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救赎（中）

爱斯梅拉达此刻狼狈而倍感绝望，不太希望看到他的身影，她干脆背过身去，滞涩地凝望着对面爬满青苔的斑驳石墙。

        克洛德半低垂着眼睛，复杂的神情中饱含愧疚与忐忑，他半跪下身将脊背低伏，就始终这样怔怔地望着爱斯梅拉达。那原本明艳且光彩照人的姑娘此时因遭受酷刑与精神上的双重打击变得消瘦而憔悴，如同新抽出的春芽转瞬间成了秋末枯死的落叶。她绝望地瘫坐在满地的泥污里，一直背着身，不愿转头去看他的脸。

        双方沉默地如此对峙良久。克洛德再也不忍这一境况持续下去，他开口了，平日里低沉又冷峻的嗓音此刻有些颤抖：

        “爱斯梅拉达…”

        谁知，对方却以一声带着凄绝与强烈自嘲意味的冷笑截断了他的低语，

        “那夜的塞纳河水很冷吧，”

        “副主教大人？”

        话音刚落，克洛德甚至还来不及思考与反应她所说的内容，脸色便已变得煞白，只觉如芒在背、电流驰过，全身不由得猛地一颤，险些跌倒在地。而当那句疏离的称谓从她的口中一字一顿地吐出，在他看来，无异于一把钝刀不断划割着自己的灵魂；此前“水冷与否”的“问候”，在这般语气、这般称呼下，聪明的克洛德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其理解为关怀与挂念。

        他原本藏着满腔的心绪，却倏忽间不知道说什么了，又重新沉郁而痛苦地呆滞在原地。

        很不幸，爱斯梅拉达是一个天真直率、内心柔软的小姑娘，哪怕她此刻对克洛德的种种行径充满了不解与怨怒，但眼下重新望见他的面庞，她又不忍再横眉冷对，最终竟满心绝望与凄凉地抽噎着哭了起来。

        “而等待着我的是地狱…”

        “克洛德副主教…他们不会怪罪你…事实上…也没有人会怪罪你…”

        她的嘴角牵扯起一丝自嘲般的苦笑。

        “有罪人的是我…从来都是…”

        地牢中阴冷而潮湿。泪水从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涌出、滑落，最后在她的唇边凝冻；她的双颊毫无血色，满头鬈发也失去了平日里的光泽。她目光滞涩而毫无生气地直瞪着前方，如同一叶被洪涛吞没、颠簸、撕碎的舟。

        “我是吉普赛的流浪儿…一个女巫…你是巴黎若萨的副主教…世人灵魂的负责者…”

        “你侍奉天主、汲取真知、飞向光明…而我呢…？我被世人所唾弃…”

        她不知是在苦笑还是在哀哭，那些话语到吐出时全都变成了一声声抽噎。

        “我是魔鬼派来的…我是一个遗落在波西米亚的可怜的卑贱姑娘…我会上绞架、再下地狱…”

        “先生…我竟胆敢爱上、引诱神的使者，这便是我如今的惩罚…”

        “把我送走后…我相信…你不久就将成为整个巴黎历史上最年轻的主教…”

        “亲爱的副主教大人，以如今的局面，只要你一句话，我便绝不耽误你通往天堂的远大前程…”

        她越哭越激动，最终连说出的话都支离破碎、只剩下了抽泣声；愁郁堵满了她的心口，她又不得不停下来，待情绪稍稍平息终于能够发声，又换了一副不由衷的激动声调继续呢喃：

        “所以…你因此而分外恨我，对吗？…”

        “你甚至想要杀死我，将我送上绞刑架…”

        然后，她沮丧地垂下双臂，坐着不起来，脑袋耷拉着，默默无言，眼睛凝视地面，浑身还一直发抖。

        教士则凝视姑娘，那是一副鹞鹰的目光。鹞鹰在高空久久盘旋，围绕着躲在麦地里的一只可怜的云雀，而且不声不响渐渐缩小飞旋的大圈子，然后疾如闪电，突然猛扑下去，一爪抓住惴惴抽动的猎物。

        姑娘用低低的声音说道：“了结了吧，了结了吧！给我最后一击！”她惊恐地把头缩进肩膀里，犹如一只羔羊等着屠夫大锤的打击。

        说到这里，她又重新失声痛哭，转过身去抬眼望着教士：“难道你就这么恨我？啊！你又恨我什么呢？”

        “我爱你！”教士喊道。

        姑娘戛然止泪，用痴呆的目光注视着教士。教士则跪下来，用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目光死死盯住她。

        那可怜的囚徒险些晕厥，她的情感转变太过突然与猛烈，以至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半身浸没在冥河面对着这声子虚乌有的呼唤。

        “我爱你！你听见了吗？”教士又喊道。

        “这是什么爱呀！”她说着，浑身颤抖。

        教士接口说：“是一个下地狱的人的爱！”

        二人都受到了激情的重压，沉默了好几分钟，他是丧失理智，而她则陷于呆痴。

        “听我说，”教士又恢复异常的平静，终于开了口，“你这就会了解全部情况。我要对你讲的事，就连在四下漆黑的夜晚，似乎上帝看不见我们的时候，我悄悄地扪心自问，也仍然不敢向自己承认的。听我说，姑娘，在遇见你之前，我是幸福的…”

        “——是的，我的生活挺幸福，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纯洁无瑕，心灵清澈明净，谁也不能像我那样自豪，那样容光焕发，那样有资格高高地扬起头。教士们来向我请教贞洁操守的问题，博士们来向我请教经学。不错，那时对我来说，学问就是一切。学问如同姊妹，我有这个姊妹就知足了。如果不是年龄增长，我也不会产生别的念头。不止一次，我看到女人经过，肉体就冲动起来。这种性欲的力量、男性热血的力量，我在狂热的少年时期就以为它已经终生被扼杀了，可是它还不时骚动抽搐，掀起把我这可怜的人锁在圣坛冰冷石头上的誓愿的铁链。然而，在修院的斋戒、祈祷、学习和苦修，重又使我的灵魂主宰了肉体。后来，我就躲避女人。况且，我一打开书卷，沐浴在科学的光辉中，头脑中的各种欲念也就烟消云散。阅读不大工夫，我就感到尘世的种种烦忧庶务都远远逃遁，我在永恒真理的静谧光辉照耀下，内心又恢复平静，安详和沉肃。魔鬼要袭击我，如果只派那些在教堂、街道、草地上纷纷掠过我眼前，却难入我梦境的女人朦胧的身影，那么我就能容易地战胜恶魔了。唉！如果说我没有保住胜利，那么也全怪上帝，是上帝不给人以抗衡魔鬼的力量。——听我说，后来有一天…”

        教士说到此处，忽然停下来，女囚听见他胸中发出几声叹息，犹如临终诀别的残喘。

        他接着说道：“…后来有一天，我正靠在密室的窗台上…当时我在看什么书？噢！整个过程在我的头脑里已经乱成一团。——反正我在看书。窗户对着广场。我听见手鼓和音乐声，不免打扰我的沉思，心中恼怒，便朝广场望去。我所望到的情景，别人也看到了，然而那不是人间应有的。当时正当中午，阳光灿烂，就在那里，在广场中间，一个人在跳舞。那人美极了，上帝见了也会认为她赛过圣母，如果他降世的时候她已然在人间，那么他宁愿投胎到她身上，选择她做母亲！她那双眼睛黑黑的，晶莹闪亮，那黑色秀发有几束映着阳光，就像缕缕金丝。她的双足欢舞飞旋，如同疾速转动的轮辐，全然不辨踪影。脑袋四周乌黑的发辫，缀满金属饰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额头好似戴着一顶星冠。她的蓝色衣裙也播撒了金箔银片，宛如仲夏的夜空星斗灿烂。那两条柔软的棕色胳膊，就像两条彩带，忽而缠住腰身，忽而松解展开。她那体态婀娜多姿，美艳惊人。啊！那光艳明媚的形象，即使在阳光照耀下，也如发光体一般光彩夺目！…唉！姑娘啊，那人就是你！…我又惊又喜，心醉神迷，忘情地注视你。我全神贯注地凝望，猛然惊恐得战栗起来，我感到命运抓住了我。”

        ……

        belle

        美人

        c''estunepourelle

        是专门为她发明的词句

        quandelledanseetqu''ellemetsoncorpsajour，tel

        她莲步轻移，翩翩起舞

        unoiseauquietendsesailespours''envoler

        如同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儿

        alorsjesensl''enfers''ouvrirsousmespieds

        我感到地狱在脚下张开巨口

        j''aiposemesyeuxsoussarobedegitane

        我的目光无法从她的舞裙上移开

        ……

        教士过分激动，又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诉说：“眼看要神魂颠倒，我就想抓住点什么东西，以免再往下坠落。我想起撒旦给我设过的各种圈套。眼前这个女子美貌绝世超人，只能是来自天堂或地狱，绝非用一点泥土做成的、体内仅有一颗女人灵魂的摇曳微光照耀的普通姑娘，而是一个天使！却是黑暗天使、火焰天使，而不是光明天使。我正想到这一点，忽然看见你身旁的山羊，那群魔会上的畜生，正冲着我发笑。在中午的阳光下，它的角像两束火焰。于是我看出这是魔鬼的陷阱，也不再怀疑你来自地狱，是要毁掉我。我相信了这种判断。”

        ……

        aquoimesertencoredepriernotre-dame

        再向圣母祈祷又有何用？

        elleporteenellelepecheoriginel

        她的美丽便是原罪

        ladesirerfait-ildeel

        对她的渴望是否已让我有了罪？

        oh！notre-dame！oh！laisse-moirienqu''unefois

        噢！圣母啊！我祈祷你能给我一次机会

        pousserlaportedujardind''esmeralda

        让我能推开名为爱斯梅拉达的花园门扉

        ……

        教士讲到这里，直视女囚，冷冷地补充道：“现在我还相信这一点。——然而，魔法渐渐发挥作用，你的舞姿在我的头脑里回旋，我感到神秘的蛊术控制了我，灵魂中本应觉醒的成分，全都沉睡了，如同躺在雪地上要死去的人，乐得让这种瞌睡袭来。突然，你又唱起歌。我已束手无策，又能怎么办呢？你的歌声比你的舞蹈还要迷人。我想逃避，却又不可能，双脚就像生了根，死死定在原地，就觉得石板地升起来，一直埋到我的膝盖。必须奉陪到底。我的腿脚结了冰，脑袋里沸腾嗡鸣。也许你终于可怜我，停止唱歌，人也消失了。渐渐地，那令人目眩的幻视的映象，在我眼前消隐，那令人心醉的音乐的回响，也在我耳畔止息。于是，我瘫倒在窗脚下，比推倒的雕像还要僵硬，还要虚弱。晚祷的钟声把我惊醒。我站起来逃走，然而，唉！我心中倒下的什么东西再也立不起来，出现的什么东西再也逃避不开了。”

        ……

        c''estunpechemortelaregarde

        光看她一眼就足以致命

        ……

        他又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不错，从那一天起，我就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打算用一切方法治疗：修院、圣坛、工作、读书。纯粹痴心妄想！噢！当一个人用充满情欲的头狠命撞去时，科学所发出的声音是多么空洞啊！从那以后，我在我和书籍之间总看到什么，姑娘，你知道吗？总看到你，你的影子，那天在我眼前显现的光辉灿烂的形象。不过，这个形象变换了颜色，显得晦暗、惨淡而黝黑，犹如冒失鬼注视太阳之后久久留在视觉上的黑斑。

        “我再也摆脱不掉，总是听见你的歌声在我头脑里回荡，总是看见你的双脚在我的祈祷书上飞舞，总是在夜梦之中，感到你的身形在我的肉体上拂动，因此，我渴望再次见到你，触摸你，了解你是谁，看一看我再见到你时，你是不是还符合你给我留下的理想形象，也许现实会粉碎我的梦幻。总之，这种印象变得让我难以忍受，我希望以新的印象抹掉原来的印象。我到处寻找，终于又见到你。真是受罪啊！我见到你两次，就想千次万次看见你，天长地久地见到你。——从这地狱的斜坡上滑下去，又怎么能刹住车呢？——可见，我已经不能自主了。魔鬼用线的一头拴住我的翅膀，另一头系在你的脚上。我变得像你一样到处游荡——我在建筑物的大门下守候你，在街角探察你，在我的钟楼上窥视你。每天晚上，我反躬自省，发现自己越发迷恋，越发沮丧，越发着魔，越发无药可救！”

        ……

        jesensmaviequibascule

        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迷失

        versuerreinconnue

        它已滑向了未知的国度

        cetoceandepassionquideferledansmesveines

        热情之海在我的血管里澎湃

        doucementj''yplongeraisansqu''uneienne

        我滑向堕落深渊，却无一人伸出援手

        lentementjem''ynoieraisansqu''unremordsnemevienne

        我逐渐沉溺其中，并无丝毫愧疚

        j''auraispuleprediredeslepremierjourdeslapremierenuit

        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应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monpeche，monobsessiondesirfouquimetourmente

        我有罪，疯狂的欲念折磨着我

        quimetourneenderisionquimedechireetmehante

        折磨我嘲笑我，纠缠我撕裂我

        petiteded''illusionjenevisquedansl''attente

        我只有一点小小的幻想，为此我每日怀揣期望

        devoirvolerton，jupoquetudansesettuchantes

        想看你裙裾飞飏地起舞，想听你余音绕梁地歌唱

        trelefeudelachair

        我自认铁石心肠，足以抵挡欲火焚烧

        quiontbienplusdemysterequelalumieredelalune

        她的双眼充满神秘，犹如氤氲月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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