹那边,更漏响过了三更,仍是睡不着,怕吵到妹妹,只好僵卧着。不知挨了多久,好容易有了些睡意,忽闻得槅门那边传来“笃笃笃”的轻叩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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