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梦

明明是来避雨，却不知不觉走进了这座花园。已经变得金黄的银杏的叶子，落得满地都是，像给花园铺了一条金色的地毯。

        这条铺满园的地毯中央有一栋仿佛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两层小楼，被太阳暴晒而褪去了鲜艳颜色的红墙砖，一小片参差又斑驳瓦片屋顶，依旧有着温润光泽的汉白玉石料做的阳台与门柱，是黑云压城般的天色里唯二令人感觉放松的建造物。

        走上阶梯，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下午好。”

        才五点多，可是已经入秋，更何况会下雨，一股冷风随着推门的动作钻进来。门里有个人好像专门等着自己似的，突然闯入仙境的“爱丽丝”尚还说不出什么话，退后两步，想离开。

        “对不起，我……”

        “没事，你没带伞吗？外面下起雨了，等会还会越下越大呢！不如进来喝杯茶吧？这里不是简单的住宅，我们也还是有做生意的。”

        “生意？”

        “卖点小物件什么的。”

        前来迎接“爱丽丝”的不是白兔先生，这座住宅的小主人拥有一般人会有的黑发与黑眼睛，只是眼窝较为深邃，他穿着深灰色法兰绒衬衣和普通的黑色长裤，看上去软绵绵的，像一只混进人群里的绵羊。

        “爱丽丝”一直在想他是不是有高加索人种的血统，不小心问出声，对方笑着说，没有。

        “这里是库房，除了小物件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太多了，我不想摆出去，你可以随意挑你喜欢的看看。”

        莫名其妙进入到陌生人的家，又莫名其妙地站在人家的库房，居然要挑选东西，总感觉……咦？

        她注意到一条放在蓝丝绒托盘里的缎带珠子，藏青底色的缎带，用黄土般的丝线绣了有如宗教符号的花纹，一颗椭圆形，大小如鸽蛋，泛着润色光泽的琥珀珠子悬挂在下方。一眼就让“爱丽丝”觉得喜欢。

        “这是‘美梦’。”

        “美梦？”

        “嗯，你可以把它放在床边，它会让你在梦中再次品尝你最美好的回忆，不过这是一次性用品，最好不要太沉迷。”

        小主人拿起那缎带，琥珀珠子在半空中晃动，他递给“爱丽丝”说：“如果喜欢的话，可以带走。”

        鬼使神差的，她伸手接了过来。

        艾理送走了突然上门的客人，望着满室的奇物，痛苦地揉了一下太阳穴，也不是说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是他们这些船主大都缺乏安全感，总要囤得满满的食粮，仿佛下一秒就会饿死似的。

        “果然还是去练摊……吧？”

        “阿尔忒弥斯”号已经差人来取走了秦乐的画作，并交换“mod”及跳蚤市场的流动摊位一个。他们原先已经用过，并起了叫“阳光杂货”的名字。

        “明明是艘与月神相关的船，起什么阳光杂货，怪不得老是卖错东西，敢情连自己的定位都分不清。”艾理是这么说的，不知道对面什么时候会下线（离岸）。

        一台家务机器人手持水桶等工具，在走廊移动，见到艾理，迅速迎上去，发出萌萌的电子音。

        “少爷，少爷，有客人，有客人。”

        “我刚刚已经送走了？”

        “不是那位，您快过来。”艾瑞克的声音从家务机器人的发声器里传出来。

        “不要催我，才几步路！”

        话是这么说，可艾理还是加快了脚步，来到二楼的会客室。精致的小房间的沙发上，坐着一位年龄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女士，面带愁容，衣着整洁，戴着一对小巧精致的金耳环。

        “下午好。”艾理第二次说出了开场白。

        “你看上去似乎被什么烦恼困扰？”

        “下午好，艾理先生。”戴金耳环的女士踌躇着，不知道如何开口。待艾理落座，嗅着缕缕清淡的柑橘茶香气，最终还是慢慢说出了原委。

        “我是‘阿尔忒弥斯’号介绍到这里……”

        艾理无语地想，刚刚还在意着“阿尔忒弥斯”号什么时候离岸，没想到对方下一秒就给了个惊喜。

        从戴金耳环的女士的描述中得知，她因为痛失双亲而终日以泪洗脸，小女儿带她到乐园散心，发现了停泊在该乐园的“阿尔忒弥斯”号，他们这些船靠岸的位置都不一样，都需要完全契合世界拼图。

        身为同样以情感为食的怪物，“阿尔忒弥斯”号的主人很好秉持了广撒网，多捞鱼的原则。将一盆奇特的玉兰花出售给戴金耳环的女士。这盆玉兰花的名字是“幸福”，戴金耳环女士将玉兰花摆在家中，不觉失掉了悲伤，再度回到了父母环绕在身边的时光。

        该是件很好的事，只是时间一长，她就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只要注视着那盆玉兰花，她就从幻梦回到了现实，那盆玉兰花无时无刻在提醒着她，父母已经去世的残酷消息。

        终于有天，小女儿带回了男朋友，年轻人也是很早就失去了双亲，是祖辈抚养长大。望着小女儿男朋友那提起双亲悲伤可又为努力生活而绽放笑容的脸，她恍然醒悟到，自己这么做不过是在逃避现实。

        为了破碎幻梦，她将玉兰花放到了老家，只是那种虚假的父母环绕的感觉常在，使自己经常陷入恍惚，连小女儿的声音都听不见。渐渐地，她觉得害怕，于是又去寻“阿尔忒弥斯”号。

        对方告诉她，这件奇物的作用力很强，需要另一件奇物来压制。可“阿尔忒弥斯”号已经与她签订过一次契约，无法再立。于是她被推荐来找艾理。

        “原来如此，你能走出悲伤，那确实是个好消息。”

        艾理头次发现同行是那么可爱，刚好手里有件能解决困状的奇物，本来还想着怎样出售，现在是打瞌睡就送来了枕头，完全不费工夫。

        “你稍等。”

        一去一来，艾理手里多了一个托盘，蓝色天鹅绒衬垫里放着一条缎带珠子，深紫色的圆润珍珠流光溢彩，似有浓墨在内中漂荡。

        “它的名字是‘噩梦’，不过，要达到压制‘幸福’的效果，你必须完成一项条件。”

        戴金耳环的女士没想到一来就能解决问题，十分高兴，连连点头，“请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你必须随身携带这件‘奇物’72小时，一分一秒都不能少，之后，将它放在床边，它会让你在梦中看到你最痛苦的回忆，当然，那不过是梦，你不会陷入其中，‘噩梦’的效果会与‘幸福’抵消，那盆玉兰花会枯萎，你找个地方埋了就是。”

        待对方填好拜访资料，艾理送她离开了文杏馆。艾瑞克走出来，好奇地问：“少爷，我们真要去练摊吗？”

        “当然！”艾理说得理直气壮。“为了减少存货，为了食粮！”

        “那您练过摊吗？”

        “……”

        所以，晚上艾瑞克来给艾理送夜宵的时候，发现他在电脑端搜索着“如何练摊？”“练摊前要注意的十大要素”“那年，练摊卖过的东西”等帖子。等艾理读完理论知识，觉得自己又行了，兴冲冲跑过来跟艾瑞克说，为了避免到时候一件都卖不出去的尴尬，他们可以在流动摊位的一角放点零食。

        两位挑挑练练，最终选择了烤紫菜。艾理连夜下了电烤炉的订单。小白狗的送货速度确实很快，第二天，连带着客人一起上门。

        “你是……”

        昨天突然上门的“爱丽丝”站在刚刷了新漆的铁栅栏前，见到艾理，立刻上前，抓住他捧着纸箱的胳膊，激动地说：“那个‘美梦’！你还有吗？我要买！”

        “很抱歉，我们的商品都是绝品，世上只会有一件‘美梦’……怎么了？‘美梦’虽好，但不要太沉浸其中。”

        “你、你不懂……”年轻的“爱丽丝”咬着下唇，痛苦与煎熬以及一种庆幸的情绪交织着，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像个举着矛和盾互相攻击的人。

        “还有别的像‘美梦’一样的东西吗？你肯定有的！”

        艾理摇摇头。

        不过，看到“爱丽丝”仍处于美好年华的脸庞，不由想起戴金耳环的女士，他难得有心劝说：“‘美梦’是一个信号，它因你的回忆形成，还会由你本身的意愿进行修饰和补充，偶尔缅怀无伤大雅，一直沉溺却没有好处。”

        “爱丽丝”完全没听艾理的劝告，跺跺脚，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当天下午，艾理却接待到两位宁州市工商管理部门的工作人员，检查营业执照和健康证。有人举报他无证经营。好巧不巧，中间人带着客人过来，本想辩驳，一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于是被责令停业，补办//证件，罚款。一起全了。

        “为什么你们也会被查营业执照？不是说非有缘人不可以上门吗？没有点隔离普通人的结界或别的什么？《恐怖宠物店》学习一下？”

        唐西京带来的客人见到政府的人，以为来到骗子之家，前脚进门，后脚开溜，边跑边骂唐西京，放出狠话要去报警。可是迷了路，一直出不了一心路，最后是工商管理部门的工作人员顺脚捎走的。

        “不好意思拉低了所有神秘店铺的逼格，我只是个战斗力为零的普通商人。”

        “你到底是得罪了谁？怎么会有人来查你。”唐西京还是懂得些弯弯曲曲的门道，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的朋友：“好了，最多三天就给你办好。”

        “谢了，不白要你帮忙，我请你吃饭吧！”艾理说得欢快，可显然还是有点不高兴，回头对艾瑞克说：“艾瑞克，你把‘阿尔忒弥斯’号的位置放给她。”

        “她？”唐西京虽然很好奇，可也没有多问，他的目光移到艾理原本在摆弄的电烤炉和旁边堆叠的紫菜，以及一张写有“现烤紫菜，1元1份”的卡纸上。

        “你打算去练摊？”

        “我们周日去跳蚤市场，这是附带的小零食~”说到这个从来没有过的新活动，艾理的心情就从坏变好。

        “你有空可以来看看哦！”

        唐西京耸耸肩膀：“看我时间。”

        “少爷。”艾瑞克按照艾理的吩咐照办，只是回来时掌心里多了一枚金耳环。

        “家务机器人打扫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想必是那位女士落下的。”

        “我给她发消息，让她过来取。”

        只是那位戴金耳环的女士是第四天才上门，而且焦灼不安，一来就急忙地说，艾理出售给她的“噩梦”丢失了。

        “艾理先生，我听你的嘱咐，一出门就把‘噩梦’放在身上，前天晚上洗澡时还好好戴着，可第二天下班回来想放到床边，就发现不见了！我想可能落在哪里，只是我去过的地方，我都找遍了，统统都找不到。”

        艾理意识到这份契约有些出乎意料，安抚了几句，让艾瑞克打电话给“阿尔忒弥斯”号。既然透露出“阿尔忒弥斯”号的消息，对方肯定会上门。

        “他们出售了什么？”

        “‘幸福’。”艾瑞克显然也没有料到，“他们不知道哪里找来了合适的扦插技术，将‘幸福’的枝条分盆种植，那位女士获得的‘幸福’就是分盆之一……”

        “草，奸商！”

        看来“阿尔忒弥斯”号将“创世四件套”拆开来卖，不是没有前因后果的。

        “难道‘幸福’也不能使她满足吗？”

        “艾理先生，您是说‘噩梦’被人偷走？可是……”戴金耳环的女士妥帖地收好了艾理交还的金耳环，犹豫着说：“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幸福’和‘噩梦’的事，为什么小偷会知道？”

        “我之前出售过一串‘美梦’，‘噩梦’与‘美梦’是双生子，气质相似，很有可能被认错，不过不重要，我重新拿一件可以压制‘幸福’的奇物给你吧。”

        艾理和艾瑞克于是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类似的奇物。只是戴金耳环的女士返回家后，隔天再次上门，把奇物还给艾理。

        “我昨天回去才知道，小馨怀孕了！我要当姥姥了！”

        戴金耳环的女士激动地说，话里的小馨就是她的女儿，小女儿与男朋友结婚时就说过以各自的事业为重，戴金耳环的女士支持他们的选择，昨晚突然得知女儿怀孕的消息，兴奋得一整晚都睡不着。

        “我曾经以为失去父母就跟天塌了一样，再也没有人可以当我的护盾，保护我，爱惜我，现在我知道，人生来不仅被保护，被爱惜，也要学着当保护人的角色，所以，我不再需要它们，我自己就可以解决掉所有的事情。”

        戴金耳环的女士还请艾理一定要到孙儿的满月礼，艾理笑着说，会准备一个大红包，即要离开，她踌躇着说：“艾理先生，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来之前接到警察先生的电话，偷走‘噩梦’的人被抓住了，只不过，她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您知道她是前市长的女儿吗？”

        “那个贪污了34亿的宁州市市长？！”

        “是的，我也没有想到犯人会是市长的女儿，她在地铁里发现了我挂在手包的‘噩梦’，误以为是你卖给我的‘美梦’，趁下车的时候，将‘噩梦’偷走了……”

        “不，这样可以解释为什么‘幸福’也满足不了她，建立民脂民膏上的过去，一定非常富丽堂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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