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红衣主教来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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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罗洛副主教朝那封信缓步走去,他的目光空惘滞涩,显然是浸溺于信外的另一种忧思——这个不乏悲观的天才总能以他智慧的头脑预料到一些即将到来的事,哪怕他还没来得及拆开这封信,他却已隐约猜测到了其中的诡异玄机——这恐怕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他但愿“女巫爱斯梅拉达”一事还不曾被发觉,而自己与她那不可告人的关系也永远不要泄露于外…这个悲哀的念头始终在他的心底盘旋不去,一段在世人看来无比可耻的羁绊、一个背负罪名的女巫与一个背叛天主的神父,这所谓的“藏匿”究竟又还能在众目睽睽的教廷之内隐瞒多久?此刻,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极为沉重,忧思如同海雾爬上他的眼前,将前路笼罩得一片晦暗。
克洛德抓起那封信,外封的纹路显得有些硌人,中心的火漆印红得像团血迹。他的手因紧张而有些微微发颤;随后,他又夺过桌前的一枚长钉子——正是他曾经用来在墙体刻下斑驳铭文的那些——有些烦躁地以锐缘将信封划破。他无暇顾及那信封是怎样地精巧、破口又是怎样地骇人,又将纸抖开、扯平、攥紧,扫视起来。爱斯梅拉达缄默地坐在他身旁:这可怜的小姑娘所说的话语里夹杂着许多国家的方言,但她流浪十余年来从未读过书,因此自然也不识字。她看着克洛德的反应,有些忧心忡忡——副主教的灰蓝色眼睛里闪着晦明不定的光,刺到那张羊皮信纸上,那目光的力道比起他最初望向自己时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的胸膛逐渐开始起伏,眉头也越锁越紧:一阵复杂的思绪在他那已经被惊骇和忧虑扭曲得变了形的心里虬结在一起。
对于当时贵族之间的交际而言,这封信并不算冗长。那信笺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能令一向波澜不惊的弗罗洛副主教大人如此反常?这封如今早已不知所踪的神秘信笺,当时还在克洛德的手中被攥得发皱。借用路易十一陛下的话来讲,“上帝戏人”,这封信由费莱先生乔装后隐藏在胸前的暗匣里,再以某种方式暗中递交到副主教研究室的书桌上。信函用古雅的拉丁文书体写就,墨迹沧桑的文字里暗含某些哥特式的征象;1483年2月末的这天,最幸运的事莫过于这封信尚存于世,我们也由此得以一窥信笺的内容——
……
致亲爱的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
此去经年,情思与日相长。久悉阁下美名盛传于巴黎城中,“学识渊博、道行拔萃、苦心孤诣”云云,吾甚欣悦。初欲意驱车前往圣母院拜谒,后惊闻君贵体欠安、抱恙已然数月之久,至此愁郁积于心胸,思绪难能平复。测度阁下或为日夜钻探卷籍,欲攫取天际辰星,忧思过度、烦念丛生,虚苦劳神致瘴气得以袭占——阁下虔敬相奉神祗意旨,苦修得闲暇亦当保重。尝暗嗟叹冗词难达本心,倾胸中江海而未显半寸波痕;病身心者非荷担之夫,吾但恨不得同承阁下苦辛。惟愿圣主怜佑阁下,早日觅获祛疾除魔之道,重沐新生之荣光。
前岁风骤时,波旁府前梧桐叶落枝折、孑立于秋雨,簌簌瑟瑟,而风雨未肯消歇。念其飘零无定至此,反纵观巴黎城中,局势亦非全然太平。路易陛下罹患猝中之症已久,库瓦提埃先生遍寻方剂,历经辗转依旧难觅根由。龙体每况愈劣,恐时日无多;而王太子殿下年岁尚小,众贵胄竞相垂涎窥视法兰西泱泱王土,储君之位或将岌岌可危。无独有偶,吾尝听闻勃艮第公爵查理意图扩展领土、独立勃艮第公国,同瓦卢瓦王朝势力相拮抗,其与贝里公爵麾下羽林军暗中结盟,已征战据有部分神圣罗马帝国瑞士联邦与低地领土;又与不列颠帝国王室缔结姻亲,谋获不列颠帝国兵马相助。至于勃艮第公爵阁下其人是否另存势力,或未可知。图卢兹伯爵佩德罗阁下同查理公爵相议之际,尝言君“谋略过人,胸有丘壑,实乃百年难遇之奇才,可与意大利达芬奇先生相当。”自是,堂兄多次欲寄书信予阁下求取高见,问询阁下是否有意与之同谋。故吾代为呈此信笺,还望阁下勿怪。勃艮第公爵阁下素来礼遇贤才,其谋士之间多位主教与阁下同在教廷,想来阁下对几位先生已有所知悉,吾在此不宜对于其名多作赘述。据勃艮第公爵大人所言,“王庭与教廷相斥相悖,则如昼之于夜,交错而永不相合,”阁下身居圣母院多年,潜心侍奉天主,王庭教廷之博弈、瓦卢瓦王朝前路处于何方,如今诸事尚无定论,查理公爵嘱吾问取阁下意图,仅为出自姻亲盟约之托,而非为吾本心所向,望阁下对此勿生嫌隙;吾本代为传书之使,全然无意叛离任一势力,谨借此信笺相告法兰西明日之景况,以稍作预示。至于究竟当作何选择,还请阁下自行考量,遵从本心即可。然非举目万象无忧,只是末期尚未到来。1
阁下贵体抱恙,原未欲意叨烦,擅自将阁下牵涉入此事,还请阁下宽恕。无论阁下最终作何选择,吾均将以原句对查理公爵如实相告。望阁下早作忖度,为法兰西之变加以绸缪。
愿阁下沐浴圣主垂恩,早日复还康健荣光。变局将至,还望保重。
恭候阁下回函。
阁下之友:查理·德·波旁红衣主教
波旁公爵府来函
于1483年2月27日
……
【注1:本句“只是末期尚未到来”一语取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14:6)】
副主教将信笺一行行地扫视到最后,手指越攥越紧,不知何时已经使那张纸皱得全然不成形了。他屏住呼吸、一言不发,陷入某种深长的焦灼思虑,眉心不时跳动一下,那是他身上仅存的活着的部分。
“克洛德…”那姑娘看着他这副从未有过的严肃模样,也不由得暗自恐慌起来,“信里说了些什么…?”
他转头瞥了她一眼,神情极其复杂,随后便竭力镇定下来,嗓音低沉地用法语将整封信为她一字一顿地读了一遍;然而,即便如此,爱斯梅拉达依然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几分颤抖。
随着朗读内容的进展,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两个人相顾而立,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猛然用那只铁钳般的手狠狠地攫住爱斯梅拉达的胳膊,姑娘没反应过来,被拽得一阵炽痛。她倒吸一口凉气,如同从梦中惊醒。
“所以,您明白了吗?”
克洛德沉下脸,压低声音问道——这句话的尾音拖得很长。事实上,她迄今为止还从未见过副主教面孔如此严肃过:那神色已经脱离了阴沉的范畴,可怖的密云积在他眉间,如同闪电划破暴风雨前的夜空。
“…怎么…?”她愣怔了半晌才从唇间挤出一个词来,眼神惶惑地凝望着那张苍白的沉思脸孔。
“事已至此,您还不明白吗?”
他双颊痉挛,神情突然变得极为怪异,那是一种悲哀、渴求而又混杂了绝望的矛盾,与在囚室里的那个雨夜颇为相似。
“我不明白…”爱斯梅拉达顿了很久,仿佛正陷入自己心底的风暴;她嘴唇发抖,双目无神,“…克洛德,我真的不明白…”
“您得跟我走。”
他用力拽着她的手腕,眸子里冷光闪烁,深陷的眼窝呈现出一种有些憔悴的青灰色。
“什么?”她呆住了,“…去哪儿?”
“您忘了?…难道您竟然忘了?”
克洛德松开那只抓着她的手,痛苦万状地按住额头,消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突突跳动。他半晌无言,最终,她听见他的胸膛里溢出了一缕满含惶惑的嘶哑叹息:
“半年以前的那个暮秋夜晚,我曾经对您说过…噢!你当时意识恍惚,想必现在也不记得多少了。我说——''我们可以一起到别的地方去,可以在世上找到一个阳光最明媚、树木最茂盛、天空最晴朗的地方,我们将相亲相爱,灵魂将合而为一,我们将互相渴慕而绝不生厌,地老天荒,共同啜饮永不枯涸的爱情甘露…''您还记得吗,我的孩子,我的心肝?我们一起走吧,去渡过河流山川、找寻这世间的伊甸,无论你在何处,我必将永远跟从;我们会始终宁谧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快些动身吧,不管怎么说,您必须跟我一起走!”[1]
“可是为什么要走呢?我们在这儿依然能够呆在一块呀!”她那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无论在哪里,对于我而言都一样。”
克洛德闻言神色一凛,将她拉到自己身旁,伏在她的耳畔悄然低语:
“您不明白,在我去年秋天最后一次去见国王路易十一时,我看见他面色灰白、神情淡漠、眼窝凹陷、目光无神、颧骨峭耸——根据古老的医典所记,这俨然是一个人不久于世的模样。[2]国王如今身体每况愈下,根据库瓦提埃御医给出的治疗方案,加之我对于他状态的推测…他将很难活到今年的秋天——到了那个时候,教廷里的几位主教与贝里公爵的羽林军就将联合不列颠帝国的兵力发起叛乱,整个法兰西的局势都将变得风雨飘摇。至于我们如今的处境——你知道吗?我之所以能收到波旁红衣主教所寄来的这封信,显见是已经在不知情之际进入了几位教廷首脑的视野,他们既然在等待我的答复,足以说明他们必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第一,这封信的内容本身已经走漏了风声;倘若谋反的众多势力之中有人将此密谋暗中告知国王,我作为首选的推诿对象、届时无疑将成为替罪羔羊,被教廷所暗中剿灭。第二,我既然能够引起教廷顶端的注意,谁又能保证如今的我不曾惹上国王的怀疑?我自从向国王路易十一请假休养以来,迄今已经三月,外界没有任何我本人所透露出的讯息。有人说我始终待在圣母院内,另有人则传言我中途消失过一段时间;不管怎么说,流言虽极少,巴黎市民已将你我忘却,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已永远湮灭于悠悠之口。倘若国王果真怀疑上我的动向,他又从其他某处得知有人向我告知过谋反之计、我却不曾将这一切禀告给他——那个从波旁公爵府来到圣母院的信使,或许早在途中就已经泄露了些许蛛丝马迹;到了那时,你我必将因''意图谋反而非拥立君主''之罪被推上绞刑架。第三,也是发生的可能性最大的一点,这种威胁无时不在——倘若有人将你我之间的关系向王庭抑或是教廷透出,那么其中任何一方都不会让我们得以存活,你知道的,''一个原本担着罪名的女巫与一个早已背叛天主的教士'',我们便再不可能留在这世上。且不谈我无论选择投向哪一方,都需要承受最终败给另一方而作为囚寇被杀死的风险;如今的形势于你于我,都已然成为了一场死局,而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逃离巴黎,远离所有势力的耳目。”
副主教这番话说得又低又快,而当他抬起头重新望向她时,那小姑娘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了。
“…那你怎么办呢…?”
她颤抖着低声问道。这个可怜的孩子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流浪生活,与克洛德共同生活的这三个月以来,她也始终不了解外界的凶险。“王庭”与“教廷”两个词如同一对相互靠拢的巨石,沉沉地胁迫着她的心。
“我早就跟您说过——”他将她的双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里,目光深沉而又庄重地凝望着她,“我会跟你一同离开,你去哪,我就去哪。”
“可你是副主教呀…”她愣怔,眼里流下泪来,“你如果走了,就和我一样,只是一个流浪的乞丐…”
他勾起一边唇角——那是种嘲弄的苦笑。
“我是副主教,而神父不能娶妻;因此,你无法成为我的妻,只能当我的情妇。既然如此,那我便不要上帝的救赎,不要名誉与地位,也不当巴黎若萨的副主教。”
克洛德抬起深邃的灰蓝色眼睛,神色坚毅地凝望着她的脸庞。
那吉普赛小姑娘的五官却一点点地模糊了。他未曾意识到,隐约闪现的泪水早已在自己的眼前晕成了一层温热的薄膜。
“我最为悔恨的事,便是自己在这座修道院中残喘度日。且不论你我生机渺茫,哪怕真能苟且偷安,我也只能让你毕生受苦——鞭笞我心灵的苦难,将永世不得止息。我但愿与你共同流离失所、穷困潦倒,哪怕跋山涉水也在所不辞;我谨恪守自己曾经的誓言——''有你的任何地方,都将成为我的天堂''。”
“我的心肝,我不想看到您作我的情妇——您本就该是我的妻子。”
有那么一刻,他想到了古代的小城镇,那里的人听说有岛,便开始建造航船,好让这艘航船满载他们的希望出发,亳让人们看到自己的希望在大海上扬帆远航。所有人都在茁壮成长,所有人都在超越自我,所有人都在救赎与升华。目的也许并不能说明问题,但是行为却让人摆脱死亡——这些人由于他们的航船而获得了永生。
克洛德听见了隐约的啜泣声。
他眼含热泪,朝她伸出手去:
“changeonsdevie,maesmeralda,allonsvivrequelquepartounousneseronsjamaissepare
(我们换一种生活吧,我的爱斯梅拉达,去到一个我们永远不会分离的地方。)
monbien-aime,voulez-vousveniravecmoi
(吾爱,请跟我一起来好吗?)”
她没有说话,而是将手轻轻放进了他摊开的掌心中。
这便是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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