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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159)第二十六日 荧惑侵日 星孛


“丙日,有赤色气在日旁。”

巫亘在竹简上记下这句话时,手还在抖,巫亘极力控制让自己的手沉稳,一如往常,但终于没有克制住心中的颤栗,匆忙收了笔,便起身从庭院中走过,穿过觋宫高阔的主殿,进到自己那间密不透风、香雾缭绕的房中。

他闭上眼,尽量让自己沉静。过了很久,巫亘从怀中掏出蓍草排开,手仍哆哆嗦嗦微抖。

“彗星现,则天下兵起……”巫亘心里反复叨叨的就是这句。

上次见到彗星扫过天际,是盘庚帝当朝。

那颗在天空中缓缓划过的白色彗星,拖着巨大的尾巴自东方而出,在太阳附近慢慢消失不见。隔几天的傍晚,他又在西北的天空中看到了白色彗星,主星熠熠,却没了那条白色的尾巴。

当时,所有的人都颜色变作,股战而栗,认为天下即将大乱。

巫亘的师父却很镇定,收回仰头看天、泛着白的眼,拍着巫亘的肩对他说:“对你而言,这也许并不是坏事呢。”

孩提时的巫亘看了一圈周围伏地跪拜,口中念念有词的人,然后抬头眯眼看天:“师父,我怎么看不出?”

“这颗自东边而出的巨大星孛,乃是太白金星之精所凝,星孛会给人世带来巨大灾难,但对于尚白的商族而言,大有助益,却是幸事。”

“为什么?”孩子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星孛,心中满是敬畏。

“因为你亘氏一族,是子姓的分支。”师父抚着他的头,充满慈爱。“虽然你父亲因反对阳甲帝,得罪了王室,而且多年不朝,但亘氏终究是子姓,这颗星,会是你的幸运星!”

师父语气笃定,扫清他心中的害怕。

在那之后,盘庚帝横扫亘国,亘国从此变成了王室直接管理的亘地,他被父亲奉献给盘庚帝,以质子身份来到王都,一步步走向大商的权力巅峰。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确是幸运的。

但巫亘从未这么想。

除了和息馨——现今的王后妇息——相处的短暂快乐时光,巫亘从没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哪怕是站在大商权力的最顶端,他没有一刻开心过。

成为觋宫之主后,他才知道师父说得没错,星孛在天空闪耀的时候,盘庚帝正谋划着迁都的事。次年,盘庚大王以大智慧与大威能,使得商族举国迁移到洹水南岸。盘庚大王四处征战,用他的戈矛与长鞭,让经九世之乱的衰微的大商受万国朝拜,重回“莫敢不来王,莫敢不来享”的盛况。

然而这次不一样。

赤色气……荧惑之精……克杀……

他的手好不容易停止了哆嗦,熟练地运算,将手中的蓍草分拣、合拢,再分拣、再合拢,越来越快。

他在喘息中停下,从没有一次筮卜让他像今天这般感到虚脱,也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畅快淋漓。

他定定看着案几上刚刚手演的卦。

姤。

姤,初八曰:龙化于蛇,或潜于窪(wā),兹孽之牙。

他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看不出卦辞的贞吉凶吝,口中喃喃念叨:“阴滋牙,不可与长也!阴滋牙,不可与长也!”

巫亘坐在已被他磨得光滑到发亮的草席上,痴痴地反复念着这几句。等他醒悟过来的时候才惊觉,原来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坐着,看着静静躺在案几上的姤卦。

巫亘心烦意乱,伸手把整齐排开的蓍草拨乱,又取出怀中竹简,看着自己匆忙间写在上面的字:“寅日,有赤色气在日旁。”

他慢吞吞起身,驼着背往庭院走去,抬头,细眯着眼看向日头。

筮卜无解,他需要再确认一下先前所见。

赤色气在日旁,荧惑之精也。

这是他师父曾告诉他的。

火星之精现,克杀的乃是尚白的商族。

火克金,商族会有大乱,不,是大祸!

如何消弭这一场大祸,他心中殊无把握。

他用适才的那一把蓍卜向上帝卜问,却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

“阴滋牙,不可与长也!”

他反复在心中捉摸这句,像是抓到什么,细想却并无头绪。

他闭着眼,试图感受什么,却无力。

巫亘叫人端一盆水来,放在庭院中央,然后刮取松墨,在水中化开,看乌黑水面上映出的太阳,看太阳边上的天示异象。

有脚步声缓缓从另一边的廊道里走过,巫亘抬头看到巫永。

“巫永!”巫亘大声喊道。

巫永听到觋宫主人的呼喊,小跑着过来,叉手见礼。

“你看日头!”他问巫永,“和平日里看到的有什么不一样?”

巫永抬头看了许久,茫然地看着巫亘,回说:“大巫,没看出什么不同。”

“你再看看。”巫亘指着置于庭中的水盆。

巫永趴下又看一阵,说:“日旁似有赤色气隐约翻涌。”

巫亘点点头,他需要巫永确认,证明那一团隐约翻涌的赤色气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他的幻觉。

他知道巫永没看过《黄帝占》,并不知道他现在看到的那一团朦朦胧胧的淡红气团,将预示着怎样的的惊人天象。

巫亘又眯眼看了一阵,默默挥手,让巫永退下。

他想了很久,叫人备车往王宫而去,身为觋宫主人,他有必要将自己所看到的,以及因此得出的判断报告给大王。

大王的气色不好,脸色发黄,嘴唇却红得有些异样,原本斜斜地倚靠在一个娇小女人的肩上,见巫亘进来,挥退身旁的女人,端坐。

这女子他没见过,却知是顾方伯的女儿,适才成年,便进贡来王都。去岁顾方不朝,右相大人遣使前去问罪,并写信给顾方左近的任方,要任子派人与王使一同去顾方问罪。顾方伯当时伏罪,言明要将女儿送入王都,以表对大商的忠诚。顾氏女才入宫中便被大王看中,据说近些日子,尽得大王专宠,连一向宠爱的妇息也被冷落。

想到妇息,妇息的柔媚身段便出现在他的眼前,让巫亘恍惚间有些分神。

巫亘微微摇头,让自己清醒,将手中那片竹简递给寝玄,在左首的案几后坐了。

大王将竹简反复看了几遍,将竹简置于案几,疑惑地问道:“大巫何意?”

“主彗星将出。”出离刚开始的震惊,巫亘现在已强行压下惶惑恐惧,低眉道,“大王,赤色气在日旁,当是荧惑之精所凝,以臣微见,不日将有彗星见于中天。”

大王听到彗星二字,又从案几上拿起竹简,仔细翻看,脸色也变得凝重。

天示异象,是每一个为政者不得不慎重的。

“你确认?”大王问道。

“确认。”巫亘回。语气平静,

“主何凶吉?”

“大商尚白,属金。荧惑之星乃是火星,火克杀金,此天象于我大商实属不祥,乃是凶兆!”

巫亘说起这些时,发现自己并没有刚刚看到天象时的惊惶和战栗。

大王身子似是定住,半晌不动,良久才放下竹简,脸涨得通红,两手大幅挥舞:“大巫接下来又要对余说敬慎天命,修德于民了吧。不光你会说,若你算得不错,众臣也会如此进言,看到天象的诸侯方伯更会进言,希望余修德慎行!”

大王站起来,越说越是激动:“上敬神灵,下敬万民!你们说来说去不就是这些吗?”

巫亘叹一声气,道:“天象示警,均在一人之身,修德敬命,原是该大王做的。”

“余乃王权的最高代表,王室最高及最终权力的持有人、无所不能的皇天和上帝的代言人,若是惹动上天怒意,殛罚也在余一人。”大王负气,声音越发大了:

“尔等进言,不过博名邀宠而已,以为我深居王宫,看不出你们的心思吗?”

正说时,大殿外有声音由远及近,仔细听,却是报捷。

“报捷!报捷!”

呼喊声越来越近,一路朝大殿正门而来。

来人一身戎装,满身尘土,在殿外高高的门槛外跪下,口中高声:“报!”

大王听了,坐回自己的案几后面,说:“报来!”

“小的受侯虎大人命,特向大王报捷!另,卫启大人报,戊戌日侯虎与卫启大人将至西门。”

伐邛获胜的消息数日前已经报来,今日来报,不过是卫启向大王报告凯旋的具体日子。

今日丙日,戊日便在后天。

这真是一个及时的好消息!

大王才被巫亘顶得梗住,闻言大喜,哈哈大笑,施施然走到巫亘身边,竟有些孩童般的得意:“伐邛大捷,余实在看不出荧惑之精有何不祥,何以是凶兆!”

“臣……”巫亘还待分辨,大殿外有传来一声长长的高呼:

“报——!”

“亚丑大人军报,亚丑大人率军攻入薄姑邑!”

今天是大好的日子,正适合如此大好的消息。

大王仰天长笑,笑声戛然而止,回头冷冷看了低眉垂目的巫亘一眼,重回上首坐下,叫一声:“呈上来!”

寝玄连忙往大殿门口走去,寝玄拿过捷报往回才走到一半,大王按捺不住,才刚坐好,旋即又起身趋前,大步迎向手捧捷报正要呈上的寝玄。

“亚丑一日三战,每战皆克,于巳日夺城!哈哈,哈哈!”大王粗略地看了两眼,再次大笑起来,巫亘听得出,这笑声中有发自心底的开心,有积郁已久的怨恼,还有些许狂妄。

“亚丑说,若是事情顺遂,雀盛未日便领军返都,亚丑的儿子薄全将作为薄姑的使者来王都朝贡,亚丑继续留在薄姑善后。”大王一边读着捷报,一边掐指算日子。“未日便是昨天,看来雀盛返回王都的日子,与卫启差不多同时啊。”

大王激动得来会踱步,突然顿住身子,看向巫亘:“告慰先祖之后,余将为侯虎和薄全举办最盛大的仪式,为凯旋贺,为凯旋贺啊!”

大王说完,双手高举,将捷报向空中一扔,哈哈大笑。

寝玄待大王笑声稍微止息,上前躬身道:“处处捷报,小臣亦替大王高兴!恭贺大王!”

大王转头看着驼背坐着的巫亘,收起笑声,面无表情的四下里看了看,对寝玄说:“尔等退下,余有事要与大巫商议。”

“你不是说伐薄姑不吉吗?!”待寝玄等人退出大殿,大王指着地上的捷报,恨声道,“你看看拿上卷帛上写了什么!大胜!每战皆克!难道这就是你说的不吉?”

巫亘低着头,大王盛怒之下,把案几上一卷简册摔向巫亘。

听到风声,巫亘微微侧头躲避,却来不及,简册正砸中他的左边眼角,一丝血从眼睑上渗出,沁入眼睛。

巫亘闭上眼用衣袖轻轻地在眼上沾了沾,痛觉告诉他是小伤,无碍,只是心中屈辱难平。

“回大王的话,臣平生所学,只在‘敬慎天命’四个字,回顾从前种种,不曾有丝毫违拗。”

除了妇息……

巫亘想到那个女人,不自觉语气弱了三分。

看着暴怒难抑的大王,巫亘道:“伐薄姑不吉,不是臣说不吉便不吉,这是烈祖的旨意。”

“烈祖护佑大商!”不待巫亘的话落音,大王抢过话来,声音越发冷厉,“余早对你说过,你老了,已经老得无法领会祖灵的圣意,老得连贞吉凶吝都分不清了!”

伐薄姑果然是算错了吗?我果然是连贞吉凶吝都解不出来了。

巫亘心中莫名一痛。

随即巫亘想到在觋宫排出的那个姤卦,暗想:“阴滋牙,不可与长也!到底该如何解呢?”

“七天后便是下一旬的朝议日,还是由你提出来吧——你知道应该怎么做!”大王走到他面前,正对着他,弯着腰看他的眼睛,阴森森地笑。“上次你说宽限,我给你的宽限已经够久了!”

巫亘无言。

他可以无惧大王的淫威,但大王对妇息发出的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而他明知如此,却只能和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时一样,无处使力。

他站起身,看着大王素白长袍上腰间带夔牛纹的系带,默然一揖,往大殿门口走去。

快到门口时,背后大王的声音响起:“余不希望听到任何关于彗星不祥的说法!”

巫亘听了,顿下脚步,对大王默默一揖,并不说话,慢吞吞地走到门边,拍门。

门从开面打开,阳光欢跳着扑面而来,原本暗着的大殿瞬间明亮。他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发现眼角的出血并没有止住,看外面的一切都带着血色。

走到廊道,他闭上眼,用衣袖再次沾去眼角的血。还未睁开眼,巫亘忽然觉得四周一阵骚乱之后,又突然安静下来。

他睁开眼,见王宫亲卫们都放下手中戈矛斧钺,跪伏在地。

巫亘抬头朝火星的方向看去,只见天空中有赤气出如绛帛,赤色光闪过后,一颗光亮的彗星,朝着太阳的方向缓缓行进,亘天而过,硕大的彗尾弯曲着,扭动着……

“蚩尤旗!”巫亘一惊,脱口而出三个字。

隔着仍充斥鲜血的左眼,巫亘望着弯弯扭扭的彗尾,看到彗尾带着的血红。这扭曲的彗尾,标志着这亘天的星孛,正是所有彗星中为祸最盛的蚩尤旗,他不由打破周遭的寂静,叫出声来。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他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一句。

这是荧惑星名字的由来。

他忽然明白了姤卦中那一句该如何解,心中更是忧惧。

我该如何凭一人之力,救商族于祸乱?他忍住要回头望向大殿的念头,驼着背,慢慢离开王宫。

“皋门之外,我的车还在等着我。也许,我新收的徒儿此刻也趴伏在地,跪拜不止吧。”离开大殿时,巫亘居然有闲心想起这个。

而此时,天上的星孛拖着长尾,发着耀眼的光芒,正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太阳的方向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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