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第二百八十一章·异乡

荒木歌川坐在车厢里，终于不再忍受时间对他一分一秒的煎熬，便立即下令——牧野和宏独自去找寻莫共，自己给足了她时间，她现在可以回来了。

        牧野和宏一节车厢一节车厢找过，均未发现莫共，担忧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加快脚步，半个小时后，牧野和宏迈入餐车车厢，他的脚步立刻停下来。餐车里空无一人，那位二等兵的尸体血流不止，莫共躺在地上，一言不发，神情涣散。

        牧野和宏立刻封锁餐车，回去报告荒木歌川，荒木歌川听后大惊失色，连忙起身走到餐车车厢，只见莫共斜躺着，目中无神，好似半明半昧的看向前方，实则她早已晕了过去，身上满是鲜血，荒木歌川的心又似乱麻缠作一团，他担心的果然成了真，莫共又游离于生死边缘，虽然当日莫共戴上了那枚戒指，但她绝不会如答应自己的那样所做，她一定会和自己对着干。

        莫共此刻未感觉到丝毫痛苦，她活着的使命已完成。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荒木歌川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本日记簿，翻开几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日字，荒木歌川回过头来看了几眼莫共，明白了莫共神色呆滞和这位日本士兵被莫共杀死的原因。

        荒木歌川将自己的军大衣盖在莫共身上，把莫共抱出餐车车厢，留下牧野和宏处理现场，惠口美子这时也走到这节车厢，满额焦虑担忧。

        荒木歌川低声吩咐：“去把荻岛医生请过来。”

        “是。”惠口美子领命离开。

        荒木歌川回到他们所在车厢，将所有侍女士兵秉退。

        不一会儿，荻岛仓末进来。

        荒木歌川眼神示意，荻岛仓末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诊断片刻，荻岛仓末汇报：“少将阁下无需担忧，莫小姐并无大碍，只是精神状态不好，情绪紧绷，再加受了刺激，才会晕厥，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多谢。”荒木歌川说完这一句，便示意牧野和宏将荻岛仓末送出去。

        “请少将阁下勿要再让莫小姐受刺激，以她目前的精神状态来看，如若再受刺激……”

        “再受刺激怎样？”荒木歌川好奇的盯着眼前这名英俊的医生，刚才自己明明已经叫他走了。

        “再受刺激，卑职担心莫小姐会与正常人不一样。”荻岛仓末落在莫共身上的神色，完全脱离不开。

        “好，我知道了，多谢你的提醒，你可以离开了。”

        荻岛仓末迈着沉缓的步伐，最后望了莫共一眼，悻悻离开。

        他的这一眼，也完全落在荒木歌川眼里。

        白色天花板恍恍惚惚，一明一灭。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墙体，发白的地板，活生生就是一间停尸房。莫共的眼睛似睁非睁，朦朦胧胧，迷迷糊糊，眼里投不出任何光。

        “莫小姐醒了，莫小姐醒了……”惠口美子惊叫出声，这声音立刻引来屋外的荒木歌川和牧野和宏。

        莫共又见到这几张熟悉的面孔，气力微弱问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高尾山前，这里风景十分优美，很适合莫小姐居住。”

        这房间使她极不舒服，空气中有一股味道，难以描述的恶臭，隐隐带着血腥，又似是有尸体腐烂的气味。

        高尾山？好像有些熟悉，高尾山……高尾山……莫共心中默念了两遍，这不是东京西南方向的山域吗，离东京大概几十公里……

        “这里是东京？”莫共低沉的嗓音惊叫出声。

        “是。”惠口美子如实答道。

        莫共眼前嗡的一声，再一次闭上眼睛。

        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不死？这世上，最该死的人就是自己……

        为什么还要活在这片肮脏的土地上？弗离故土，此生再也见不到苍茫广博的祖国山河，再也见不到那片四万万人为之热泪盈眶、为之血流成河的江山。再也见不到明叔，见不到哥哥，见不到老师，见不到父母的坟冢。

        她为什么还要活着？

        被莫共杀死的那名日本士兵，荒木歌川暗中处理好一切，然后将莫共安排在远离市区的山脚下一座临时会所中，这里不仅环境清幽，且十分隐秘。

        刚刚踏上东京，八年未归，荒木歌川让惠口美子先回家拜望父母，等莫共醒来再告知她，惠口美子放心不下，拒绝了荒木歌川好意，这几日来一直守着莫共。

        这里是独立于海边的一座二层独栋小楼，十分偏僻。全木制屋宇，实木大门与围墙，杂草、干柴捆绑砌成矮栅栏墙，墙边到处是冒出头的杂草，草木已经发黄干枯，在风中摇曳。屋宇却较为修整，粽木地板，外观明媚，然而室内幽深昏暗。

        荒木歌川回国便去到军部报到，牧野和宏则一直守在这里，与其是担忧莫共，实则他担忧的人是荒木歌川。

        荒木歌川手里端着一碗粥，一步一寸，一寸一顿，他们之间还是这般，山远寥廓，天地万木。但是莫大的欣喜挂在荒木歌川脸上，三天了，她终于醒了。

        荒木歌川走到莫共身边，轻柔说道：“吃点东西吧。”

        莫共不语，神色依旧呆滞。

        “你已经昏迷三天，三天没吃东西了，多少吃一点。”荒木歌川的声音近乎哀求。

        莫共直接躺下，背过身去，荒木歌川端着的这碗粥还停留在半空。

        惠口美子解释道：“莫小姐沉睡太久，刚刚醒来，可能还需要适应一会儿吧，请少将阁下放心，莫小姐定会没事的。”

        荒木歌川望着莫共躺下的身影，顿了顿便走出去了。

        荒木歌川示意惠口美子出来，两人站在院子里，海风拂过惠口美子脸颊，荒木歌川郑重道：“这段时间以来，多谢惠口美子小姐对莫共的照顾，八年了，你该回家看看了。现在莫共醒了，你可以放心的回去了。”

        “可莫小姐……”

        “她已经醒了，荻岛医生也说她没什么大碍。”荒木歌川拱手作揖，谦恭温和，“惠口，非常感谢你，无论是在中国还是日本都尽心尽力的照顾莫共。”

        站在后面的牧野和宏十分不可思议。

        惠口美子立刻跪地：“少将阁下，您严重了，莫小姐将我当做是亲人，我能照顾她是我的荣幸。”

        “请起，以后无需行此礼。莫共暂时由我来照顾，你先回家。”

        “是。”惠口美子起身。

        惠口美子收拾好东西，便坐上荒木歌川安排的汽车。惠口美子的家是江市靠东最边缘的一个小村庄，此去那里近五十公里，荒木歌川担心惠口美子在路上有危险，便派两名亲兵亲自送惠口美子回家。

        从高尾山到江市，街上均是残败的墙壁和坍塌的房屋，秋意深浓，草木凋敝，比八年前的东京早了许多，惠口美子摇下车窗紧紧望着街上的一草一木，一屋一瓴，八年未见，这里竟已成为这般模样……不知为何，于自己而言，这里更像他乡，而她的故乡远在南京。

        惠口美子早已习惯了南京和莫共在一起的平静安稳的生活，不知接下来东京面临的是什么，美军入驻，敌人入侵，难道也会像在中国时，日本军部对待中国军民一样对待我们吗？惠口美子脑海里一直交替浮现两个画面，离别时母亲的泪目和父亲的冰冷。平静淡然的神色中，惠口美子在心底扪问自己，久未归家的欣喜从何谈起？

        她唯一想知道的是，母亲的面容是否有所改变？

        汽车停在一条落后的巷子里，并不是惠口美子家门前，她独自走下车来。荒木歌川吩咐这两名亲兵定要将惠口美子送到家中，这两人自然不敢怠慢，但惠口美子拒绝了，她不想让家中人知晓自己现在的身份，便在前面停了下来。惠口美子解释说前面就是她家，这里已然没有任何危险，这两名亲兵才离去。

        家中的大门开着，惠口美子推开来，踏进家门。

        家中陈设还是十分简陋，与自己离别之时几乎没有差别，灰砂墙壁有些泛白，和室拉门上的樟子纸看着也十分陈旧，有些破损了，又被重新糊住。

        厅室空无一人，惠口美子便向里走去，一名妇人正在厨房忙碌着，背有些佝偻，鬓角边丝丝缕缕的白发，是母亲！突然，惠口美子手中的行李包掉在地上，心中万千潮涌，离开八年，恍惚过了一个世纪。母亲被这一声动静吓到，转过身来，忽然全身抖动起来，扔掉手中的锅铲冲过来，不停的抚摸着惠口美子的脸庞，顷刻之间，老泪纵横。

        母亲的容貌不止是改变，母亲苍老许多，自己差一点都认不出来，惠口美子眼泪瞬间涌出，与母亲相拥痛哭。

        这时，有人从里屋走出来，一名青年男子，惠口美子辨出他的模样，是弟弟，惠口美子甚是喜悦，弟弟长大了，当年离开之时，弟弟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长大了，长高了。”惠口美子握住弟弟的手，亲切说道。

        “姐姐……真的是你吗？”弟弟神色激动，上前双手拥住姐姐，眼泪直接蹦出来。

        家中还多了几口人，都跟着走出来，惠口美子想来，定是弟弟的妻子和孩子。弟弟将姐姐迎进里屋，亲切叫道：“姐姐，你是姐姐吗？我不是在做梦吧，之前有人传来消息说……说你……战死了……音信全无……”

        “谢谢你们挂念，我很好。”惠口美子一手拍着母亲的背，微笑说道。

        母亲还在啜泣：“长大了，我的女儿长大了，变漂亮了。”

        “这是我的妻子加藤春香。”弟弟将旁边这位年轻女子介绍给惠口美子。

        加藤春香立刻向惠口美子鞠躬：“姐姐，你好。”她的面孔十分青涩，看起来年纪比弟弟还要小一些，但旁边的孩童已经会走路了。

        “你好。”惠口美子满面笑容的打量着她，弟弟已经长大，并且成家立业，惠口美子是从心里感到欣慰。

        随之，惠口美子被一家人簇拥着，看到了远处的父亲，父亲也老了，但依旧是那副铜铁般的面孔，犀利的眼神也没有变，坐在榻榻米上远远看着，似是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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