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113)第十四日:相府亲卫-蓍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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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的风仍算得上是和畅,在这和畅的秋风一阵阵催促下,远山的绚烂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得沉寂,林子早先还是红的绿的黄的各色喧闹,渐渐被一片枯黄替代。
寒燎回到馆驿便去忙了,寒嬉坐在门前,看着远山,拙劣的女红被她放在手边不管。她之前到王宫不见妇息,给宫人留了一句话,说王后回时再进宫问安。
寒燎忙碌着吩咐下人,明日寒燎便要带着人回寒邑,在那里,不久就会有一个寒国。
但她看不出寒燎脸上的喜气,反而显得有些沉闷,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在想什么呢?”寒燎的声音沉沉,在身后响起。
寒嬉指着远山:“女儿在想,也许过几天,那里的枯黄也会落尽,变成光秃秃的黑色。”
秋日的天格外的清朗,可以清楚地看得到围绕在王都之外的蜿蜒山形,愈远愈淡。不知哪一丛树叶里传来几声鸟鸣,呱呱有声,寒嬉转头瞧过去时,鸟儿却扑棱几下,变作一道黑影飞走了。
“去年的秋天,”寒燎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将目光远飏,“大约也是这个时候吧,你缠着我要去参加郊原歌会,我没同意,还记得吗?”
“嗯。”寒嬉轻轻点头。
她当然记得,去年的秋日,她还在寒地。那时,一家人在屋后的小坡上烧烤,寒嬉偎在母亲身旁,半边身子压在母亲妇侁的身上。
寒燎从外面回来,坐在她们的对面,从腰间拔出短匕削了一块肉,在嘴边吹了吹,连说很香。
那时的父亲脸上洋溢着喜气,更难得的是父亲在她于母亲面前的随意。只是这样的场景并不多见,在大多数时候,父亲大人都是一脸的严肃。
“我的嬉今年多大了啊?”寒燎用短匕插着肉放到嘴边咬了一口,慈祥的笑。
“原来父亲大人只关心农家收成,却不知道关心女儿呢。”寒嬉见父亲今儿心情不错,也难得地撒娇道。
“刚刚送走右相子敛。”寒燎接过下人递来的酒碗,喝了一口,笑呵呵地看着她,“大商的右相向我提起了你的婚事。”
“是谁?”接话的是母亲,涉及到女儿的终身大事,妇侁比她更紧张,故意放缓了语气,笑着说,“虽说右相提亲,门第怎么也不会低到哪儿去,但我还是很急切想知道,我的女儿将要许嫁的良人出自谁家。”
“以你的才干,原是可以接我的手的。”寒燎并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名字,而是叹一口气,说起寒嬉来,“只是自商汤立商后,便不给女子授爵了,几百年来从无更易,你却不能接寒子之位。”
“哥哥现在干得好啊,前不久的郊原秋游,便听到很多人称颂哥哥呢。”寒嬉替哥哥抱不平,又挽着妇侁的手摇了几下,“母亲当时也在,是不是么。”
“布是良才,若说不足,唯拘泥二字。偏偏这二字,最是为政者大忌。”父亲仰头尽了酒,道。“你却不拘泥,这点很好。”
话题一下子有点扯得远,妇侁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自己素有远志的夫君,寒燎不紧不慢将酒碗放在一边,说:
“女儿终归是要出嫁的,若是寻常家的女儿,找个老实肯干的也就罢了,但你是我寒氏血脉,不能亏了你,所以之前的歌会就没让你去。”
秋日的郊原歌会,是所有青年男女都向往的,寒嬉原本想去,和母亲也说好了,寒燎知道后却不同意,寒嬉向母亲央求,说好只秋游,只远观,绝不参与,好容易才说动父亲。
“这次右相来,说是顺路,其实也是提亲。”父亲道。“你要嫁到王都去,大王次子,子画。”
王都那个只知道名字的王子,从此就是她未来的夫君了。
即将和父母之乡告别,寒嬉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应该忧伤,只是那一整天,她的心情都郁郁的。倒是母亲很开心,对女儿嫁入王室的这一桩婚姻十分满意,当天便开始张罗起来,该着何衣,该用何器,该选何人,该备何礼……够母亲扌喿心一阵子的。
寒嬉走出门外,秋风似顽童的手,在院中旋起七八片落叶,扶摇而上,在一人来高时却无力,只好无奈放手,刚刚被旋起的黄叶又摇晃落下。
寒燎也走出来,站在她的身边,看了一眼她,又看向远处,说:“秋风渐劲,马上要天凉了。”
寒嬉以为父亲要话要说,但寒燎与寒嬉并立许久,只遥望远山,久久没有说话。
寒嬉猜父亲有心事,但寒燎不说,她也没问。
过不多时,寝玄派人来报,说王后去了觋宫,一时不得回转,问寒嬉要不要去觋宫见王后。
寒嬉放下手中女红,正好一个人等得百无聊赖,出去走走也不错。
觋宫庄严大气的屋顶上已落了一层枯叶,庭院中,除了觋人新扫出来的路,其他的地方刻意没有清扫,被连日来的并不劲烈的秋风扫落的黄叶,厚厚地铺了一层又一层。园子一角有一小丛竹林,竹叶被秋风吹得硬脆,竹叶刮擦,沙沙的脆响,不远处梅树曲拗的枝干光秃。
眼前的一切都显出秋的萧瑟,偏汇聚在一起显得十分和谐,竟有于萧瑟中透出无尽生机的意味。
寒燎明日便要离开王都,寒氏馆驿中只留下她,还有几名父亲留给她当媵臣的寒氏子弟,寒嬉的心情原本郁郁,沉闷压抑的觋宫中的这个庭院,让第二次到觋宫的寒嬉为这秋日中的点滴而欣喜。
子画近日一天不曾见到,听宫中小奴得窃窃私语,竟是与子见打了一架,宫中传言向来真真假假的,寒嬉不知真假,只是在宫中没见着妇息,也没见到子画。
寒嬉想着上一个秋天,又想起子画,想起那场册封典后的角斗。
妇息在一间厢房等寒嬉,见寒嬉来,妇息笑盈盈招手,寒嬉笑着走近,竟发现王后眼角有泪。她还来不及细看,妇息指着靠墙的一只髹漆小箱说:“你去,把那边柜子里的玉笄子拿来。”
寒嬉打开小箱,见里面整齐地放了十余支笄子,铜质、骨质、玉质的都有,就问:“有很多呢,都好看,拿哪一个?”
“左边第三个。”妇息说的是一支小小玉笄,手持的一端刻了一只猪。
寒嬉拿了,递给妇息。
妇息叫寒嬉转身蹲下,拔了她头上的骨笄,用上玉笄子。
跽坐地上的寒嬉忽然明白,妇息只是不想让她看到她在流泪。
寒嬉不知道妇息因何哭泣,是为子画担忧,还是别的?
子画是这两个女人共同的牵挂。
不同的是,寒嬉丝毫不为子画担心,她坚信她的夫君是一个英武刚毅的人,她看到的、听到的子画,刀剑干戈、弓箭车马样样精通,这样的人,在今后的人生只会熠熠发光!
妇息没想到自己与子见私会,居然被子画撞到。
妇息出了复庙的门,眼角余光看到自己的儿子与右相在一起,心中一惊,但她不知该怎么说,只能目不斜视,装作没看到,径直上车回宫。
一直到今早,子画没说一句话,对妇息的话也不应,眼中却有不忿之意。子画爆发是出门去找右相时,正遇到来请安的子见。
二人打成一团,妇息的呵斥非但没有让子画停手,反而看着她时,眼中满是冷意,就如看子见一般。
妇息很是伤心。
二人去了大王处,妇息忽然想起子画身旁右相的冷冷目光,想起子画目光中的冷恨,心中一惊,急召妇扌喿进宫,她有话要对子见说,很急。
妇息怀疑那日右相是有意引子画来复庙,让子画对她、对子见产生恨意。
“他要抢走我的儿子!”
妇息想到此处,一股寒意在全身乱窜,人便慌乱起来,觉得世间一切都充斥着恶意,让她一刻也不能等。
妇扌喿以为王后情浓,劝说了几句,却不知妇息要见对方,不是为情,而是要子见马上行动,杀死右相。
“即使不为子画当王,至少不能让他抢走我的儿子!”
子见昨日被大王派了差事,妇扌喿走了一趟空,妇息却急,要妇扌喿在子见府候着,临近傍晚才传出讯息。
刺杀右相事,不便让妇扌喿传话,妇息要当面与子见说,想来想去,还只能是复庙,子见才与子画打了一架,本不愿去复庙,但妇扌喿却不耐来回传话,丢下一句就走了。
今日复庙相见,二人均无情欲,只是商议如何行事。
子见听了妇息的分析,想到右相已经知道自己的与妇息的私情,情欲全无,手指不住的抖。
妇息发现这一细节,心中鄙视,却拉起子见的手,柔声说了很多,所有的话,都落脚在最后一句:“不管怎样,右相得死,尽快!”
子见听到妇息忽然变脸,说出这狠狠的咬牙之语,细细一想,妇息说的无不道理,决不能被父王知道自己与妇息的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动手,杀死季父。
刺相乃是大事,有必要问卜决吉凶。
妇息出了复庙,差人去叫寒嬉,径直去了觋宫,全然不知在复庙之外,跛着脚的郑达已经来过。
在觋宫等寒嬉,妇息心中寒意渐渐平息,却又哀叹子画的冷,到寒嬉来时,眼角犹有泪水。
将玉笄子插在寒嬉头上,妇息左右端详,忽然说:“过一段时间,你和画儿择个日子成婚了吧。”
妇息幽幽看着寒嬉:“只是这事还要大王与你父亲商议,他那边寒地立国,这边女儿成婚,倒算是双喜临门呢。寒子什么时候走?”
“父亲今日进宫禀告大王,明日便走。”
妇息一愣:“这么快!”
妇息没有等寒嬉回话,起身走到回檐下,叫来宫人吩咐道:“叫人去请巫亘,就说我有事需要大巫决疑。”
宫人一路小跑而去,一路小跑而回,回报说,巫亘不在,只巫永在。宫人细心,回道:“巫永今日可以起卦,却不解卦。”
妇息自然知道觋人习惯,每一旬中,逢父母去世之日不起卦,逢自己出生那日不解卦。今日乃是甲日,那巫永的生日怕也是甲日。
妇息想了想,道:“还是去吧。”
妇息生在贵族之家,居王后之位也有不少时日,平日里少不得要接触这些。
“或许不用巫永解卦,我也约略知道些。”妇息笑着对寒嬉说。“只是解得准不准,倒是不好说了。”
妇息从巫永的筮房出来,颜色不悦,冷冷对寒嬉道:“你进去吧。”
寒嬉心道,王后定是占了一个不好的卦,因此不悦。
心中这般想,寒嬉脸上却不表现出来,对妇息虚跪,默默进了巫永的筮房。
进屋后净手焚香,巫永低眉道:“请默祷你所求之事。”
寒嬉心中默祷子画平安顺遂,祈望寒氏一门喜悦安乐,然后便以后羿之名起筹,巫永一阵忙碌,得的是个“中孚”卦,卦辞曰:
“一人知汝,尚可以去;象曰:汝来归,孚不中也。”
巫永写了卦辞后,便闭口不言。
寒嬉事先知道忌讳,也不多问,拿了竹简,行礼出门。
站在门口,寒嬉看着竹简上用烟墨写着简单的这两行字,心中踟蹰,原本以为自己能看懂七八分,看着手中竹简才知道,无人解卦,自己却是满头雾水,丝毫不明。
出了筮房,妇息不在,一问之下,已经先带人走了。
寒嬉准备回馆驿,在那个铺满黄叶的小院迎面遇上巫亘,寒嬉肃然行礼,巫亘得知寒嬉是去找巫永占卜之后,笑眯眯地看着她说:
“平日里少见你来,今日才出门便遇到你,可见机缘。你到我筮房来。”
因着身份原因,寒嬉平白无故哪敢惊动觋宫大巫?正不知如何解卦,得了巫亘这话,欣喜应了。
走在巫亘身后,寒嬉才想起,先前妇息派人去找巫亘,说巫亘不在,可听口气,大巫明明才出门呀?
不及多想,便到了巫亘的筮房。
在巫亘这间熏香浓郁让人发闷的屋子里,寒嬉恭敬跪拜,双手把巫永写的竹简递上去。巫亘就着油灯,反复细看,看得坐在对面的寒嬉心中忐忑不安。
“孚,浮也。”老迈的巫亘终于开口说话:“此卦便是水上木舟,载人去,须空了木舟,才能载得人回。”
巫亘眼神炯炯,看着寒嬉:“得此卦,或鼓或罢,或歌或泣。乃是‘一人得救赎,一人堕深渊’之象,凶中有吉,吉中带凶,颇为难解。”
“请大巫解惑!”寒嬉知道,此时若是犹豫,觋人便不会继续往下说,换了觋宫主人,只怕更是如此,因此不假思索地拜求。
“一者渡水已去,一者乘舟来归。你之所求,必有一中!”巫亘犹豫了一下,接着往下说,“不知你所求何事?”
寒嬉说了所求之事,乃是望子画诸事顺遂,寒氏安乐。
巫亘眼神忽然变得悲悯:“你所求夫家事与自家事,一则喜,一则忧。”
巫亘闭目想了一下,又接着说:“究竟何者喜、何者忧,是何喜、是何忧,我却不敢妄言。”
油灯跳跃闪烁,香炉还在飘出些沉闷的熏香,寒嬉心中不知想了些什么,仿佛忽然放空了一般,无悲无喜。
寒嬉看着油灯痴了半日,想道:
“既然要来就来吧!命运给我的,顺境逆境,我都接受。只一点,若是让我太过难受,我只怕便会忍不住要抗争一番!”
从巫亘手中接回竹简,寒嬉再次拜倒。
巫亘用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两下,道:“今日才出门便遇到你,原是机缘,只是没能给你带来好消息,万勿介怀!”
寒嬉走出觋宫,看着眼前秋风萧瑟,秋意渐深,忽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陪她前来觋宫的是她未来的媵臣,而今任什长的蒙间,见她走出觋宫,蒙间牵了牛车上前,搀扶寒嬉登车。
觋宫距寒氏馆驿不远,便在左近,寒嬉拒绝蒙间的搀扶,也不上车,沿着被清扫出来的路缓缓而行。
寒嬉一边走,一边巫亘所解的卦辞:
“你所求夫家事与自家事,一则喜,一则忧。”
夫家与自家,在女子心中都是同等重要,不论哪个“忧”字落在何处,都是寒嬉所不愿见到的。
只是,若是不可兼得,非要有一方“忧”,落在何处,她的伤心会少一些?
寒嬉想着,中心纷扰,一时间恍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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