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怀远博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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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必须得逃了。”副主教凝睇着爱斯梅拉达的双眸,神情严肃而又坚毅。他将那小姑娘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勒得她骨节有些发疼,“幸好国王路易十一目前病情尚为稳定,近几个月以来叛乱都不太可能发生,我们仍然会有充足的时间去远离巴黎、做好断后…”
克洛德兀自低喃道,话语吐得极快,如同鸥鸟的翅翼掠过海面。他一面说着,一面攫住桌上那张发皱的笺纸,连同外封一起撕得粉碎;随后,他又引上蜡烛点燃炼金的炉膛,将满手的碎片全都猛地投入其中。待到做完这些举动后,主教代理默不作声地看着炉心暗黄色的火舌翻涌卷动、越升越高,而那些纸片在其中渐渐发黑、消熔,以极为脆弱的姿态被吞噬殆尽,最终化为一阵轻烟;灰白色的余烬飘散在猩红的光晕深处,仿佛地狱的底端曾落过一场雪——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看到这封信,而这场传讯风波同样能够在世间安然处于置若罔闻的暗角。
他始终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一切,将双臂绞在胸前,陷入某种难以描摹的悲哀沉思:在这炉火之中曾无数次升起浓烟,他将自己的魂魄抛进去焚烧,连同着无数次狂热的炼金求索与复辟东罗马帝国的幻梦——他早就开始质疑这些,然而还是命运的钟声最终震醒了这个不幸的人。怅惘的主教代理与他那心爱的小姑娘,噢,这对被法兰西的权力轮毂重重围困的可怜眷侣,他们的逃亡之路或许也像炉中的火光一样游弋不定。
她的一阵呼唤将他从梦中惊醒:
“可是我们又能逃去哪呢…?”
克洛德将那两眼含泪的姑娘牵到自己的安乐椅上坐定,将手搭在她的肩头,轻轻摩挲着去安抚她;而随后,他则倚在桌旁,托起她的一只手,缓慢地解释道:
“查理公爵所掌控的勃艮第公国位于法兰西的东部、也恰好与巴黎城东接壤,而再向东毗邻之地,便是他已然暗中占领的神圣罗马帝国瑞士联邦;从巴黎城向西北出发、跨越英吉利海峡,便是不列颠帝国的领土,倘若不列颠皇室的援军登陆法兰西打仗,必然要将航船驶过法兰西的北面——因此,我们不能向正东行,也不能向西北行,只能向南逃跑。”
副主教一边分析,一边用空出的那只手在爱斯梅拉达摊开的掌心里描画着这些地域的方位。他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灰蓝色的眼睛里亮光闪烁:
“而南行则有两条路——西南方与东南方。首先,相对于西南,勃艮第公国更邻近法兰西的东南面,所以极有可能被战火波及,若因此暴露我们的位置,到了那时事态将变得极为棘手;其次,图卢兹伯国位于法兰西的东南方末端、接续地中海,信中所提及的佩德罗伯爵在那里有他的领地。我虽无法肯定此人是否已经暗中知晓了我们的存在,但能够推测出的是,他对于我、甚至对于整个教廷都不怀善意。由此可知,要想保障安全,远离图卢兹伯国则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我们不能去往东南,而只能向西南方搬迁。”
“没错,可是我们要去哪呢?”爱斯梅拉达以迷惑的目光凝望着他,眨动着乌黑的大眼睛,“我们也是一直流浪吗?”
主教代理闻言,面色严肃地沉思良久,又重新抬起眼睛,开口续道:
“我们得始终待在法兰西以内——且不谈小船不足以渡海的问题,异邦人的身份本就足以引起无数怀疑与排挤。最好是能在西南方临近山野的某个地带找到一处平地,远离王权与教廷的统治、远离尘世的喧嚣纷扰;我们会在那里安家,比起始终流浪,这样生活将更为安定。”
“这样当然是最好,我相信我们能够找到的——从小到大,我一直都生活得无忧无虑;养大我的那个埃及妇人说,我是个被幸运女神所庇佑的孩子。”想到这里,那小姑娘不由得破涕为笑,她抬起手,用柔软的指尖轻轻抚平克洛德眉间的褶皱,“那其他人怎么办呢?单是乞丐王国就有那么多人,还有你的弟弟约翰、养子卡西莫多和我妈妈…”
“噢,这点请您放心,我在蒂尔夏普采邑有二十一幢房屋,可以将古杜勒嬷嬷安顿在那儿——无论如何,蒂尔夏普的房子肯定比圣母院内的修道士小屋住起来要舒服得多。”他顿了顿,眼底流过一道亮芒,唇边凝着奇异的微笑,“至于格兰古瓦和乞丐王国的朋友们,留在巴黎对于他们而言无疑是更好的选择;而卡西莫多和约翰…这两人留在巴黎不仅能避免引人怀疑,还能为我们的离开断后。”
“…什么断后…?克洛德,你的心里已经有计划啦?”
副主教没做声,但唇边的微笑又加深了几分;他捏了捏爱斯梅拉达粉红色的脸颊,欣赏着那小姑娘惊异的神情。
“我的心肝,您得相信我。”他眯起眼睛,有些粗糙的指腹轻柔地摩挲过她的眼睑,“你只需要跟我一同离开…然后,与我一起生活。我会安排好一切——没有人找得到我们,也没有人能够迫害我们…”
说完,副主教缓缓俯下身去,吻了吻她张开的嘴唇角和滚烫的耳垂,她不由得发愣,浑身颤动、直打哆嗦。一簇熹微的晨辉在两人头顶上细长嫩芽的黑色轮廓间闪着微光,那片生气勃勃的苍穹似乎和她轻盈的长裙之下的身躯一样美好动人。而他能在薄云间看到她的脸庞,异常清晰,仿佛散发着它自身所特有的微弱光辉。
当克洛德终于将双唇从她那柔软的唇上一点点移开,细碎的灰影点在她的眼睫上;在他的眸子深处,淌动着温情脉脉的河流,不知怎地,这令她恍惚间忆起第一次所见到他时的模样。
“谁也不带上,就我们两个人吗?”爱斯梅拉达的脸颊发红,眼睛里的星辰雀跃闪烁,她联想到小山羊嘉莉、它现今的主人格兰古瓦以及其他的所有人…这些形象在她的心中如一团浮游的浓雾,又被他的话语给拉远了。姑娘鼓起勇气,抬起脑袋悄悄窥望副主教一眼,神色是那样害羞、憧憬而又暗藏激动;她这些可爱的心思都被克洛德以鹰隼般的目光尽收眼底,而她本人却似乎天真纯洁得对于自己的魅力毫不知情,“我们两个人一起…”
“那是当然,我可早已厌倦了这种饱受纠察与烦扰的世俗生活,从此往后休想有人再来给我们的幸福搅局。”事实上,每当和爱斯梅拉达独处时,副主教总不由得想起曾经偷偷溜进来的卡西莫多与推门而入的小约翰[1],这使他时常心有余悸而又难堪不已。说到这里,他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僵硬起来,“我的心肝,我始终认为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不收任何事拘束是一件极为愉快的事——至少与你在一起时,我总这么觉得。您想想,这是多么美妙啊——每当清晨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时,你我睁开双眼,身旁除了秀水青山,就只有相互倚靠的彼此…”
主教代理这样叙说着,完全陶醉在自己美好的设想深处,他牵起她的手,整个人也不禁变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那张原本曾被折磨得阴沉而又沧桑的脸庞此时洋溢着柔和的辉光,华发早生、初见白霜的两鬓也笼罩在初春的晨曦之中。
“这的确幸福极了——当我和你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先生…”有好一阵,姑娘沉浸在美好的梦想中,只听闻他的声音,却没有仔细去想他话语的意思。她语气温柔,唇间发出的是在他听来宇宙间最甜美的音调,“我们该什么时候走呢?”
“这个嘛,宜早不宜迟…”
堂·克洛德好不容易才将意念从刚才那个吻之间挣脱、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他低下头,见到姑娘晶亮的黑眼睛、不断开阖的嘴唇,那秀美的双颊如同伊甸园的苹果般隐隐地引诱着他。思念至此,副主教藏在鬓发后的耳尖也开始微微发红,一阵奇异的念想在他心口漾开,仿佛从地狱里生出的滚烫藤蔓,将他的五脏六腑越缠越紧。姑娘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颈,在他的耳畔逗弄似地咯咯轻笑;而主教代理见了她这副模样,也将她紧紧搂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之间,像老鹰怀里抱着一只鸽子。
他又搂了她一会,沉思半晌,才重新开口:
“我们得去找卡西莫多。”
教堂里的钟声才刚散去不久,那驼背的敲钟人正坐在角落里兀自发愣,就在这时,他望见两个人影映入了自己眼帘。
“主人,养母…”卡西莫多显然还不太习惯对于面前这个比他还小上三岁的年轻姑娘动用此称呼,他的脸上咧起一片有些尴尬的笑容,“你们怎么来了…?”
“卡西莫多,”克洛德在他的肩上沉重地按下了一个掌印,面色阴郁而又威严——事实上,他在面对除了爱斯梅拉达以外的人时总是这样。他竭力故作镇静地开口、打着手势,语气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
“…什么?”敲钟人粗声粗气地问,分外惶惑。
主教代理又沉默了半晌。
“你去把约翰叫来圣母院吧…”
十五世纪的神学院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知是遵从天主的旨意还是出于其他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总之,每当一个新的时节即将来临,它们总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放假几天。从前,小约翰几乎是每天逃课去找他的“好朋友”孚比斯卫队长,自从那天他对此人心生隔阂起,也就再也没找过他。不过,如今的约翰又多了一个新的玩乐好去处:每当神学院不上课时,他总会跑去奇迹宫,找克洛班、马提亚斯和纪尧姆那三位大君边开怀畅饮,边称兄道弟。
当这位金发少年在卡西莫多的呼唤下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圣母院楼上,一进门,他便看到了自己哥哥那苍白的面孔——显得比以往要更为沉郁严肃,那道鹰隼般的目光总令他不寒而栗。
“早上好哇,我亲爱的好哥哥…”约翰摸了摸鼻子、缩起脊背,讪讪地干笑了两声,以为哥哥又要训斥自己,“我向您发誓,我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很守规矩!努力学习,没有逃过课,也按照教授们的要求严格背了拉丁语课文。我今天早上也真的没喝多少酒,事实上,我才刚举起第二杯,就被这家伙给叫出去了…”
“约翰先生,我相信你最近表现得很不错,我也相信你会一直这么好。但是,我并不是想说这件事…”克洛德渐渐停住了,这句话尾音低沉,像钟声的余韵。他低垂着双眼,神色格外复杂,“这么多年以来,你和卡西莫多是我最亲近的人。而现在,我想请你们帮我做几件事…”
“嗬!好哥哥,您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照做!”
约翰明显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朝他脱帽敬礼,鼓起了脸颊。
而副主教仅是微微翘起一侧嘴角,那显见是种苦笑;他的神情又变得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忧色从他眉间划过。
“我要走了。”
“…什么?”约翰愣了片刻,还没回过神来,“哥哥,您去郊游竟然也不带上我!…”
“我不是要去郊游。”他又苦笑了起来,“事实上,我以后再也不会回巴黎了…”
“我的好哥哥,这是怎么回事?您这是突然间想到什么了,难道您要离开圣母院?近来巴黎城内可是什么消息都没有,平静得很!…”
“…我在不久前收到了波旁红衣主教的来信——表面的太平并不能代表将来。不等明年,法兰西就会发生一场内乱,而我已经被王庭和教廷同时暗中盯上;你知道的,爱斯梅拉达如今也身份特殊,若是在任何一步败露,不仅是我们两人,到时整个弗罗洛家族全部都会走向覆灭。因此,我们除了逃走,如今早已没有其他选择。”
小约翰瞪圆了眼睛,默不作声,他震惊之余有些惶恐,但更多的是眷念。
“所以呢…?哥哥,我以后再也见不到您了?…”他试探性地问道,声音颤巍巍的,“您就这么抛下我们了…?”
“不是我想抛下你们不管。你们需要留在巴黎,因为你们有更重要的使命。”克洛德眼底也隐约泛起了泪光,他叹了一口气,续道,“如果所有人都同时离开,且不谈搬迁的困难程度;到了那时,如果被国王或教廷发觉我们不知所踪、心生怀疑,当派出众多追兵前来搜捕,等待我们的只有死亡。最为可疑的对象是爱斯梅拉达和我;因此,只有我们两人离开巴黎避难,而你们从此以后需要自立更生,并且帮助我们打消所有人的疑虑——只有这样,弗罗洛家族才能获得长远的稳固地位。”
“所以你都听见了,大个子?”金发少年转过头去,猛地拍了拍卡西莫多的肩膀;敲钟人还陷在震撼之中,被他忽然惊醒,心底也涌起一阵悲凉。约翰鼻子发酸,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当初可是我哥哥不顾所有人的鄙夷与歧视前去收留你。他抚养你十几年之久,你也是时候报答他了。”
卡西莫多涕泗横流,于是将那只长满绒毛的大手胡乱地在脸上一抹:事实上,这个悲哀的驼子完全不敢想象失去了副主教后,自己那种如同忠犬失去了主人般的生活。他匍匐在克洛德脚下低声抽泣,重重地点了点头。
“哥哥,可是您打算怎么逃走呢?”约翰蹙起眉头,陷入了思索,“您可是巴黎若萨的副主教、主管圣母院的神父,难道您一朝消失了,他们就不会心生怀疑吗?”
克洛德闻言,唇边泛起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点你无需担心,我自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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