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第二百八十二章·卑民

荒木歌川刚从军部回来，正坐在木屋外面沉思。

        以美军为首的盟军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率军正式入驻本国，军部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着迎接美军，军部里有人惶惶不安，有人早已更改了当初野蛮凶暴的模样，换上一副阿谀谄媚的嘴脸。当年日军入侵中国的场景历历在目，胜者为王败为寇，一旦战败便是阶下囚，难道当年中国的八年悲剧要在日本重演？

        “少将阁下，莫小姐昏睡三天，醒来两天，这么长时间，莫小姐水米未进，这样下去如何是好？”牧野和宏奉命一直守着莫共，之前在南京荒木府便侍奉莫共的两名侍女将这些情况汇报，牧野和宏非常忧虑，不敢有丝毫隐瞒，见荒木歌川回来，便立刻汇报。

        荒木歌川沉默不语，牧野和宏又问道：“少将阁下，卑职提议，还是……还是将惠口召回来，只有惠口在，莫小姐的情况可能还好一些。”

        “嗯，你说得有理。”荒木歌川神色中尽是倦容。

        “卑职现在就去。”牧野和宏见荒木歌川同意了自己的请求，十分开心。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吧。”

        “无需您亲自去，您需要休息，我去就好，她一定会来的。”

        “惠口七八年没见家人，理应让她在家待着的。”荒木歌川碎碎絮语，站起身来，推开栅栏，走向木屋外面。

        牧野和宏立即跟上去。

        午后两点时分，日光暖暖的铺洒下来，一辆普通汽车停在惠口美子所在村庄的小巷子里，之前那两名亲兵护送惠口美子回来，很熟稔的便找到了这里。

        汽车停在一处隐秘角落，牧野和宏随荒木歌川将门扉叩开，这座房屋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墙壁常年被雨水冲刷，陈旧斑驳，大门也十分古旧。两人一步一步向里迈进，牧野和宏忽然十分紧张，原来这就是惠口美子的家，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来到她家里。

        惠口家的小孩请进来两位军官，小孩见这两名男子威沉严肃，便怯怯的走到父亲身边。

        进入正室，牧野和宏未见到惠口美子，一名年轻男子坐在这里，打量了几眼这名男子，礼貌问道：“请问，这是惠口美子小姐的家吗？”

        “正是。”年轻男子答道。

        “惠口美子小姐在吗？”牧野和宏边问边缓缓思忖着，眼前这男子是谁，好像从未听惠口提起过。

        “你们……是谁？找姐姐做什么？”惠口美子弟弟惠口中久缓缓站起来，神色有些紧张。

        “你好，我们是惠口小姐的朋友，今日找她来是有要事，还望转告。”牧野和宏的神色立刻变得亲切起来，原来是自己想错了。

        惠口美子听到动静便向外走出来，母亲跟在惠口美子旁边，惠口美子的父亲惠口隆一也走了出来。

        荒木歌川与牧野和宏两人便装来访，惠口隆一见两名莫名其妙的男人来到家中，粗声粗气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来找美子做什么？我们惠口家不欢迎不干不净的闲人来访。”

        “父亲。”惠口美子叫了一声，示意父亲不要乱说话。

        荒木歌川与牧野和宏齐刷刷转过来打量起这位年过半百面相凶悍的男人来。

        “你住嘴！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在□□的八年里，你是什么样的身份，你自己没有自知之明吗？‘随军出征激励将士’的专供妇女，你的回归已经完完全全玷污了惠口家，你知道那些邻里亲戚都在背后怎么议论我们家吗？你就不应该回来，这里也不欢迎你。”惠口隆一的嘴像一盏机关枪般突突突的说个没完。

        “父亲……”弟弟低声的喊了一句。

        惠口美子母亲站在旁边，似是要哭出来。

        惠口美子认真而紧凑的盯着父亲的脸，平静说道：“您终于把实话说出口了？”

        “惠口。”惠口隆一正要说话，荒木歌川突然说了一句，听起来十分低沉，但全家人都被这句话惊到了。

        惠口美子微微低头恭敬说道：“少将阁下，惠口不知您莅临，有失远迎，家中的事情让阁下见笑了。”

        “少将？阁下？”惠口隆一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脸色瞬间刷白一片。

        “军部的事情，前辈好像很了解？”牧野和宏挺着沉重的步子逐渐走到惠口隆一前面，他的脸似是被烧红的一块铁。

        “卑民……卑民不懂……卑民愚蠢无知，不敢……不敢妄自揣测军部高意。”惠口隆一立即双腿颤抖着弯腰鞠躬正色道：“两位长官来访，惠口家不胜荣幸。”

        牧野和宏想，惠口美子父亲一定是不清楚少将领章一颗金色的星意味着什么，他应该行的是跪拜之礼。

        “你不敢？我看你正色言辞，很有一番见解呢？”牧野和宏更加咄咄逼人，丝毫不松懈。

        弟弟和母亲站在一边，皆惊惧不已，惠口美子则一动不动，她并不打算给父亲求情。

        惠口隆一立刻跪地：“卑民不敢，卑民愚蠢，卑民该死，卑民不该秽口污言，妄议军政，辱没了军部盛威。”

        “哈……”牧野和宏冷笑一句：“军部盛威岂是你这等人能够辱没的？有一句话你要牢牢记在心里，像刀子划在心尖上一样铭刻在心里，惠口美子是荒木少将军中的人，曾立下功劳，不允许你非议她一句！一个字都不可以！”

        “是是是，卑民谨记在心！卑民以后绝不乱说话。”惠口隆一又非常响亮的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此时，牧野和宏正深情款款的望着惠口美子，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些年来，为何惠口美子总是一个人沉思，为何她的眼神中好像总是储满了很多的忧伤，这么多年来，她从不说自己家中事……牧野和宏忽感十分痛心……

        这时，一直严肃沉静的荒木歌川神色微微舒展，上前一步，敬语对惠口美子说道：“你刚回家两天，我便来打扰，非常冒昧，但还是请惠口小姐随我走一趟。”

        惠口美子担忧道：“可是莫小姐有什么情况？”

        牧野和宏说道：“莫小姐自从醒来，从未进过食。”

        “好，我随你们去。”惠口美子。

        母亲当即挡在惠口美子前面，跪地哀求，眼泪流下：“尊敬的长官，求求你们，不要带走我的女儿……求求你们……”

        八年前，她的女儿也是这样被带走的。

        惠口美子跪倒在母亲面前，握住母亲的手，擦了擦母亲泪眼模糊的脸，自己的眼泪也在眼眶中打转，惠口美子对母亲说：“请母亲放心，我去去就回来。现在，我要去安慰一个朋友，她非常需要我，那里也非常安全。”

        母亲不解的望着惠口美子，眉头上的担忧没有减少一分。

        惠口美子继续解释道：“我是在少将阁下的庇护下，才得以在南京过了六年安稳平静的生活，才有幸，再回到母亲身边。我要去安慰的这位朋友，是少将阁下非常重要的人，与我十分亲密，她状态很不好，她也很信赖我，所以我必须去。请您放心，我再不会有任何危险。”

        母亲这才稍些放下心来。荒木歌川亲自走过来，将惠口美子母亲扶起来：“请前辈放心，我们是惠口美子的多年老友，我们一定会照顾好惠口的。”

        母亲这才觉得心下舒服一些，惠口美子草草收拾了一些东西，便随荒木歌川与牧野和宏离开，母亲一直站在门外目送他们离开。

        而惠口隆一惠口美子的父亲，他一直在地上跪着，惠口美子从未向荒木歌川求过一句，请求她的父亲起身。

        坐在汽车上，惠口美子一直盯着窗外，坐在旁边的牧野和宏也不便多问，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惠口美子默默想着，自己之所以能够成为今天的自己，能够直视将自己拉到暗黑肮脏境遇的人和事，学会为自己捍卫，敢将自己的头颅堂堂的扬起，完全是因为自己在莫共身边生活了六年！

        重新返回高尾山临时住所，惠口美子立刻给莫共煮了她最喜欢喝的莲子粥。这碗莲子粥是在南京时，莫共亲手教惠口美子做的。惠口美子将莲子粥端过来，然后将莫共扶起，靠在枕头上，这一次莫共并未滑下去，好似不拒绝，惠口美子很是欣慰，莫共终于愿意坐起来了。

        惠口美子一小勺一小勺喂到莫共嘴边，莫共嘴唇微微张着，惠口美子喂一口莫共吃一小点，依旧麻木不仁。

        惠口美子感觉莫共的神色好像舒缓一些了，便说道：“惠口不知道那日车厢中发生了什么，但我一直都知道，荒木少将对莫小姐您的情意深重如山，想必这些您都清楚。让少将阁下离开你，便相当于是……是杀了少将！所以少将才将您从中国带回来，而我……也不想离开您。那个妄为的士兵记录的事情，毕竟不是荒木少将所为，也不是他隶属的士兵所为……少将已将他的事处理了，对于此，我们真的都非常抱歉……”

        莫共好似不再愿意张开自己的嘴，惠口美子越来越喂不进去，莫共目不转睛又若有似无的盯着前方。惠口美子忽然很后悔自己说了这一番话，进来莫共房间之前，荒木歌川便嘱咐她要替自己“说说话”，看来少将阁下还是急进了些。

        一刻钟过去，粥早已冷掉，莫共再未进一滴食，惠口美子给莫共擦了擦嘴角，心里更加后悔。

        荒木歌川一直静静站在门口，近一个小时流逝，荒木歌川都没看到莫共眨眼，她行尸走肉的目光和面庞，空洞的似是吞噬了一整片海。

        荒木歌川整颗心跟着往下沉，深不见底。

        站在旁边的牧野和宏则十分感激刚才在惠口美子家中，少将阁下故意让出位子，让自己站出来警戒惠口美子的父亲。

        最后，惠口美子急得要哭出来：“莫小姐，战争结束了，我们都深恶痛绝的战争结束了。莫小姐，我请求您，我深切的求您，放下过去，好好活着吧！我们一起好好活着！”

        莫共自始至终眼睛里没有任何人，不得已，荒木歌川示意惠口美子扶莫共重新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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