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承诺

神行海克手心灼热，指尖像是刺入了细针，疼痛间带着麻木，五脏六腑错位一般，搅动起来，眼前昏花了一霎，就开始天旋地转。

        我做了什么？——他问自己，连问三遍。

        ——对丽卡露连开两枪，第二枪打中了她的腹部。

        他闭紧双眼，希望时间倒流，回到三十秒以前，可是，再睁开时，丽卡露已经倒在地上，手捂着肚子，血从指缝间呼呼冒出。

        “长官！”正坦从一片树影后跑出来，扶住丽卡露的肩膀，把她在颤抖中不断收缩的身体放平，脱下制服上衣，按在伤口上。

        刚刚身后有人？——神行海克瞳孔一缩，血液逆流回胸腔，心脏狂跳，太大意了！

        “在那边——”正坦回头，朝着黑暗放出三枪，“该死！让他跑了！”

        丽卡露像是没听到，眼神空洞，用休克前的最后一点力气，握住了正坦的手。

        正坦死死压住她的伤口，衣服已经被血渗透了一半，另一只手拼命按着设备，请求医疗支援，却收不到回应。

        “让开！”神行海克瞪了他一眼，这个稚嫩的小子不傻，只是太不了解丽卡露了，她一心误导敌人，非要灭掉这只反抗军不可，根本没安排医疗跟进，急功近利，把这么多人的生命置之不顾，太不负责任了！

        他扯下披风，裹紧她，抱起来，枪林弹雨抛在身后，踩着满地落叶，一步一步，头也不回，把她抱出了这片魔鬼笼罩的小树林。

        空旷的草地，刚刚打得惨烈，几具尸体横在地上，没人清理，天空像是惋惜逝去的生命，吹出一阵哀怨的冷风，打在神行海克脸上，枪声渐远，心中的绞痛，明显起来。

        小酒馆还亮着灯，指引他前行，他的卫兵已经撤回基地，按照他的命令，留下一台车，虽然在交战中有所损伤，但是还能启动，冒着黑烟，带他们向基地驶去。

        急救箱里的药，按照枪伤应急处理办法，依次推进她的静脉，只是三支止痛药，那些是她过敏的，他并不清楚。止血的人工皮，在路上就换了三次。基地的医生都夸神行海克将军处理得好，把损伤控制到最小。

        可是，他自己心里那道口子却滴着血，无人处理，呆坐在一间漆黑的小办公室里，一整夜，盯着自己的双手，染满丽卡露的鲜血，没发合眼。

        天亮时，捷报传来，那个叫正坦的小子立了大功，丽卡露负伤后，顶上了她的位置，带领第二小组，完成了任务。

        这一战，以少胜多，数字夸张，神行海克粗略一算，单场战绩少说可以排进年度前十，这样一来，丽卡露作为指挥官，拿个勋章小奖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是，她还没出疗养舱，合规部门就飞到战场展开调查，结果当天就出来了。

        ——处罚，未经审批，摧毁风力发电遗迹，未经审批，引用非常规武器，未经审批，转换战场……

        零零总总十几条，初级指挥官丽卡露通报批评，记过一次，进入三个月观察期，待进一步考察。

        背着这样的处分，她好不容易申请下来的晋升考核，就在年底，铁定过不了。

        神行海克一看到通告，立刻起身，一个人回总部去了。他不想见到丽卡露，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中弹时受惊地一扩，已经够他做一年的噩梦，他不能再看到她失望而又委屈的样子。

        然而，实际上，丽卡露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宿舍都没回，就直接带队奔赴下一个战场。

        这一战，更加艰苦。

        地形险恶不说，暴雨怒袭，气温骤降十几度。他们追着敌人，从郊区打到野外，为了抢占有利位置，深夜中，蹚着一条齐腰的小河，走了三个小时。

        冰冷的河水，直接把丽卡露送进了总部的医院，腹部的伤口感染，重度溃烂，发热不退，什么药都不管用，已经烧到神志不清，一直抓着护士的手，问战况。护士委屈地揉着手腕，告诉她，打完了，任务完成的通报是她自己发出来的。她呼了口气，嗯了一声，就睡下了，醒来时，又逮住护士，再问一次。

        这种情况，医院必须通知家属。神行海克都不知道，丽卡露把他的名字写在了紧急联络人里。他在基地，草草处理了手上的事，辗转二十几个小时，赶到了医院。

        这孩子真的烧傻了？——神行海克推门一看，怔住了。

        ——丽卡露平躺在病床上，双手捻着被边，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嘿嘿傻笑。

        神行海克咳嗽一声。

        丽卡露扑腾坐起来，“长官……”

        神行海克摆手，示意她不用过度紧张，藏在背后的小雏菊，举到眼前，才发现，她的病房已经摆满了各式花束，他手上的那支，找不到位置。

        没想到，这年幼猖狂的小指挥官，人缘这么好！

        没关系，他还有准备。

        他硬生生在床头柜上挤了个位置，扔下花，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盒巧克力，虽然只有六颗，但是形色都很美。

        丽卡露眼睛一亮。

        “我刚刚在楼下碰到小勇了。”神行海克拉过椅子，坐在床边，“他是来看你的？”

        丽卡露的脸一秒就涨到通红，要接巧克力的手，缩了回去，躲着他的眼睛，用几乎看不出来的动作颔了头。

        神行海克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怯生生的样子。

        害羞了？他回想着，小勇那一脸得意，就像小时候踢球射门，一脚命中时一样，心里忽然酸溜溜又空荡荡的，好像被人偷了东西，只觉得刚刚被他挪开的那束红玫瑰，就是小勇送的，随即伸手又把它推远了一点。

        他挺了挺脊梁，还是觉得不自在，“没任务的时候，你都做些什么？”

        “训练。”丽卡露一脸严肃，就差起立敬礼了。

        “训练完了呢？”

        “写报告。”

        “然后呢？”

        “睡觉。”

        神行海克抓抓额头，“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生活吗？”

        丽卡露咬着嘴唇，手足无措的样子，神行海克一看就知道她想说：这就是我的生活呀。

        他把巧克力塞进她手里，“你打的不错，各方面都有进步。”

        丽卡露眯眼一笑，捏起一块，塞进嘴里，嚼得兴致盎然。

        她还是那么爱吃巧克力——神行海克看着，竟然一时无法接受，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不是三岁、不是十三岁，也不是十五，而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脸上的婴儿肥完全褪去了，手脚纤长，肩膀硬朗，虽然偶尔莽撞，但是思维缜密，同龄人里，是绝对的佼佼者，这么优秀，难怪小勇穷追不舍，估计不止小勇，恐怕统治军里，一半以上的男孩子都在想入非非吧，不看紧一点，可不行。

        “出院我来接你。”

        “啊？”丽卡露嘴里含着巧克力，这一句，提议也好，命令也罢，她猝不及防，愣住了。

        神行海克站起来要走，环视一圈房间里的鲜花，每一束都不顺眼，“不要跟别人走。”

        “长官，等一下，我答应过……”

        神行海克一回头，刚好看到丽卡露窜下床，一双赤脚刚碰到地板，整个人就向前栽下去。

        他一步截住她，她继续缓慢倾倒，头落在他肩上，腹部的衣服上，一个拳头大的血点，瞬间晕染开来，床边的仪器跟着响起警铃，护士破门而入，拉开他们，就把他往外推。

        “伤口怎么又裂开了？”护士一刀剪开丽卡露的衣服，焦急的声音，把神行海克的耳朵刺得生疼，“怪了，这么点小伤，三天前，就应该能回战场了。”

        “你不知道吗？”另一个护士一边夹住伤口，一边紧张地敲着仪器，“来看她的人都说，那个战场阴森森的，一股邪气，比墓地还恐怖，她肯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打中的，才一直好不了。”

        医生最后一个赶进来，门在神行海克面前关上，护士的对话却印在他脑海里，一遍一遍的循环播放，那不干净的东西好像尾随着他，到家、到总部、到战场，让每一段夜路格外漫长，浴室里的水流忽冷忽热，咖啡杯里泛起诡异的波纹。

        可是，炽热的阳光下，魑魅魍魉藏形匿影。敢于曝露的，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三天后，敞篷的古董车里，神行海克仰头望着晴空，没带太阳镜，眼睛却不觉得疼。

        车门砰的一声，丽卡露钻进来，出院的行李只有一只双肩包，向后坐一扔。

        车子即刻启动，带着陈年的烟尘，驶进阳光里。

        这几天，记忆的碎片，被神行海克洗刷得干干净净，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就像身边的女孩，悄然十几年，到了最好的年纪，花蕾初绽般的美。

        “我们不是回宿舍吗？”她侧头问。

        角度刚刚好，飞扬的头发、闪亮的眼睛、晶莹的皮肤，神行海克用余光就能尽收眼底，污秽里捡来的坯泥，竟然被他捏塑成了一件完美的作品，他忍不住轻轻一笑，“不是。”

        “那去哪？”

        丽卡露话音刚落，神行海克就停了车，目的地近在眼前，她却好像不相信似的，眯起了眼睛。

        “这是我欠你的——”神行海克指着不远处一座巨大的摩天轮，“今天履行承诺。”

        游乐园门口，正午时分也闪着斑斓的霓虹，音乐声此起彼伏地传出，节奏各不相同，缠绕在一起，却不失悠扬。

        神行海克推开车门，一只脚垮了出去，手腕却一紧，他回头一看。

        ——丽卡露双手握住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是水做的，盈盈闪动，“长官，对不起，我不该食言。”

        她的手力居然这么大——神行海克感到手腕渐渐传来痛感。

        “两年前，您帮我脱离战力保留，还把我收进团队，当时，我就答应过公开身份，但是……”丽卡露松开手，“我怕舆论压力影响战绩，所以一直……”

        神行海克收回那只已经碰触地面的脚，拉上车门，顶棚慢慢合起，音乐声被隔在外面。他看着前方，等着她的话。

        “我想清楚了，我需要更多资源，我要拿更好的任务，我……”丽卡露瞄了他一眼，“我希望你以我为荣。”

        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一股酥麻的刺痛沿着神行海克的脊椎打进大脑。他双手仅仅抓着方向盘，才没有表现出异样。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听了，再决定要不要公开身份。”他胸中含着一口气，血腥味莫名冲上舌根，“你肚子上的那一枪，是我打的。”

        丽卡露顿了一秒。这一秒寂静无声，神行海克听着自己密集的心跳，额头掉下一颗汗珠。

        突然，她的肩膀抖动起来，接着，喉咙里一阵咯咯的暗笑，忍不住成了哈哈的大笑。

        神行海克看着她，愣住了。

        “长官，您知道我的房间为什么有那么多花吗？”丽卡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团队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那一枪是自己打的，这是第一九一号战术的弊端，个人对战环节，随着时间推延，误伤自己人的可能就会增大，更何况，当时的可视度太差了。”

        神行海克侧头，看了她一眼，“可是……”

        “这一枪，不管是您打的，还是敌人打的，还是我团队里的任何一个战士打的，我都不会、也不能追究。”

        车子顶棚打开一条缝，音乐声灌进来，阳光迫不及待回归，两个人各自沉默着，推开了车门，快乐似乎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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