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委屈

民国十八年（1929年）陈宝荣好不容易熬到毕业，终于可以回国，归湖南老家，见过父亲之后，便匆匆赶来南京。“莫氏典当行”，陈宝荣每条街道挨个走访打听，终于来到它面前。

        白云缥缈而过，留下背后苍蔚的天空。这条街道上屋宇连绵，层楼叠榭，这样热闹非凡有人间烟火气的地方，竟然就是莫先生的家乡。他早听说南京的繁华，却从未到过这里，站在明媚的晴空下，陈宝荣不敢再上前一步。

        明少福见一个相貌清秀的小伙子站在门前已久，便走出去，询问来由。听说这位长者是“莫氏典当行”的管家，陈宝荣怯生生说道：“我找莫鹤秋先生。”

        明少福将陈宝荣引到典当行里屋，莫鹤秋见到陈宝荣，又惊又喜，没想到他真的会来南京寻找自己。莫鹤秋当天便将陈宝荣带回府中，白穆清热情的出门相迎，莫鹤秋隆重介绍道：“这位是内子白穆清。”

        陈宝荣第一眼见到白穆清，便挪不开视线，夫人似绿竹猗猗，似霞明玉映。

        陈宝荣恭敬低头：“莫夫人好，我是陈宝荣。”

        陈宝荣的目光几乎离不开白穆清，心中暗自感喟，不愧是莫先生的夫人。

        在莫府安顿下来，陈宝荣想在典当行里谋个差事做，帮明叔打下手，但是莫鹤秋不同意：“你是日本庆应大学毕业，留在典当行里实在是大材小用。”陈宝荣庆应大学法学部的政治科毕业，于是经莫鹤秋介绍，陈宝荣进入国民政府外交部工作，住在莫府。

        白穆清与陈宝荣相差十四岁，莫鹤秋去年归国以后，便将东京与陈宝荣相依生活的经历告诉白穆清。所以白穆清将陈宝荣当成自家亲人看待，十分照顾。

        在南京居住下来，又在国民政府任职，陈宝荣以为自己便能够一直这样陪在莫先生左右。民国二十年（1931年）十一月，国民政府外交部下达调令，陈宝荣不得已惜别莫鹤秋，踏上去往北平的列车。

        陈宝荣虽已离开南京，但每当年关，他便返回南京，与莫鹤秋一家人一起过年。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隆冬，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惨案发生，十二月二十七日，陈宝荣不顾一切回到南京。此时，昔日繁华的都城现已被炸成一片废墟，在中山门被毁的外墙上，陈宝荣遇到一位风中独坐的老人。老人浑浊的泪水掉在陈宝荣的手臂上：“别人都是往外跑，而你是往里跑……孩子，听我的话，别进去了……”

        “我来找人。”陈宝荣已明白城内的状况，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陈宝荣惜别老人，头也不回的走进城门。

        房屋都已毁坏，陈宝荣循着踪迹，躲开日本人的视线，好不容易来到莫府，推门进去，看见活生生的莫鹤秋，眼泪差点流出来。

        见到自己，陈宝荣没有等到如出发之前想象的那样，莫鹤秋是喜悦的。

        莫鹤秋厉声责骂：“谁允许你擅自回南京的？”

        “我……”

        “你什么？南京整个城池都被毁坏，市民死伤无数，你闷着头往里闯，不要命了吗？”

        白穆清在旁劝解道：“你这是干什么？宝荣冒死前来，就是担心你的安危。”

        陈宝荣镇定说道：“我别无所求，有生之年，能再见莫先生一面，已是万幸。”

        莫先生的责骂只增不减：“又忘了我说的话了吗？年纪轻轻，为何总是这么悲观，少年当慷慨激昂，壮志千里！即便这里化为一片废墟，活着的人还是要战斗，你也是！”

        “是，宝荣谨听教诲。”

        “现在北平也不太平，收拾好行李，立刻回湖南老家去，战火还没有烧到那里，今晚就走。”

        陈宝荣闷声站在那里，任由莫鹤秋责骂，但无论莫鹤秋怎么说，他心底只有一个声音：绝不回去！

        南京恢复秩序，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七月，莫鹤秋虽在武汉，但几次秘密回南京活动，去年冬天莫鹤秋离开南京之时将陈宝荣安排在重庆，陈宝荣听闻莫鹤秋回到南京，便不顾莫鹤秋的叮嘱，也重返南京。

        莫鹤秋在梁鸿志新政府里潜伏下来，白穆清追随部队在武汉外围的野战医院里面救助伤兵，陈宝荣便留在莫府照顾莫鹤秋和明少福。一日，莫鹤秋路过“沧溪”戏园，见几辆日本军车停在外面，莫鹤秋便买票进去。二楼包间上，坐着几名鬼子，正饶有兴致的听戏。莫鹤秋忽而想到，陈宝荣……宝荣痴迷戏剧，造诣颇深，何不让宝荣来这里唱戏，隐藏下来……

        莫鹤秋迫不及待回府，将心中的想法告诉陈宝荣，陈宝荣听后，片刻未犹豫便答应下来。

        陈宝荣诚恳说道：“母亲从小便教我，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十年前，莫先生于东京一个冷雪夜里救了我，我一生无以为报。莫先生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莫鹤秋明白他的赤子之心，十分感动。

        明少福也十分赞成：“很多日本人酷爱中国戏曲，而你又有这一身本领，戏园每日来来往往，各色人都有，恰是一个获取消息的好地方。”

        “宝荣明白。”

        一个月后，沧溪戏园多了一位戏子陈宝荣。陈宝荣旦角出身，舞美精致，得其精髓，迅速蹿红，成为“沧溪”戏园的台柱子。

        这一日，莫鹤秋询问：“戏园最近可有什么情况？”

        “一名叫伊藤松阴的日本军官近日常来听戏。”

        “伊藤松阴？日本南京特高课课长，盯紧他！”

        “宝荣明白。”

        又过几个月，陈宝荣将伊藤松阴想让自己在他身边的意念告知莫鹤秋，莫鹤秋明白那意味着什么。莫鹤秋沉默一段时间，还是开了口：“如今山河飘摇，国难当头。民族正于危急存亡之秋，国家命运尚且不保，遑论个人。还望陈先生答应老夫，借陈先生的便利条件搜集鬼子的情报，帮助老夫，是帮千千万万处于水火之中的百姓啊！”

        “我不懂什么救国情怀，民族大义，但我信莫先生，只要是您开口，宝荣定当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陈宝荣离开之时，莫鹤秋缓缓吐出这几个字：“委屈你了。”

        陈宝荣一滴眼泪落入尘土里。

        这一年，莫鹤秋49岁，陈宝荣32岁。

        自此，特高课课长伊藤松阴身边多了一位戏子，与他同进同出。当伊藤松阴得知陈宝荣在日本留过学，精通日语，对他更是喜爱。陈宝荣白天在“沧溪”戏园唱戏，偶尔也会被伊藤松阴带过去参加一些会议。参加会议时，陈宝荣负责翻译、记录，从未出现过什么纰漏。伊藤松阴对陈宝荣的信任与日俱增。五个月后，这些会议内容开始输出，日本人和汪伪政府所有未邀请莫鹤秋参加的会议，陈宝荣都会秘密交给莫鹤秋，莫鹤秋再转给重庆总部。平时得闲，陈宝荣便去给日本人和汪伪政府的人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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