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虎王（6）

洞外玫瑰色晚霞如同一条绸带，罥在深绿浅绿层层浸染的林梢，夕阳像一个刚剥开的鸡蛋黄，颤巍巍地滚落云间，正巧被春风这只大手温柔地托住，掌心一展，月亮后退三千里，群星隐入远山间。

        于是白妙晓得了，今日的夜幕恐怕来得要晚一些。

        鸟儿渐次归巢，白妙却想出洞。

        春日的讯息无时无刻地在骚动，她却只能躲在山洞里旁观芳菲落尽，这无疑是一种残忍。

        尤其是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她从兔子恢复成人的日子，无异于一次命运的重生，她的十指想摸一摸草木，她的双腿想走一走大地，她的眼睛要看十里桃花，她的耳朵要听万里江河。

        还有什么能比身体的失而复得更值得庆祝呢？

        夺回对于身体的掌控权，让她更自信了，面对老虎也不再那么胆怯。

        白妙跑过去和大老虎商量，“大王若是肯带我下去，我便再做方才的烤肉出来供奉大王。”

        老虎的眼神闪了闪，仿佛在忖度她条件的可信度。

        白妙见事情有望，继续加码，“森林里面应该还有蘑菇，野菜，和其他动物，只要采到原料，我能做出比今天的野猪肉好吃十倍、百倍甚至是千倍的东西！”

        在白妙无比期待的眼神中，老虎的喉咙动了一下，尾巴尖左右拍动两下，金黄透澈的长眼睛眨过三下，“好。”

        好，他说好！白妙高兴坏了。

        宗昱说出那个“好”字，自己也纳闷，怎么每回封印解除的时刻都那么微妙。

        他回忆了自己和兔子相处以来的细节，确认是情绪波动的时候，封印容易被动摇。

        这兔子没白捡！

        宗昱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庆幸。

        可惜，接下来他再想说话的时刻，喉咙里却仿佛堵着一个千斤重的橄榄，什么也发不出来。

        宗昱暗自筹谋，看来以后得多刺激刺激这只兔子，让她尽快帮助自己解封。

        这样想着，宗昱伏下身去，瞄了白妙一眼，尾巴不耐烦地拍打两下文采斑斓的宽阔脊背，那意思是说：“快点上来吧。”

        白妙惊喜地笑了一下，飞快地跑过去，提起毛绒裙边，侧身坐了上去，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双臂伸展环住老虎的颈侧。

        实在不是她矫情，她也不想以这个姿势，侧坐怎么想都知道不安全，只是身上仅着的兔毛皮草留给她的发挥余地实在有限。

        身下的宗昱，身形一滞，暗自惊奇，“雌性这么柔软的吗……”简直像驮了一朵云。

        毕竟过去的经年岁月，他从未和雌性有过接触，而敢把他当坐骑用的，她还是第一个。

        谁能想到，堂堂上古虎神竟然有朝一日会被一只兔子骑？

        宗昱庆幸此等胯|下之耻没有发生在他的领地，而是在这片仅供他避劫所用的无人之境，要是这一幕被狼王熊兄等侪属看见，他岂不是要沦为整个兽族的笑柄？

        想到这里，宗昱后颈皮发紧，浑身陡然一悚。

        白妙感到老虎的后腰明显一震，差点将她掀下背来，她忙俯得更低，整个人贴紧老虎的脊背，双臂紧紧环住老虎粗壮的脖颈，十指交叉相扣，抵在老虎喉间。

        身下的老虎好像忽然有些僵硬。

        一声低吼震响山林，白妙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长天与林梢化为一线，随着身体的失重，一切景色化为瀑布，在她眼前飞速流动。

        丛林的浓绿和花海的烟粉混合着玫瑰色晚霞，溶化为一道彩色的江河，从九天垂下，白妙正看得入迷，忽然，一双庞大的羽翼半路杀出，一个转身剪断了那绚丽的瀑布，旋即向她俯冲而来。

        白妙身体一歪，不受控制地倾倒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身下的老虎后腿蹬向崖壁，灵巧攀援，同时不忘伸出尾巴，几下翻转，稳住她的身形，随后将她用力缠裹在自己背上，看准时机，一跃而下，落到一处厚重的草甸中。

        为了能让白妙平稳落地，宗昱翻滚缓冲了几个跟头，一头扎进沼泽中，低声咒骂道：“该死的雕！”

        白妙毫发无伤地跳下虎背，闻言拍了老虎一把，惊喜地叫道：“你果然会说话！”

        而且声音低沉清冷，就算是骂人，也相当悦耳。

        宗昱抬头，正想教训教训这只误事的兔子，发现自己又说不出话了。

        无奈仰天长啸，这只兔子到底是他的救星还是他的冤孽？

        “哈哈哈，大王掉进泥坑里去了。”白妙指着大老虎满头满脸的泥水，幸灾乐祸地笑道。

        宗昱呲了呲牙，以示此刻的不悦。

        白妙却不怕它的吓唬，顺势掰开老虎的大嘴，“喏，牙上也沾泥了。”

        “……”

        宗昱发誓，若不是此刻的封印，按他以往的脾气，这只兔子恐怕会连根兔毛都不剩。

        看大老虎吃瘪难堪，白妙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犯下灭顶之灾，还在一旁笑得没心没肺。

        宗昱默然片刻，忽然从喉咙里发出嗤的一声，晃了晃脑袋，再前后甩一甩爪子，“一不小心”，头上的泥水就甩到了白妙那身如雪的绒袍上。

        雍容华贵的皮草瞬间一团污糟。

        白妙欲哭无泪，抖着衣服恨声道：“故意的吧你！”

        老虎呼噜一声，撒开四爪，奋力向前跑去，尾巴尖高高翘起，那模样怎么看怎么欢喜。

        地上芳草铺盖如墨绿丝绒，细小野花点缀其间，十里桃林，蔓延成海，远处一条清溪环绕，浮载点点落红流向远方。

        眼前的景象让她想起初中学过的那首《桃花源记》，“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所谓世外桃源，说的就是这样的景色吧。

        老虎小跑一路纵身一跃进了溪涧，扎了一个极深的猛子，然后转身抖一抖水，挑衅地望向岸上驻足的白妙。

        白妙很想下水，转念一想，某些少儿不宜的东西闯入脑海，她下意识地朝老虎身下看去——

        这可是只公老虎。

        公母授受不亲，不行。

        于是，她在远离老虎的地方，寻了块干净的大石，坐在溪边，将脚伸下去，独自踢水玩儿。

        这里的水经过一天的春阳曝晒，变得暖意融融，与山洞里那寒意渗骨的潭水截然不同。

        透过清澈的水面，和上面漂浮的点点落红，她终于看清自己的面容。

        不是什么兔子，也不是什么妖精，这张脸赫然就是自己原本的模样——

        长眉细目，纤鼻翘唇，整体透着股淡淡的疏离，笑起来却温雅和煦。

        一个刚成年的地球人类小女生，甚至还没来得及高考，因为一次剪刀大法就来到了异世，在这个表面看起来像世外桃源的地方，她变成了一只兔子，被迫与虎同行，简直是一场古世代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说出去恐怕都没有人信。

        白妙叹了口气，虽然那奇怪的梦再没有催过她，眼下也暂时没有生命威胁，但是攻略不成，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看不到回去的路……

        她望着河对岸雾气缭绕的丛林，心里也雾蒙蒙的发白发苦。

        忽然，脚底心一痒，白妙以为是涧中鱼儿唼喋，中断思绪，低头看去，原来是老虎的虎须。

        这家伙不知何时游到自己脚底，藏在水中欲吓她，只可惜水太浅，老虎体型太大，再怎么下潜，水面上还是露着大半个脑袋。

        “你干嘛？”白妙一面笑，一面掬了水去泼老虎。

        老虎也学她掬水，奈何爪子又大又厚，试了几下，难以讨到便宜，反倒被白妙制于下风，只好耍赖，反拿大掌拍起水来。

        老虎力道不一般，闹得水花四溅，不一会儿，白妙就被浇成了落汤鸡。

        “行了行了，不玩了。”白妙笑着求饶。

        忽然，屁股底下一滑，她连人带衣地落进水中。

        幸亏老虎动作快，一个转身，将她接在了自己的背上，只可惜长袍本是毛绒质地，易吸水，此刻大半都湿了，濡濡地黏在身上，冷而重，很不舒适。

        白妙抱着老虎硕大的圆脑袋，语气里带着几分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撒娇撒痴的味道，“大王，你先上去吧，我要洗洗衣服。”

        白妙不好意思直接说洗澡，就换了洗衣服的托辞。

        老虎眸中闪过一抹害羞，待白妙滑下水后，它一跃上了岸边，飞快地奔入远处幽深的密林中。

        看吧，此虎成精指日可待，连人类语言的潜台词它都能听懂。

        白妙看着大老虎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浮起一个奇怪的想法，这家伙化成人会是什么样子？

        相貌肯定差不了，脾气嘛，那就不一定了。

        待老虎的身影彻底远去，白妙又警惕地打量了四周，四下阒静，只有蛱蝶振翅，落英逐水。

        她这才放心地解下长袍，揉掉先前溅上去的泥渍，然后在一处小漩涡中将浮毛漂顺，把水控干，起身搭在了岸边的一棵欹斜的枯木上。

        先“净”衣衫后“净”人，清洗完衣服，她才坐到水中，开始掬水沐浴。

        一捧乌黑长发随着水流涌动，如同幽深丰茂的水草，恰恰遮住分明的蝴蝶骨，细窄的腰窝被岸边的一簇铃兰所掩。

        不远处一双幽深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殷红的蛇信子悄无声息地一吐，远处林间群鸟惊啼，乌泱泱拍翅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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