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祝福

芥川龙之介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融化在土地里，成为虫，成为花，成为叶，成为游荡在空气里的微粒。

        清晨他从树梢坠落，在初升的朝阳里摔出万道金光；冬日将至他吐丝成茧，差一点睡死在里面；他自云端俯冲向地面，听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属于自我的意识逐渐消弭，忘却了仇恨与怒火，灵魂化成纯白。

        那还是我吗？孩童稚嫩的嗓音在虚空中回响，一遍遍地询问。不再仇恨的，安静而柔顺的那个灵魂，真的是我吗？

        水流般的气息轻缓地抚过他的全身，像婴儿的洗礼，又像心碎的母亲尝试做出最后的挽留。他听见一声苍老的叹息，那让他的心脏止不住地感到疼痛。

        去吧，我的孩子。只要那是你的愿望，就放手去做吧。

        芥川龙之介从梦中醒来，大汗淋漓。暖黄的细碎光点在眼前跃动，夕阳正缓缓沉下地平线。

        “醒了？”太宰月背对着他站在高塔边缘，长发及腰，淡色的背影嵌在光里模糊不清，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吞没，“虽然是人造的，但晴空塔晚上的灯光还是挺不错的。”

        “你不喜欢科技吗？”芥川龙之介觉得自己的大脑成了一台老旧的摄像机，想回忆梦中的情景却只得到了过度曝光的照片，而眼前微妙的一幕让他不由怀疑自己是否尚未醒来。

        太宰月回过头，无奈地耸了耸肩：“融入自然太久，不排斥科技才奇怪吧。倒是你，坚定地出人意料啊。”她走回来，捏了捏芥川龙之介的脸，身上那点冷漠的旁观意味消失殆尽。

        “自然……是那片海吗？”芥川龙之介隐约记得有暖流抚过全身，轻纱一般。

        “自然无处不在，无所不是。”太宰月轻笑一声，跃上塔尖去摘那轮挂在边上的月亮，她的声音远远传来，“祂对喜爱的孩子总是无限包容的……不过祂也是真的存在太久太久了，估计也活腻了吧。”

        她怀抱月亮轻巧地落回观景台，那抹莹润的清浅在五彩斑斓的灯光里显得分外黯淡。芥川龙之介看着它，灰白的球体，轻轻一捏就有闪着微光的碎屑掉落。

        “自然跟土地，是一样的吗？”这么问的时候他已经和太宰月一起坐在云上俯瞰东京，那是朵肥胖的积雨云，过密的水汽让它的步伐格外笨重了些，芥川龙之介甚至能感觉到天幕的颤动。那颗月亮摇摇晃晃地飘在他们身边，像一枚苍白的气球。

        “当然不。”太宰月掰下星星的一角示意他尝尝，冰凉的，表皮柔韧，里面夹着覆盆子口味的酸甜流芯，淡黄色，朗姆酒的香气从中不断溢出。芥川龙之介抬头，看见一滴滴乳白色的液体从星星的断口处流出，悬在空中铺成一条银河。

        “被自然祝福的人就更容易被其他地方的土地认可，而只要你得到了一块土地的认可，”太宰月把发丝别到耳后，翘了翘嘴角，“你就一定会被自然祝福。很有趣的悖论，不是吗？”

        “悖论？”

        “是的，悖论。因为我们这些被祝福的人，终究会……”

        剩下的话语被夜色湮没，芥川龙之介正欲再问，女孩焦急的声音划破了这个世界。

        “哥哥！”

        “哥哥！”芥川龙之介艰难地睁开眼，就看见了芥川银急得发白的脸。他直起身左右张望了一番，太宰月背对着他们站在高塔边缘，这几个月她的头发长了又被剪去，仍是到耳边堪堪止住的模样。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晴空塔——如果它真的是叫这个名字的话——周身变幻流动着浅绿浅紫的淡雅光芒，低头便是川流不息的万家灯火，抬头可见一弯月牙悬在塔尖附近，周围零零散散点了几颗星。

        芥川龙之介懵了几秒：“在下……真的醒了吗？”

        “看来你已经见过自己的引导者了？”太宰月慢吞吞地踱回安全地带，伸手在他脸上揪了一下，“放心，这里是现实。”

        “引导者？”

        “所谓的自然化身，实际上只是借用你心中最依赖之人形象量身定制的幽灵而已。”太宰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每个人得到的信息都不一样，现在不理解的话也没关系，时间会告诉你一切的。”

        她附身抱住芥川龙之介，用自己的额头抵上他的：“好了，不想了。你睡了那么久，可把银吓坏了。”

        芥川银鼓了鼓脸颊，在一旁控诉：“是姐姐说哥哥睡太久了会醒不过来的！”

        “因为真的有这种可能啊，我当年可是把那家伙杀了才醒过来的。”云淡风轻地说出不得了的话语，太宰月牵着两个小孩的手坐到平台边缘，晃荡的双腿下便是流光溢彩的山河远阔。

        芥川银吓得用手捂住眼睛，又忍不住从指缝偷偷往外望这璀璨盛景。

        “别怕呀。”太宰月温柔地拨开她的手，“我跟龙之介都会拉住你的。”

        似乎是为了应和她的话，罗生门悄悄戳了芥川银一下，然后在她面前开出了一串水蓝色的铃兰花。芥川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头去看哥哥一本正经地看着前方的脸：“嗯，我不怕的。”

        尽管耳朵已经染上了粉色，芥川龙之介仍是惦念着先前的话题，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

        “因为一见面那家伙就打过来了。”时至今日太宰月想起来还是有点啼笑皆非，“谁知道那是友非敌啊。”

        但是真的可以如此果断吗？芥川龙之介下意识地望进太宰月的眼睛，明亮的，轻松的，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弯成好看的弧线。

        别担心。那双眼睛这么说。

        芥川龙之介突然想起在梦境世界崩毁的时候，“太宰月”也是这样笑着凝望他。

        在日月逆行、天崩地陷的世界里，他偏偏听清了她最后的话语。

        她说：“龙之介，这世界爱你。”

        吹完夜风，太宰月轻车熟路地带他们下楼去吃预订好的怀石料理。厨师应着季节在深绿与淡金交织的雅致漆器中配上了粉白的樱花与嫩黄的柳叶，酒换成了清茶，在八道主菜之外另有冰菓子、酱汤等小物配菜，一碗一碗的小份量堪堪吃到七八分饱。

        “但它好看啊。”饭后太宰月如是评价，“吃太饱了你们就该担心一会儿会不会吐了。要去纪念品商店逛逛吗？”

        结果毫不意外地被否决了呢。芥川兄妹坚持那种东西只是在收割智商税，还不如直接去银座买两只轻松熊来的划算。

        “你们俩啊……”太宰月无奈地挨个点了点额头，“不过挺巧的，我也那么想。”变魔术一般从座位下拿出三个纸袋，一人高的毛绒公仔结结实实塞了两个满怀。芥川银收到了轻棕色的哥哥，芥川龙之介怀里是米白的妹妹。

        太宰月自己在头上顶了一只黄色小胖鸡，捏着它软乎乎的肚子看上去比两个小孩还要开心：“这就是成年人的快乐吗？！”

        “……你可以不用拿我们当借口的。”芥川龙之介试图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惊喜”，显然不太成功。

        芥川银把脸贴在棕熊后面蹭了蹭：“可是它摸起来真的很舒服欸。”

        “是吧是吧。”太宰月快乐地点头，“银要保护好哥哥哦。”

        芥川银捏着小拳头挥了挥：“我会的。”

        她们为什么要挼毛绒玩具，挼罗生门不好吗？无意识地搓揉一把罗生门的头，芥川龙之介感到了深深的迷惑。

        算了，她们开心就好。

        从东京国际机场到法国马赛机场需要将近20个小时，中途还要转一次机。长途飞行再坐经济舱无疑就是遭罪，算了算自己的存款，太宰月沉吟良久，还是在临行前两天改签到了头等舱。

        “''inquiètepasjelerécupéreraidansunan（别担心，这些钱我一年就能赚回来）”太宰月对上兄妹俩紧张的眼神，笑着跟他们解释，“j’aivérifiélesoldededesavoirquej’étaissiriche（在查余额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那么有钱）”

        芥川龙之介思索了几秒，毫不客气地用法语回应：“alorsvotreespritéconomiqueestvraimentterrible（那你的经济头脑真是糟糕透了）”

        一旁的芥川银好奇地瞅了瞅他们，弯起眼笑着感叹：“c’estamusant（好好玩）”

        “学得不错嘛。”切换回日语，太宰月从包里掏出两本递给他们，“护照自己收好，身份证的话等回国了再给你们办。”虽然日本没有身份证这点帮了她大忙，但是这么松散活该你只能捏着鼻子承认□□合法啊！

        “哦对了，”太宰月翻出自己的法国证件夹进钱包，“在法国，我的名字是伊芙。”

        “可是，我们不用换名字吗？”芥川银好奇地翻开护照，上面熟悉的名字让她有些疑惑。

        “怎么了，你们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吗？”太宰月的样子却比芥川银还要疑惑，眼睛转了一圈后恍然大悟，“我是为了工作迫不得已，你们没这个必要。”

        芥川龙之介在旁边踮起脚端详了一会儿那张与太宰月别无二致的证件照：“伊芙跟太宰月不一样吗？”

        “不一样。”短暂的沉默后太宰月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但是没关系的，只要洛归还在，我就不会迷失。”

        长久地扮演另一个甚至多个人还不至于分裂的人，要么是因为他的内核极其坚定，要么就是因为他没有内核。恰巧，她就是这么一个极其擅长在游戏中无缝切号的人。

        洛归。既然提到了，太宰月便在纸上格外认真地一笔一划写下这两个方块字给芥川兄妹看。

        “洛，水，归，来。”芥川龙之介挨个辨认她随手写在旁边的潦草小字，有些许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用来说明是哪几个字而已。”太宰月笑着把纸折起来收好，“我父母的关系不太好，我妈一直希望我爸回心转意，我就是她为了挽救那段婚姻做出的最后努力。”在大山里土生土长的女人，天真的不谙世事，满心憧憬着一家三口的美好未来，却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

        小心地收好眼中的冷意，太宰月没头没脑地叮嘱两个小孩：“龙之介以后可不准骗人家女孩子感情啊。还有银，不要稀里糊涂地就被骗了知不知道？”

        刚刚把罗生门叫出来准备安慰一下她的芥川龙之介瞬间炸了毛：“在下才不会！”

        “就是就是，姐姐你想太多了啦。我们还是小孩子呢。”芥川银在一旁点头附和。

        看来我的教育结果还是不错的？太宰月歪了歪头，毕竟那种事情在贫民窟里应该也不少见吧。

        “好，是我想多了。明天好好休息，后天我们就出发！”埋在特供的罗生门版小黑鸡怀里满足地吸了一口气，太宰月又恢复了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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