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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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寒虫凄切。
郊外的秋夜寂静得只有风声和虫鸣。
通往西山脚下的荒郊小道旁长满了衰败的乱草。在漆黑的夜色下,早已干枯的枝叶向夜空扭曲地伸展着□□旱摧残后的残肢断臂,仿佛是群魔乱舞般,将这条人迹罕至的小径衬得尤为可怖。
小径的尽头是一座看上去极不起眼的道观,叫做白云观。
如果是第一次来京城的外地客商,头一回看到这座道观,定会被它的外表欺骗,以为它内部早已荒烟蔓草,烟火冷寂。
然而,只有本地人才知道,这座看似衰败的道观之内,实则别有洞天。
月黑风高,夜色渐浓,几只寒虫的可怜鸣叫,也被席卷的西风一剑封喉。
此时此地,方才算是真正的人迹罕至,与世隔绝了。
白云观内的好戏就要上演了。
推开油漆斑驳的木门步入观内,绕过三座蛛网缠绕的三清神像,从后门出去,直行十几步,左侧便会现出一方低矮的月亮门;矮身进入,复行数十步,便可见右手边一座柴房;推门而入,过一间两进的小院,就是一座高大宽敞的玉皇殿了。
这里白日里惯常是门扉紧锁、闭门谢客的。
在深掩的门扉之后,观主和一众弟子在殿中做什么,教人想一窥究竟,可惜都被管得严严实实的门窗阻拦住了。
只有夜里,玉皇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透过半透明的窗纸,隐约可见内部人影幢幢,烛火绰绰。
时闻杯盘碟盏相撞之叮当声,嬉戏打闹之嘻哈声,丝竹管弦之呜咽声,还有一些奇怪的嘤咛哀叫喘息之声。
此刻殿中丝竹正盛,仿佛是在庆祝什么乐事。
有两名男子席地相对而坐。
一个身形瘦弱,身着暗蓝色织锦棉袍;另一个峨冠博带,做道士打扮。
道士率先举杯,向蓝衣男子敬酒,“玄隐子度此劫波,有惊无险,必有后福!来,满饮此杯,以谢祖师庇佑!”
蓝衣男子举杯回敬,二人仰头一饮而尽,似是胸怀大畅。
二人相谈甚欢,推杯换盏之间,已是酒过三巡,俱都面红耳热,双目迷离。
蓝衣人率先揽过一旁服侍的年轻小道士,伸手向衣下摸去。那道士也不甘示弱,左拥右抱,胡亲乱啃。
一时间,众人衣衫松弛,发髻散乱,露出皮囊下的原型,原来那些年轻小道士竟然都是女子扮的。一个个生的如花似玉,正是青春妙龄。
原本在门口把守的弟子也耐不住了,开门往外看了一眼,见没什么动静,便也宽衣解带,加入其中。
声浪起伏良久,蓝衣人猛地颤了几下,而后从女子身上爬起。拿过席间残酒,蓝衣人对着壶嘴咂了一阵,方才眯起眼睛,畅快道:“福地洞天,销魂蚀骨,不枉此生啊!”
那道士尚未结束,却也喘息着应和,“玄隐子今日方领会得修行之妙吗?”
蓝衣人闻言吃吃怪笑,笑罢凑到道士身旁,呼风唤雨,推波助浪。
可怜清修之地,竟沦落为云雨道场,横流污秽。
许是人间荒唐触怒了神明,好像忽然起了一阵似有若无的风,倏忽之间,殿内通明的灯火全都灭了。
咕咚一声,门扉大敞,呼啸的西风裹挟着深秋的肃杀之气灌入殿中,令衣衫不整的众人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惊变之下,蓝衣人不及拖着消耗过度的身体躲避,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看向门外。
门扉与室外相连处透进幽蓝的天光。
借着极微弱的夜色,蓝衣人恍惚看见从门外飘进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蓝衣人使劲揉着醉眼,那两道身影眨眼间就到了身前,是一粉衣妇人领着个还未成年的小男孩儿。
那妇人鬓发散乱,盖住了脸,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歪斜在左肩上,看着就好像是被人放上去的一样。
“还我命来!”
忽然,那妇人发出了一声粗嘎尖利的嚎叫,身体向前一折,几乎一下子就将脸贴到了蓝衣人面前。
蓝衣人的瞳孔瞪得老大,他看见了一张惨白的面孔,吐着鲜红的舌。
蓝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身一阵潮热,尿了裤子。
他那张白色无须的脸因恐惧而狰狞极了,微微外翻的厚唇此刻开始语无伦次地冒出胡话。
“……她、她来索命了……道兄快帮我驱鬼,驱鬼啊!”
“不要过来,不是我杀的你,是你自己想不开……”
“急急如律令,驱鬼,驱鬼!”
……
白云观中接连发出数声惨叫,它们俱都凄厉而短促,几乎是一瞬间,就被呼啸的夜风湮灭了。
西山脚下,一身材魁梧的粗壮汉子伏地痛哭。
良久过后,汉子朝着白云观的方向郑重地三叩首,而后狠狠摸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一黑衣人面前,复又跪地,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
“……大义灭亲,助草民报此血海深仇,往后刘大力这条贱命就是……上刀山下火海……”
黑衣人侧身避了,随后亲手将汉子扶起。
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还有一枚小小的印信,一起交到汉子手中。
“主子给你的,这些足够你和兄弟们过大半年,往后就靠你自己了。”
顿了顿,黑衣人又道,“怎么联络还记得吧?”
那汉子连忙点头,紫黑的脸庞上还残留着激动的痕迹,神色却已极为恭谨。
黑衣人很满意,点头道:“去吧,到了地方出示手中的东西,自会有人接应你。”
月落日升,星子隐曜。
沉睡了一夜的京城终于苏醒了。
早起进城送菜的菜农最先发现了从白云观中流出的黑褐色血液,顺着血流的痕迹,他们找到了玉皇殿,紧接着便看到了狼藉的杯盘,还有一地横七竖八、衣衫不整的尸首。
其中属那个蓝衣的中年男子死状最为凄惨,身首异处、尸身上有无数伤痕不说,就连……就连那个地方都被剁了下来,真可谓是死的很不体面了。
很快京城里所有人都知道了:昨晚,镇北大将军、北疆都督阮信的二哥,权势煊赫的阮府二老爷阮武被人杀了。
因为死者身份特殊,死因离奇、死状凄惨,阮武之死一时间成为城里人茶余饭后最热的谈资。
不知情的撇撇嘴,“这年头当官儿的没几个好人。死了干净。”
知情的笑笑说,“这是报应!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同春楼里,檀琢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桌上的四样时鲜小炒,一面听鱼二口齿伶俐地汇报阮武被杀一事。
鱼二说得绘声绘色,檀琢吃得胃口大开。
今日这道葱烧海参做的极是入味,檀琢一试便觉得对胃口,便又要了黄柑酒来佐餐。一试之下,檀琢便觉得这酒其实也不错。
食物和人一样,好不好吃,对不对味,端看怎么配对。
想到这里,檀琢莫名有些愉悦,于是便语气轻松地问是谁动的手,官府可查明了么。
“据说是山贼。今年收成不好,各地的流民多往京城跑,京郊的农户也有活不下去的,干脆就上山落了草。故此最近的山贼盗匪属实不少。可要说阮武真是山贼杀的,属下倒觉得不一定。”
檀琢被他这话勾起了兴趣,长眉微挑,道:“为何?”
“据属下所知,阮武这人行事荒唐,生前做过不少下流事,为此还闹出过人命。那家男人落草为寇,还拦过阮信的马车。为此才有阮信大义灭亲、参奏亲哥这一出。这回刚一放出来就被人杀了,要说是仇家报复也说得通。可是属下今早跟在人群中看了仵作验尸,除了阮武之外,其他人均是一刀毙命,那刀法……看着就不像是寻常山贼盗匪能使出来的。倒是阮武,死状凄惨,身上都是钝伤。”
“唔,所以你觉得,昨晚杀人的是两伙人?”
“正是如此,从痕迹上看,至少有两种兵器,两种身法。”
檀琢沉吟,左手拇指习惯性地摩擦中指第二关节上的月牙形疤痕,良久不语。
蓦地,似是想到了什么,檀琢忽然问鱼二,“那些人的致命伤可是柳叶形状,内里楔形凹陷?”
鱼二眼睛一亮,“确实如此!主子可是猜到了凶手是谁?”
檀琢摇头低笑,“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阮家这位少将军,可真是……可真是……”
檀琢竟一时间想不出来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形容阮青时。
“鱼二,去帮我备样东西来,我要去阮府走一趟。”
鱼二面色怪异,“主子说的可是……可是……”
檀琢点头,似乎颇为急躁,“速去!”
……
阮府出了这样一桩惨烈又不体面的丧事,阖府众人,从上到下,无不恓惶。
阮老夫人倒是真情实意地哭丧,哭得死去活来,晕过去好几次。
二夫人和平兰哭得哀哀戚戚,肝肠寸断,任谁见了都得说一句孤儿寡母好不可怜。
仵作已经验过了尸,阮义便忙着着手准备收殓下葬治丧一干事务,赵氏则忙着置办丧仪物品,采买香烛纸马,延请水陆道场等等,忙作一团。
阮老夫人醒了,嗓子也哭哑了,左手拉着阮文,右手拉着阮信,声音粗尕地交待,“你们两个,一定要为你们兄弟报仇啊!”
阮文眼圈儿也红了,哽咽着说,“娘放心,儿子一定查出凶手,告慰二弟在天之灵!”
阮老太太欣慰地闭了闭眼睛,转而又殷殷地看向阮信。
阮信与夫人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出无奈。
得到阮信点头,阮老夫人方才满意,再度抽泣起来。
……
人都去了正院,西院里就只剩下了冰绡一个。
二伯的死并没有带给冰绡多大的触动。
她本就与阮武没有什么感情,加之亲耳听闻过桩桩件件荒唐事,对阮武之死,竟然有一些隐隐的快意。只是碍于伦理亲情,尽力克制着,不敢表现出来。
按大虞礼制,齐衰之亲丧亡一月之内不得见烟火,叫做“避火”,是与亡人共同度过往生之苦的意思,为的是表达生者的哀思。
也就是说,阮家上下在之后的一个月之内,既不能生活取暖,也不能烧柴做饭,饮食上也只能吃生冷食物。
若是在夏天也就罢了,偏偏此时已经快要入冬。尤其是晚间,里外不生火,冷衾冷榻地坐着,再吃上些生冷食物,那可不就成了十冬腊月吃冰——透心凉吗?
于是冰绡很快就下了决断,人前避火,人后该怎么吃就怎么吃。
莺儿照冰绡的吩咐去灶房取了细炭、铜锅,还有羊肉、菌菇、各色蔬菜佐料等一应吃食。
不一会,锅子就咕嘟咕嘟煮了起来,主仆两个吃得小脸通红。
莺儿有了八分饱,心头忽然涌起一丝不安,“小姐,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呀?”
冰绡轻轻吹了吹刚涮好的一筷子羊肉,蘸上调好的蒜泥韭花香醋汁,递到莺儿嘴边,“香不香?”
那肉肥瘦相间,闪着晶莹的油光,闻起来不腥不膻,尽是醇厚的肉香。
莺儿就着冰绡的筷子吃了,真是满口生香。
“香,真香!”
莺儿鼓囊着小嘴赞叹,嘴角还挂着油花。
冰绡心中暗笑,一张俏脸顽皮而狡黠,“孝顺这种事情,论心不论迹!我们只要在心里诚心诚意避火就好了嘛!”
“小姐你怎么这么有学问了!”
“那是,你以为我这些天的书是白读的?”
……
“阮姑娘果然孝顺,真是令在下佩服!是你哥哥教的么?”
这声音如此熟悉,如魔咒一般,曾经在无数个深夜梦魇中响起。
冰绡几乎是下意识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抄起桌上的蒜泥碟子就往来人的面门上砸了过去。
那人眼疾手快,用手在面前随意地一抓,就见那碟子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到他掌心了,里面的蒜泥一丝一毫都没都有洒出来。
“阮姑娘嘴上功夫不错,手上功夫么,还需再练。”
信步走到桌前,檀琢将蒜泥碟子放到桌上,随手抽了一把绣墩,一矮身,坐到了冰绡对面。
他眸光灿烂,嘴角噙着愉悦的笑,“阮姑娘继续吧,在下不会说出去的。”
冰绡气极了,雪白的小脸儿憋涨得通红。
一手将惊恐的莺儿护到身后,她恶声恶气道:“狗贼!你来干什么?”
檀琢不禁被她骂得轻笑出声。
在凉州驿馆时她也是这样,明明自己也是手无寸铁,偏偏要像个女侠一样,将那个只知道吃的小丫头护在身后,一双明亮的杏眼瞪得圆溜溜的,嘴巴因为紧张和气愤而微微撅着,看着真是……怪可爱的!
现在看着,她似乎比上次又长高了些,脸庞明显消瘦了许多,下颏尖尖的,眼下还有些乌青。
看着又有些可怜。
“难怪阮七那样。”
檀琢心头忽然滑过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
几乎是脱口而出,他问道:“你夜间睡不安稳么?”
冰绡嫌恶地蹙起眉,“干你甚事?”
檀琢的目光从她单薄的肩滑到纤弱的腰,又道:“如果夜间睡不安稳,白日里就不要总是卧床,要多走动,身体疲惫了,夜间才能睡得香。”
冰绡觉得这狗贼今日好生奇怪,他今日到此,难不成就为了与自己说这些废话的?
一定还有什么阴谋!
轻啐了一声,冰绡警觉地骂道:“你胡乱放什么狗屁,要你管!”
檀琢顿觉自己属实有些犯贱了,他不是个喜欢自讨没趣的人,可是这小姑娘骂的挺有趣,他虽然有点尴尬,但还不想走。
他收敛了张扬的眉目,脸上尽力做出一副温和无害的表情,“阮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记挂你的身体,故此……”
“啊!不要脸的狗贼!竟敢说惦记我的身子!不要脸!恶心!滚出去!”
冰绡几乎是要原地跳起来了,若不是忌惮他的功夫,她此刻已经冲到他前面,狠狠给他一个耳光了。
还有,他这是什么表情,为什么要眯着眼睛,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看起来可怕极了!
“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惦记你的身子,而是惦记你的身体……不是,是担心你的……”
檀琢刚要站起来解释,冰绡已经惊叫着后退到墙角了。
算了,越抹越黑!
檀琢无奈地住了口,想着把东西给她,便打道回府罢。
他想着,便将手伸入宽大的衣袍中摸索起来。
冰绡此刻才注意到,他胸膛处鼓鼓囊囊的一团,好像是……正在蠕动!
啊!啊!
伴随着冰绡和莺儿的尖叫,檀琢的手也从衣服中拿了出来。
手上多了一团奶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
那东西被冰绡的尖叫吵醒了,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奶声奶气地哼唧。
冰绡惊呆了。
“这、这是……”
檀琢将那毛茸茸的一团直接塞到冰绡怀里,那柔软而陌生的触感令冰绡浑身一个机灵,差点掉了下去。
檀琢眼疾手快接住了,大手一下子包裹住冰绡的小手。
檀琢心头一颤,几乎是瞬间便缩回了手,脸上一阵燥热。
他板起着脸来,又恢复了冰绡熟悉的邪艳模样,“给你玩的,喜欢就养着,不喜欢就丢了!”
冰绡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一样,震惊地与怀里的毛茸茸对视:小家伙的眼睛蓝莹莹、湿漉漉,正可怜兮兮地冲着她哼哼唧唧。
檀琢得意极了,他早就料到,她能扔掉他送的吃的玩的,能砸碎自己精心挑选的陶笛,可若是自己送个活物呢?她总不能也丢了吧?
看着冰绡脸上流露出一股傻乎乎的神气,檀琢硬生生止住了想摸一摸头的冲动。
他轻轻掸了掸衣袍,然后将手背到身后,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冰绡和莺儿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乎是同一时间,都在对方的小脸上看到了难以抑制的快乐。
“给我抱抱,诶呀,你怎么这么小气!”
“不给不给就不给!……你轻点,别吓到了它……”
……
“小姐,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就叫……小狗贼?”
“这也太难听了点吧!”
“唔……那就叫……小郎……小玉吧!就叫小玉!”
“好呀好呀!小玉,你想吃肉吗,姐姐喂你呀……”
……
窗外,江湖人称“玉面杀神”的檀琢檀玉郎正不雅地偷听着墙角。
他寒玉似的俊脸正挂着寻常少年人该有的愉快笑容。
“妈的!”
他骂了一声,很快收敛了笑容,一个纵身,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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