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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请收下我的礼物。”(下)


副主教看着那金色鬈发的少年远去、逐渐隐没在自己的视线里,他望着自己弟弟的背影,唇边扬起了一抹极其浅淡的微笑。随后,等到确认小约翰彻底走远,他又重新转过身去,取出钥匙打开圣母院背后的那扇小门,钻进黑暗的旋梯,登上了钟楼顶。

        他在黎明前的熹微晨光里掠过长廊、轻悄地推开小室的门,探头向屋内一瞥,只见爱斯梅拉达依然还在浅浅地睡着,他便放下心来。清辉如同一层薄纱披在她微微蜷起的身体上,那极淡的金色中透出丝丝缕缕的白,以此织成的tunica(拉丁语,指古希腊式样的束腰长袍)正裹着一位圣处女。些许微光泻进克洛德的眼眸里,他也似乎是透过雾霭朦胧在端详她的睡态——他那光彩夺目的显圣,他那天真而又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他那法力无边、蛊惑人心的绿宝石精灵…他穷尽世间一切美好词汇尚不足以描绘的diana(罗马神话里的“月神”,也是“贞洁处女”的代名词),正静卧在暮秋清晨的永恒的宁谧之中。他站在门边,看不清她的脸庞,但她的轮廓被勾勒晕染,显得如此柔美可爱而又率性自然。三十年来,弗罗洛可谓见过无数女子,无论贵族还是平民,女孩、少女,抑或是夫人…在他还只是个神学生的时候,她们比不过经籍与知识的力量;当他成为了神父以后,那些虚幻的形象又在神圣之下烟消云散了。就这样,哪怕连自己亲生母亲的面容都早已忘却[1]的副主教,平生还是第一次体会到那“魔鬼的力量远胜于人”的爱恋滋味。

        ……

        j''etaisunhore

        遇到你之前我是何等幸福

        j''avaisrefouletoutaufonddemore

        我压抑了一切欲望

        cetteforcedusexeetouffedanse

        青春期的冲动更是早早被我摒弃

        j''avaispourfemmeetpoure

        仅有宗教与科学伴我左右

        etrepretreetaimerunefemme

        身为神父却爱上了一个女人

        l''aimerdetouteslesfureursdesoname

        用尽灵魂中所有的激狂来爱她

        contreventsetmareesj''etaisinebranlable

        我原能抵御风浪屹立不摇

        droitetfiermeuourdecathedrale

        正直孤傲如同教堂高塔

        quandtuvinsmeunvermerongerpardedans

        你却像虫豸钻进我心头

        etreveilleren

        唤醒了我心中沉埋已久的火山焰苗

        jevivaisloindesfemmes,flagelledansmachair

        我远离女人,鞭笞自己的肉/身

        quandaucoeurdelanuit,cefutmeuneclair

        暗夜中却仿佛闪进一道光芒

        distraitdemapriere,j''aiouvertmafere

        令我无心祈祷,起身开窗

        aujourquiselevaitpourtevoirapparaitre

        期待在某天你能够出现

        ……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曾经深深镌刻入风蚀墙体的’anaΓkh:是命运戏弄主使两人的相逢,对于一个不幸的冷漠教士与一个波西米亚流浪小舞女来说,这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一段奇缘。

        而现在,他们彼此之间相互分享着甜蜜的占有权,无比骄傲地在心底宣誓——她将属于他,而他也将属于她,此生如此,世世亦然。

        副主教悄然解下身上的大斗篷,重新爬上床去搂住她躺下;自从推开门见到那小姑娘的第一眼起,他的脸上便始终挂着一丝甜蜜而喜悦的微笑。他望着爱斯梅拉达小婴儿般的可爱睡态,不由得忆起了当年自己襁褓中的弟弟——那同样漂亮的鬈发、光润的皮肤、柔嫩的面颊与玫瑰花瓣般的嘴唇…思绪到了这个节点,克洛德也不由得弓腰,将头埋在她纤细的脖颈间轻轻厮磨了一番。他探出双唇,去轻吻她温热的粉嫩小耳垂,细细感受着那软如春水的触感在他的唇下无声地颤抖;姑娘的发丝间隐约飘袅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他又由此想到格雷沃广场上午后的太阳、巴黎城外郊野的花田、密林之间飞鸟的鸣唱…以及任意什么美好的事物。那缕芬芳、那些美好的幻想此刻为他所据有,连同那个温柔而美丽的小姑娘也是一样。

        弗罗洛副主教正轻缓地摩挲过她的颈项、将她的鬈发丝丝缠绕上自己的指尖,就在这时,他感到自己怀中的小人轻轻颤抖了一下。

        “克洛德…克洛德…”

        那小姑娘模糊地嘟哝了两声,她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嗓音温软得像刚晒过的丝绒被褥,娇而细的回转尾音,撩拨得他坐卧不宁。她感到了自己颈间的触感,抬起小手探到那处,如同猫爪扑上一个绒线球;她又向着他的肩窝缩近了一寸,伸直柔软纤美的胳膊搂住他宽阔的肩膀。

        “心肝,你醒了。”克洛德笑着回应道她的呼唤。他抱起她的脊背,那双铁钳般的手将她困在自己怀里。

        “嗯,醒了…”爱斯梅拉达透过朦胧的睡眼,瞥见了克洛德那双灰蓝色眼睛里刺目的红血丝。她蹙了蹙眉,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嘴唇,以惊诧而又有些嗔怪的口吻续道,“亲爱的弗罗洛先生,你昨天晚上又没有睡觉吗?”

        “或许睡了那么一会,或许也没睡…”克洛德被她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因此越来越低弱。他心虚地扬起了一丝淡笑,那抹笑容随后僵在嘴角,令他的耳根微微发红,“我的心肝,你实在是太可爱了,我无时无刻不想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像这样搂抱着你…唉!何必把时间浪费在做梦上?”

        “这么说来,是我害得你睡不着觉啦?”

        听到他的答案,爱斯梅拉达羞得脸一红,随即又瞪圆了眼睛。

        “不,这绝对不是你的过错,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向您发誓,我温柔美丽又迷人的小宝贝!”克洛德的眼睑下挂着淡淡的黑圈,像被抹过墨粉——这个可怜的天才又被命运无情地剥夺了几日的入眠机会。那小姑娘颇为揪心地抬起手,抚摸着他遗留下黑眼圈的憔悴脸颊。

        爱斯梅拉达转了转眼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以一种分外严肃的口吻说道:

        “如果你是因为我才睡不着的话…我可以换一个房间睡觉。”

        “不!我完全不是因为你才睡不着!…总而言之,你别走!”

        克洛德被她的这句话吓得目瞪口呆。他不禁猛然加大了力道,将爱斯梅拉达紧紧按在自己的怀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天呐!我不走…你轻点!轻点…!”

        听见她几近窒息的惊呼,副主教才依依不舍地将她稍微松开了些。他始终把她搂着,随后又抬起眼睛,分外哀怨地剜了她一眼。他暗暗咬了一下牙,以某种忧伤而又狠厉如箭的语气在她的耳边吐话:

        “你不能走,此生不能,来世也不能,永远都不能。你永远都属于我,而非属于除我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除了我,谁都别想得到你。哪怕百年以后你步入地狱,我同样会随你下地狱,我们会在地狱的烈火里共舞,永生永世…”

        他缄默了半晌,似乎完全浸溺在自己的激切心绪中,良久,他才又以有些凶恶的语调问:

        “你明白了吗?我的孩子,你是我的——你单单属于我这个魔鬼。”

        “没错,亲爱的,我属于你,”爱斯梅拉达点了点头,悄悄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克洛德原本还很激动,被她柔软的唇这么一触,当即便惊诧得五脏六腑都为之颤抖。

        “可你也属于我,不是吗?”

        ……

        她贴近我的心,就像花草贴紧大地;她对我说来是如此甜蜜,犹如睡眠之子疲惫的肢体;我对她的爱就是我的整个生命的泛滥,似秋日上涨的河水,无声地纵情奔流;我的歌和我的爱是一体,就像溪流的潺潺涟漪,以它的波浪和水流歌唱。

        如果我占有了天空和满天的繁星,如果我占有了世界和它无量的财富,我仍有更多的要求。但是,只要我有了她,即使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块立锥之地,我也会心满意足。

        ——泰戈尔《爱者之贻》

        ……

        两人下楼、坐在餐桌前,那小姑娘围着一条丝领巾,任由克洛德笑着、慢悠悠地将裹满覆盆子酱的奶酪馅饼喂入她口中。

        “对了,亲爱的,”爱斯梅拉达刚刚吞下一口烤鸡肉,她咂了咂嘴,好奇地眨着眼睛,“昨晚那叠羊皮纸上到底是什么?”

        “噢,你说羊皮纸…”克洛德瞥了她一眼,他轻轻摇头,脸上显出一种分外遗憾的神情,“心肝,我恐怕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可是个秘密。”

        “那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多问了…”她的小脸顿时失去了血色,脑袋忧伤地垂到胸前。

        副主教看着她这副忧郁而又失落的模样,内心也并不好过;尽管如此,他挣扎良久,最终还是选择了缄口不言。

        “心肝,我想你会高兴的。”

        他只平静地留下了这样一句话,神情有些复杂。

        ……

        克洛德始终满心焦灼地等待着。几天后,当他原先所约定的时间终于来临,他又重新在爱斯梅拉达睡梦之时披上斗篷,悄悄地沿着圣吉勒旋梯走下楼。

        “哥哥!哥哥!——”那金发的少年正拎着一个大箱子,他跑不动,只能蹒跚而来,走得有些吃力。

        “真的辛苦你了,约翰,”副主教朝满脸是汗的小约翰微笑,用一种颇为怜惜的目光凝望着他,“感谢你的不吝帮助。”

        “嘻!好哥哥,这没什么!既然能帮到您,我也很开心。”约翰把那个大皮箱递到克洛德手里,他摸了摸额上沁出的汗珠,十分得意地笑着,露出一口在晨曦里闪烁的白皙牙齿,“我也仔细欣赏过一番…真漂亮!哥哥,想不到您还是个设计天才!亲爱的cherebelle-soeur看到了这些一定会很开心!”

        “好的,小天使约翰先生,您可真棒。”

        或许是幼弟的笑容十分有感染力,克洛德也不由得放松地笑了起来,他摸了摸约翰粉红的小脸,向他夸赞道。

        那金色鬈发的少年不由得滞愣了一下,当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哥哥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态度在对待自己时,泪水已然在他的眼眶里打起转来——他的兄长终于成为一个怀有爱意的人了,就像自己年纪尚小时所见到的他一样。

        不过,他并不想让自己的哥哥发现他在哭:他还想扮演好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于是,激动得落泪的小约翰又赶快转过脸去逃远;当身影彻底隐没在克洛德的视野之前时,他还放出了一声呼喊——

        “哥哥,快上楼吧!别让cherebelle-soeur等急了!”

        副主教当然读懂了弟弟的小心思:他其实发现了约翰在竭力隐忍,不让眼泪流下来;正因如此,哪怕他自己的心也早已被复杂的酸楚给堵满,也不想出言让小约翰难堪。

        随后,他又提着箱子,一步步地上楼、悄然推开门回到小室。他坐在床沿,一瞬不瞬地欣赏着爱斯梅拉达的睡态,直到曙光初露,那小姑娘也终于从梦境中缓缓醒来。

        透过惺忪的睡眼,她望见桌上多了一团影子。

        “咦,克洛德,你带回来了一个箱子…?”

        副主教眯起眼睛,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我亲爱的小宝贝,这是我送给你的小礼物。”

        克洛德走上前去打开皮箱,那箱子如同一个神秘魔盒,溢出的光彩漫得满地都是——项链、耳环、足链、绣花丝鞋、绢纺帽子、各色绸缎衣裙,融合希腊式样与东方的精美刺绣细细裁成某种巧夺天工的华艳。衣袖上的蕾丝与领口的繁复花边,一针一线都闪着晨曦般的光辉;宽大的帽檐旁缀着鲜艳的孔雀羽毛,饰带边恰到好处地辅以珍珠与宝石…事实上,这种天才的杰作不可能在法兰西的任何一座皇宫里得以领略,哪怕是博热公主抑或是玛格丽特公主本人也无从拥有一件同样的衣裙;这是古老神话里的遗痕以某种超凡脱俗的才华重现于世,是梦境深处的启迪化为触手可感的绝艳圣迹:只因它完全是出自一位天才奔逸绝尘的想象,一种满含爱意的伟大手笔。

        “你先前提及那叠羊皮纸,我的心肝,”他又笑起来,那双凝睇她的灰蓝色眼睛里闪着光,“这里便是。”

        爱斯梅拉达惊诧地看着眼前的盛景——起初,她以为那是天降圣迹的光芒,待到明白这一切的起因,泪水已经从她乌黑的大眼睛里汩汩涌出。

        “克洛德…”她抽噎着,将双唇贴上了他的面颊,“我爱你…我好爱你…”

        一时间,小屋里弥散开来某种幸福的欣悦,那是永恒的宁静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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