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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不干风月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

        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

        身形单薄的少女坐在超手游廊的坐凳栏杆上,上身斜倚靠着粗大的红漆廊柱,手中卷着本线装的旧书,微抬着下颏,眯眼迎视着庭中高大银杏树冠隙中漏下的秋阳,口中喃喃地诵着这首粉蝶儿。

        莺儿与她的小姐一样,许是换了水土的缘故,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拔高了,脸上稚气褪去大半,举手投足间也稳重了许多。

        轻轻将手中的湖蓝漳绒披肩披在小姐肩头,莺儿蹲下身去,将冰绡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捂着。

        打从芳集园事后,冰绡在病榻上缠绵了半月有余。如今刚刚有了起色,只是晚间还是睡不大安稳,常惊厥盗汗、头晕心悸。

        入秋以来,更添了手脚冰凉的毛病。

        莺儿心疼,一边捂着冰绡冰凉的小手,一边故作轻松地闲起话头。

        “现在不是深秋了么?小姐怎么说昨日春、今日春?”

        冰绡不答,只是顺手将莺儿拉起来,教她与自己一起并肩坐着。

        将头轻轻靠在莺儿的肩上,冰绡仍然语气喃喃,“都说京城的银杏树很美,秋天的时候金灿灿的,可看着也不过如此,青黄黯淡,风一吹就光秃秃了,真叫人失望呵!”

        莺儿这些天来已经习惯了冰绡这样没头没尾地说话。

        顺着她的视线,莺儿也看向那棵高大而光秃的银杏。

        “昨天前院的下人也说这个呢,说是今年雨水少,银杏叶子在夏日里就都旱黄了,秋风一起,可不都吹落了。”

        看日头久了,冰绡的眼睛被晃出了泪,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索性阖了眼,静静感受视野里空旷的一片金红。

        一阵风打西北而来,穿过高高的院墙,在空旷的庭中打起了旋,带着地上的枯叶团团而舞。

        莺儿蓦地想起奶娘刘氏讲过的那些乡野谰言,她说“旋风长腿,亡人讨水”,庭院中无缘无故地起了旋风,就是来了冤亲债主或是过路游魂讨水喝哩!

        京城的深秋已有了萧瑟之意,即便是在艳阳之下,莺儿也觉得背脊发凉。

        “小姐,咱们还是回屋去吧,起风了。”

        冰绡摇摇头,“取一壶茶来。”

        莺儿知道拗不过她,只好回房端来一壶新沏的普洱。

        冰绡素手执壶,深红色的茶汤从壶嘴垂流到碧色琉璃茶盏中,很快漫溢出来,在黑金描漆的茶盘中积起一滩水渍。

        阮夫人从前教导冰绡,“茶倒七分满,留下三分是人情”,为的是让客人免于茶汤溢出打湿襟袖的尴尬,也能于那三分留白中好好嗅一嗅茶的香气。

        冰绡倒觉得,这套礼仪是否恰当,还得分客人是谁。对那些苦于旱灾、喉咙冒烟的可怜之人,满杯满盏才是最好的待客之道。

        端着漫溢的茶盏缓步走到银杏树下,冰绡手一扬,将茶水尽数撒到盘旋的风眼之中。

        “小姐!”

        莺儿不禁低叫了一声,满脸都是忧惧。

        京城的土地不比凉州黝黑,而是沙沙的黄赤之色。深红的茶汤撒上去,很快就被泥土吸入,浑不见一丝踪迹。

        冰绡索性拿过茶壶,将一整壶茶水缓缓浇下去。

        莺儿眼瞅着,那旋风就着茶汤便渐渐息了下去,就好像是直接钻入了地下一般。

        地上只留下几片银杏的残叶,在艳阳下泛着清冷的水光。

        莺儿拉紧了冰绡的袖子,小声求道,“怪瘆人的,咱们回屋去吧。”

        “有什么好怕的?还记得从凉州来京的路上么,那些衣不蔽体、饿死渴死的流民,我只觉得他们可怜。刚才若真是鬼魂,也不过是想讨碗水喝而已。”

        冰绡语气淡淡的,嗓音还有些小女孩特有的稚嫩,说出的话却带了一丝悲天悯人的意味。

        芳集园回来的第二日,阮信便入宫见了庆裕帝,当面指责太子“昏庸好色、暴戾残忍”,“难堪大用”,言辞激烈,痛陈要害,并直言恳请皇帝收回成命,另聘佳妇,“为全皇家颜面,臣会命小女剃发出家,青灯古佛了却残生”,但求皇帝准允。

        庆裕帝勃然大怒,当着阮信的面踢了太子好几脚,直把太子踢得鬼哭狼嚎。若不是内监劝阻,那架势是不把太子踢死不罢休了。

        可是关于退婚之事,庆裕帝是半个字都没有提。阮信待要再说,话头却被冯致尧截断了。身为三朝元老、辅政大臣,冯致尧比阮信更加熟悉庆裕帝的心性。这是一位聪明非常却又气量狭窄、猜忌心极重的帝王。太子昏庸不是一天两天,庆裕帝岂能不知?恰恰是因为知道太子不肖,庆裕帝才急于为其翦除权臣,怕的就是自己龙驭宾天之后,大虞江山断送在明丰手里。

        阮信方方才情急之下直言太子“难堪大用”,这话已经是触到皇帝的底线了。

        庆裕帝或可原谅一位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却不能原谅臣子对自己的接班人有不臣之心。

        是以,冯致尧接口道,“臣闻华国有‘醉打金枝’的典故,说的是唐代宗之女升平公主下嫁名将郭子仪之子郭暧,却遭醉酒的驸马殴打之事。事后郭子仪诚惶诚恐,命人将郭暧五花大绑,进宫负荆请罪。代宗却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儿女闺房之言,何必当真。’如此一桩祸事消弭,从此夫妻和顺,君臣一心,传为千古美谈。”

        见庆裕帝面色稍霁,冯致尧又道:“老臣以为,抛却君臣名分不谈,此事无非是小儿女之间的矛盾,合该教小儿女们自行解决,陛下与阮将军,何不就就做个痴聋的家翁呢?”

        “哈哈哈!爱卿说的好!好一个‘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庆裕帝大笑,随即又骂太子道:“孽障,还不快与你岳父大人赔罪?”

        太子心中虽有不服,此刻却不敢不从,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几步走到阮信面前站定,长身一揖,恭恭敬敬道:“明丰酒后无状,一时昏头做下错事,事后亦悔恨莫及,还请泰山大人宽恕!”

        阮信闻早就不满太子荒唐,闻得“酒后无状”之言,知他是为自己开脱,不免更加厌恶,加之心疼女儿,脸上就挂了相,竟然站直了腰杆,寒肃着面容,生生地受了太子一拜。

        庆裕帝的笑容缓缓僵在嘴角,眸色沉得吓人。

        冯致尧心中大感不安,却见阮信依旧梗着脖子,眉心紧拧、虎目含怒,不由暗自叹息。

        冰绡虽不知殿上情形,却也可从父母亲的只言片语中想象得出一二。

        如此,自己的婚事便是打了死结,任凭谁都拆不开了。

        此时距及笈尚有不足半年,也就是说,过了这个冬天,到明年开春的时候,她便要入宫了。

        阮夫人心疼女儿,背地里哭了一场又一场,整个人也跟着冰绡一样地消瘦了。当着冰绡的面却还要强颜欢笑,言不由衷地开导劝慰,就怕女儿想不开寻了短见。

        冰绡不是没想过寻死。

        在马车上那危急关头,她不是已经做好一了百了的准备了么?

        幸好九公主及时相救,自己才得以侥幸将清白和姓名两厢保全。

        此刻想想,恍惚如一场噩梦,不幸中亦有万幸。

        檀琢那恶贼有句话说的对,“好死不如赖活”。死去固然万事皆空,可也只能令亲者痛、仇者快,只要人活着,哪怕委身太子、哪怕百般折辱,只要一息尚存,就有机会有所作为。

        至于什么作为……冰绡心中还不甚清楚。

        小女儿的柔肠还装不下河山万里,只是忽然间生出一股朦胧的豪情,如野草般直面西风,似乎愈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就愈是坚韧不折。

        收回纷乱的思绪,冰绡扶着莺儿的手慢慢往卧房走去。

        她的心里想的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婚事,也不是宫苑深锁的漫漫余生,而是万里之外的北国和南疆,是一路上看到听到的黎民悲苦,是她从未见过的江南碧桃和塞北草原。

        这一生还很长,她总有机会去看一看的。

        晚饭之后,冰绡很想在院中走一走。可是大病一场之后,身子竟是虚极了,只扶着莺儿走了几步便出了薄薄一身虚汗。

        天色尚早,冰绡也无睡意,就吩咐点了灯看书。

        依旧是上午那本《南行记事》,杂七杂八记了很多南疆的风土人情、奇闻逸事,冰绡渐渐看得入了迷,连阮七是何时进屋的都没察觉到。

        阮七这些天并不常来看她,不是不想来、是不敢来。青时知道他的心思,每每支使他往后宅走。

        “既然担心她你就去看她,何必如此自苦!”

        “……你不懂。”

        每每这时,青时就要使上拳脚,嫌他优柔寡断、扭捏作态,令人牙酸。

        阮七心中苦笑:青时就是不懂,不是自己优柔寡断,而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地想要呵护她、靠近她……拥有她。

        情不自禁地想要向她吐露心声,问她是否也如自己一般,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可是阮七不能,那样的情不自禁只能教她和整个阮府一起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必须克制自己,甚至都不能教她知道自己的喜欢。

        更不能教她喜欢上自己。

        一旦她动了心却又得不到,这世上岂非又要多出一个失意之人?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苦难如此,教他一个人品尝就够了,他只愿她一生都懵懂无知,万事不挂心头。

        莺儿端着药碗走进屋里,便见七少爷青松孤立,眸色温柔而悲戚,正凝望着小姐,小姐却在灯下支颐看书正入神,恍然未觉身边之人。

        莺儿低声唤一句“七少爷”,冰绡方才看到阮七,面上顿时泛起了愉快的神色,连声音都清亮了许多。

        “七哥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这个字怎么念呀?”

        阮七别开她清柔的目光,低头看她指尖轻按的那处。

        “鶗,音提,就是杜鹃的意思。数声鶗鴃……”

        “哎呀,我知道了!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是张先的《千秋岁》呀,我早就背过的——这个字怎么放在一处认识、拆开就不认得了呢?”

        冰绡沉浸在文字带来的喜悦中,语气神态竟一如从前般活泼,那双圆媚的杏眼轻轻上挑,宜喜宜嗔,风华绝代。

        阮七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抽痛,整个人没由来地烦躁。

        他压抑着情绪,声音清冷至极,“我说的不是这个,是‘数声鶗鴂。可怜又是,春归时节。满院东风,海棠铺绣,梨花飘雪。丁香露泣残枝,算未比、愁肠寸结。自是休文,多情多感,不干风月。’”

        “自是休文,多情多感,不干风月……”

        冰绡仔细咂摸着这几句,似懂非懂,“我觉得这首词不好,不如张先那首。”

        不知道怎么,阮七好像忽就恼了,那张素日里温和无波的面孔竟染了薄醉一般,出口却冰冷疏离。

        他教训道:“你读过几本书,写作几阙词,也敢妄断写的好与不好?”

        冰绡被他说得一愣,盯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待人说话,竟是转身遽走,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只留下一片摇动的帘影。

        冰绡望着摇晃的门帘发呆,良久喃喃问莺儿,“七哥他、他这是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么?”

        莺儿低下头,心里好像隐约猜到了缘故。

        暗暗咬了咬嘴唇,莺儿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打岔道:“小姐快喝药吧,再不喝就凉了。”

        冰绡也有些气恼,她赌气似的皱着眉将汤药一饮而尽,一下子苦得眉毛鼻子皱作一团。

        莺儿赶紧将一枚糖渍梅子递到冰绡嘴边,看她吃了,自己也拈了一颗放进嘴里。

        待到梅子的酸甜滋味在口中化开,莺儿才觉得,嘴巴不像刚才那么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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