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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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武死的不光彩,阮家众人一致以为,他的丧事宜简不宜繁,宜快不宜慢。
尽管如此,自打阮府大门撤了红灯挂起白幡,前来吊唁者络绎不绝,险些踏破阮府的门槛。
这样一来可就苦了府里的女眷。
每来一人吊丧,女眷们就要跟着哭一遍丧,拉长了音调喊“儿啊”“爹啊”“叔啊”“伯啊”“夫君啊”“老爷啊”,没有眼泪也须干嚎,否则会教人家说“这家人没礼数”。
如此不到半日,众人嗓子就都哑了,一个个哭丧着脸,嚎的有气无力,看着倒真像是悲恸欲绝的样子了。
三日下来,阮老夫人的身体先受不住了,只好教下人扶回房休息。
她一走,余下众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赵氏着人备了素茶,趁没人来的时候给众人上了。众人在寒风中喝上一口热茶,嗓子润了,身子暖了,心里便更觉得赵氏为人妥帖了。
连二夫人都喝了热茶,平兰却一口不喝。
她一身重孝,蹙着眉,白着脸,咬着嘴唇,神情哀伤凄楚,好似一朵经了霜的百合花。她轻盈盈地飘到赵氏前面接过茶盘,又轻盈盈地飘到众人跟前,一一给众人添茶。
如此几日,言语行动无不谨守礼数,教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里里外外的人的都说,阮家二房是歹竹出了好笋,竟然养出个真闺秀。
人们在传闲话时是最喜欢夸大其词的,既能把小偷小摸夸大成杀人放火,也能把拾金不昧吹捧成舍己救人。
所图无他,不过是听众的一句“呦,那可真了不得”。
果然,阮武还没发丧呢,他的亲闺女阮平兰倒先被传为“我朝第一孝女”了。更有甚者,传说阮府二姑娘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有惑阳城、迷下蔡的姿容,更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真可谓京城第一美才女云云。
这些没由头的话冰绡自然是不知道的,就连平兰这位二姐姐的一举一动她也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的。
天气太冷了,她穿了从凉州带来的银狐皮披风,仍然觉得寒气从脚底往上钻,冻得她忍不住偷偷跺脚。
小玉很乖,在她怀里睡得香甜,毛茸茸的一团暖着她的小手,摸起来软乎乎的。
若不是有小玉在,冰绡都不知道该怎么捱过这几天。
大门口又传来一阵马车声,寒暄声,小玉不安地在冰绡怀里扭了扭。
冰绡偷偷安抚着它的头,心道:“唉!又来了”。
不多时,果然就有女眷被引到堂前,与二伯母和平兰说了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众人便又是一阵呼天抢地。
冰绡刚一咧嘴就觉得上唇火辣辣地疼。这几天被西北风吹的,嘴唇都干裂了。
她只好改为抽噎。
可是刚一抽起来,便又觉得鼻子不舒服。天气实在太干燥,冷风吸进鼻子跟刀刮似的疼。
偷眼看了看众人,她索性蹲到丧盆子前面烧起纸来。
黄纸易燃,橙黄的火焰很快就跳动起来,冰绡觉得温暖极了。
“呜呜,二伯呀………二伯……”
冰绡叫的起劲,将地上的黄表纸一刀一刀地往丧盆子里扔。燃烧的火焰带起燃尽的纸灰,飘忽忽地钻进了她的鼻孔——
“二伯呀……啊秋!”
“……啊……啊秋!”
冰绡接连打了两个大喷嚏,打乱了众人整齐一致地哀嚎。
灵堂前静了一瞬,众人又开始新一轮的哀嚎。
“唔嗷!”
灵堂前又静了一瞬,众人面色怪异,互相看了一眼,继续哀嚎。
“嗷呜!”
“嗷呜!”
“嗷——呜——”
冰绡使劲捂住小玉的嘴,小玉拼命挣扎,毛茸茸的小脑袋奋力从冰绡的银狐皮披风中钻了出来,朝着众人兴奋地大叫:“嗷——呜——”
平蕙眼尖,第一个看到了雪白披风中钻出的白色小脑袋,她先是惊得“呀”了一声,而后气愤地指着冰绡嚷道,“阮冰绡!你太不像话了,我要去告诉祖母!”
赵氏一把拽住,呵斥道:“住口!”
眼睛却瞧着阮夫人,心中的不快终于挂了相。
阮夫人歉意地点了点头,回头沉着脸骂冰绡:“不成器的东西,还不滚回去跪着!回头告诉了你爹,叫你爹打断你的腿!”
冰绡哭丧着脸,“母亲息怒,女儿这就滚!”
平蕙气得胸口砰砰跳,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赵氏狠狠拧了一把,疼得眼泪在眼睛里直打圈,“呜呜,二伯,我的二伯啊!”
这回,平蕙哭的也很真心实意。
……
刚一回到西院,莺儿就在卧房窗前看到了熟悉的黑漆食盒。
打开食盒一看,里面还有一层厚厚的饭捂子,揭开来才露出六个孔明碗,一个盛着鲜羊奶,余下五个分别装着肉包子、鸡油卷儿、酪饼、炸鲮鱼球和扣肉。
莺儿吞了口口水,“小姐,又送来了!还热着呢!”
冰绡也吞了口口水,语气坚定道:“羊奶留给小玉喝,别的都扔了!”
“哦”,莺儿嘴上应着,心里老大不乐意。
小玉倒是很欢快,小屁股扭得像陀螺,在冰绡怀里冲着食盒使劲哼唧。
冰绡将它放到桌上,它便一头扎进羊奶碗里,咕叽咕叽开始喝。
眼瞅着,小肚子就鼓起来了。
冰绡爱怜地拍了拍它的头,轻叱道:“你这只小狗贼!”
莺儿撇了撇嘴,“小姐,我也想吃!”
“不怕被毒死你就吃罢!”
“……不怕,毒死总比饿死强!”
“……能有点骨气吗?”
“没有……唔,这鲮鱼球可香了……你真不吃?”
“我才不吃!”
“……你吃东西为什么要吧唧嘴?”
“……真有那么好吃吗?”
……
灵柩停了七天,终于到了出殡的日子。
阖府的女眷都跟着松了一口气,接下来,该是男人们的活计了。
阮武膝下无子,打幡送葬的活就落到了侄子们身上。
青时在堂兄弟之中不是年纪最长的,但论地位却是最高的,于是便头前打幡;余下众人跟在后头举着丧棒,再往后便是棺椁、香烛纸马、纸扎挽联、备祭的三牲等几样执事。
按说还得有鼓乐前导和僧尼随行,阮府一心低调处理,这些便都省了。
青时面色沉肃,脚下步伐倒快,带动得整个送葬队伍飞快地向前移动。
眼瞅着再过一条主街就出城了,棺材刚一绕过来,迎面就撞上了一伙杂耍班子,粗粗一看足有四五十人。
这些人穿的花花绿绿,头上和腰间却缠着白麻布,一见阮府的队伍便立时吹拉弹唱起来。
音节曲调都很奇怪,不像是北方的,沿街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都听不明白唱的是什么。
青时冷眼看着,觉得这些人好像是在演戏。
一个白脸的戏子捅了花脸的戏子一刀,花脸戏子捂着肚子倒下了,却死不瞑目般地,指着白脸说着什么;另一个黑脸戏子却匍匐在地,反复对白脸说什么“呆衣某岑、呆衣某岑”。
呆衣某岑、呆衣某岑……大义灭亲?
青时面上不露,握着丧幡的手却紧了,额角隐隐跳出了青筋。
这伙杂耍班子排练好了一般,一见如此便做鸟兽散了,露出后面足有半条街长的祭祀棚子,里面早备好了各式祭祀物品,此刻正香烛缭绕,烧成了一股沉沉的烟气。
青时眯起眼睛,就见烟气之中缓缓走出几个云州打扮的人。
为首一人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见到青时便作揖,“少将军节哀!”
青时挑眉道:“我们素未谋面,你怎知我是谁?”
那人笑笑不答:“恩远王府特为阮二老爷设下路祭,愿二老爷早登极乐往生净土。”
说罢,便率身后几人走到阮武棺材前,纳头便拜,“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而后便退后肃立于道旁,意思是你们可以走了。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些京城的百姓,一辈子在天子脚下住着,哪家哪户没有一两个做官的亲戚呢?一个个乖觉得很,都知道今日这事有些意思,不禁拿着眼在青时和那说话的云州人之间来回端详,好像是能看出什么猫腻来一样。
青时压住心头的怒火,冷笑道:“阮家与云州素无来往,王府如此厚意,阮某不敢承受。”
那人垂眸不语,只是一味地赔笑。
青时顿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到底是少年人,面上一下子就显出了怒色。
阮七在后边早听到了前面的动静,一见如此,怕青时沉不住气,急中生智喊起了仪号,“孝子开路,尊亲往生,见棺发财,大吉大利!”
于是,执拂的、抬棺的、拉祭品的、撒纸钱的,都扯开嗓子跟着喊,“孝子开路,尊亲往生,见棺发财,大吉大利!”
直到阮家送葬的队伍出了城,彻底不见了踪影,城里人还议论着早晨的事。
到了傍晚,事情便传到了太子耳朵里。
因着芳集园那档子事,太子不仅挨了庆裕帝一通拳脚,还被罚了一年的俸禄。他平日里大手大脚惯了,这些天全靠着庆郡王的孝敬过日子。
没打到狐狸反惹一身骚,太子本就窝火,如今听得这桩事,更是直接火冒三丈了。
庆郡王适时地火上浇油:“依臣弟看,倒也未必是双方合意,云州一厢情愿也不无可能啊!”
太子狠狠摔碎了手中的茶盏,“一厢情愿?檀琢为什么一厢情愿,还不是为了阮冰绡那个贱人!”
庆郡王又适时地为太子灭火,他笑着为太子递上新茶,道:“皇兄无需担忧,有皇姑在,云州迟早是檀瑞的,檀琢这厮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至于阮冰绡,待到明年开春大婚之后,还不是任由皇兄处置?只怕她到时候缠到皇兄心烦呢!”
太子左右磨着牙,从鼻孔发出一声冷哼,阴恻恻道:“本宫等着!”
“眼下却有一桩美事,无需皇兄再等,不知皇兄可愿笑纳么?”
太子半抬着眼皮,兴致怏怏:“讲。”
庆郡王笑笑,抬手挥退了宫人,凑到太子身边挤眉弄眼道,“鱼儿咬食儿了!”
太子的另一半眼皮终于抬起来了,面上也有了笑意,“算她识相!”
庆郡王摆手,“皇兄乃是天下第一的男儿,那鱼儿早就心心念念着,巴不得呢!”
太子“嗬嗬”地笑起来,一甩手上的念珠,“老龙王夜夜宿在那,你这饵是怎么下的?”
庆郡王低眉顺眼,“臣弟的小把戏怎么能瞒得过皇兄?还不是皇兄开恩,赦了个罪人,他的女儿稍稍懂得些知恩图报罢了!”
……
漏断人初静,月下柳梢头。
明明是立冬时节,芷贵人偏殿里的猫儿却叫起春来。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那猫儿一闪身钻了进去,一口叼住里面的鱼儿,啧啧有声地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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