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雾妖畛境篇（六）

梅雨江南天，六月的江陵城正值雨季，浮月江江面上笼罩袅袅雾气，白墙黑瓦，青砖小巷，朦胧烟雨迷了旅人眼。

        茶馆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吸引了馆内闹哄哄的客人。陆续有人推门而入，带进来一身湿气，解下沾雨的蓑衣，找个位子，捧起热腾腾的茶，享受地长吁一口气，听台上说戏文。

        “名利二字一堵墙，高人俱在里边藏。”

        说书人一捋胡须，向台下众人拱手作揖。

        “各位客官，今日不才鄙人要讲的啊，是这出闹得满城风雨的孙钱两家为钱财谋财害命一事”

        “嗐，又是这出，老一套了。”底下众人不满嘘声一片。

        “先生，换个名门公子和异域花魁的风流艳史听听呗。”

        “庸俗！我看倒不如讲个江湖儿女荡气回肠的戏本。”

        “诶这个好这个好，就讲这个！”上句话一出，附和的人不少。

        说书人拗不过众人，端起紫砂壶润润嗓子，再拍惊堂木，架势一起，开始讲起刀光剑影的江湖侠义。

        茶馆临江，窗下就是弥漫雾气的浮月江，室内说书人口若悬河，时不时传来众人的喝彩声。

        众人不知的是，除了他们，窗下有耳，与他们一起聚精会神地听着戏文。

        那是一只雾鸟。她生在这片常年雾气缭绕的浮月江，在江陵城不变的暮去朝来间有了意识。天地浩荡，随风来去，她即是雾，雾即是她。

        云卷云舒，花开花败，日复日年复年，她已经可以化成一只白鸟，不再受风的支配，天下之大任她行。但这只雾鸟仍然喜欢静静地融在雾中，流连在这片孕育她的江南水乡，看过亲人别情人痴，幼子笑游子泪，四方炊烟缓缓起，听着楼台笙笛曲，书斋朗朗声，熙攘人间音。

        雾鸟遇见龚真珍也是在这么一天，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白白胖胖，只齐人腿高，却丝毫不怕生，坐在桥墩上晃着腿，逢人就笑，像年画里讨喜的福娃娃。

        热心肠的路人问她爹娘是谁，家住何方，她只会开心地露出豁牙，说话漏风口齿不清地答，爹叫爹，娘叫娘。路人哭笑不得，刮一下她圆乎乎的鼻头轻骂道，真是个傻丫头。

        有人提议报官，找找谁家丢了孩子。人群中走出来一位头包布巾的大娘，笑得眼角像开了朵菊花，她说这是她家附近的孩子，她认识小丫头的爹娘，正好刚赶完集顺道给这孩子带回去。

        路人见她面善，又挎着箩筐，纷纷相信下来，陆续散开。

        豁牙的小丫头见大娘走过来还是冲她笑，伸出肉肉的小手就跟她走了。

        傻的惊人。

        大娘牵着她，离开桥墩，往巷子里走，越走越偏僻，路上的小石子也越来越多，胖墩墩的小龚真珍磕磕绊绊，几次险些摔倒，而和善得像菊花的大娘此刻耷拉着脸，不耐烦的凶样，依旧拽着她的手往弯弯绕绕的巷子里走。

        被磕疼的胖娃娃终于知道哭了，在她咧嘴酝酿哭声时，布巾大娘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哭声被胖娃娃委屈地咽下了肚子。

        再往前就是大娘和同伙碰头的地方了。

        一直跟着的雾鸟现了身，在大娘尖叫着撒开手跑掉之后，同伙们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跑。

        只有那个脏兮兮的傻娃娃看呆了，反应过来后一下子兴奋起来，倒腾着小短腿围着雾鸟转，开心拍手：“大白鸟！好漂亮的大白鸟诶！”

        龚真珍知道漂亮的大白鸟吓跑了好凶的坏大娘，真是只善良的好鸟！她牙齿漏风呜呜呀呀地激动好久，摸摸羽毛，摸摸鸟喙，一点也不害怕。

        “大白鸟是突然变出来的吗？我看到了！”

        “大白鸟可以再变吗？”

        在雾鸟突然凭空消失后，龚真珍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哇，好像要把她所有的惊叹和赞美都用力地表达出来，完全忘了要哭这回事儿。

        雾鸟再次现身，俯下身子，让胖娃娃爬上来，扇动翅膀起飞。

        龚真珍抱着雾鸟的脖子，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一连发出好几个哇，激动到说不出话来。

        她们飞过蜿蜒小巷，飞过茶馆书斋，飞过亭台水榭，飞过浮月江的雾气，离鼎沸的人声越来越远，大半个江陵映入眼中，街市里的人渺小的就像蚂蚁，如同一轴干净清爽的水墨画。

        她们好像是正藏身在云朵里，偷看人间的仙童和仙鸟。

        龚真珍咯咯咯地笑起来，手伸向旁边柔软的云，雾鸟为她挡去高处的风，任她一遍一遍地玩。

        “那是我家诶！好小哦。”龚真珍惊喜地指着下面一处宅院。

        雾鸟听到后向那处宅院飞过去。

        龚真珍还在兴奋地叫喊：“我看到娘了哈哈哈哈。”

        在龚真珍家门口落地后，她耍赖地抱着雾鸟的脖子：“呜呜呜，大白鸟我还没玩够，现在回去肯定又要识字、女红，学好多好多东西。”

        “大白鸟你想不想吃糖葫芦，糖葫芦可好吃了，我们去吃糖葫芦好不好嘛。”龚真珍祭出了大招——糖葫芦，在她的脑袋里，没有人可以拒绝糖葫芦的诱惑。

        雾鸟静静看着她撒娇耍赖，龚真珍见雾鸟没有反应，以为自己要被拒绝了，失望得双丫髻都垂下来了。可是等眼前围绕着大白鸟的雾气散开后，龚真珍惊讶地发现一个和自己一样大的人类小孩。

        雾鸟比照着龚真珍的身高，变成了一个和她一样高的女孩子。

        一个相当玉雪精致的小女孩，瞳色浅浅，卷翘的睫毛低低地垂着，虽然未完全长开，但可以看出有着与这个外貌年纪完全不一样的沉稳安静，像个美丽脆弱的瓷娃娃。

        龚真珍嘴巴张大到可以塞一个鸡蛋，她一下子扑过去抱住雾鸟，又开心得呜呜呀呀乱叫。

        “是你吗是你吗大白鸟，你好厉害啊！”

        “嗯。”瓷娃娃被年娃娃紧紧抱着。

        这是雾鸟第一次像人类一样说话，不太习惯，一个简短的嗯字，发声也有点生涩。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现在你是和我一样的人了，不能叫你大白鸟了。”

        “雾鸟。”她还在努力适应说话。

        “不对不对，不能叫鸟了。”龚真珍皱起脸蛋，苦恼地动用她的脑袋瓜子：“啊我想起来了，夫子说，雾又叫水云，水云好好听啊，那我叫你阿云好不好？”这是龚真珍第一次发自肺腑地觉得识字真好。

        雾鸟点头，叫什么都好。

        龚真珍又扑过去抱住雾鸟，快乐得像是掉进糖葫芦堆里。

        只不过，到最后两个人都没能吃到龚真珍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因为两个穷光蛋一分钱都没有。

        但是龚真珍还是很开心，比以往所有开心的日子都更开心。

        两个一样高的小女孩手牵着手，去茶馆偷偷听书，猫着腰躲在角落里。

        “白玉奶酥，五福蒸糕，冰酥酪，枣泥牡丹卷”

        龚真珍盯着隔壁桌茶点默默念叨，阿云盯着说书人认真听故事。两个萝卜丁各有各的快乐。

        她们去爬树摘果，去捉鱼捞虾，去看皮影戏，去横冲直撞地乱跑，去到每个角落欢乐地撒欢儿。

        这是雾鸟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这样的人间烟火，这样置身于挨挨挤挤的人群中，她跟在欢脱的龚真珍后面，被龚真珍紧紧拉着扒开人群中长长的腿，龚真珍回头看她，蹦蹦跳跳着、大笑着，她好像被这样灿烂盛大的笑容感染了，忍不住抿着唇一点点笑起来。

        她觉得人间真好，人间好暖和，她很喜欢。

        月亮从东方悄悄升起，龚真珍不得不回家了。

        龚真珍不舍地拉着雾鸟的手，像个絮絮叨叨的小大人，一激动起来说话还是漏风：“阿云，你家在哪儿？我以后要怎么找到你？会不会我回家后你就消失了？”

        “呜呜呜阿云我不想走，回家后要学好多东西，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偷溜出来找你玩。”

        “阿云你一个人会不会寂寞啊，我一个人就好寂寞，哥哥嫌我太小从来不带我玩。”

        “阿云我跟你说，我家里还有好多我收藏的玩意儿，好想带你看看，阿云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来我家啊？”

        “哦对了！”龚真珍一拍脑门。

        雾鸟一直静静地听着。

        “我家缺孩子，要不你来我家当孩子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啦！”

        “没错！我上次偷听爹娘说话，他们就在说缺孩子什么的，他们肯定愿意要你当孩子。”龚真珍小脸严肃，为自己想到这么两全其美的法子而骄傲。

        说完龚真珍想起来，认真地看向雾鸟：“阿云，你愿不愿意当我家的孩子？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把爹娘分你一半。”

        说完又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我爹娘可好了，虽然让我学好多东西，但是除了这一点，他们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爹娘！”

        龚真珍叽叽喳喳像个小鸟一样一样地讲着爹娘的好处，爹爹给她在院子里扎了个小秋千，是她一个人的小秋千，哦不对，以后是真珍和阿云两个人的小秋千。娘见她丹青有进步奖励她几本连环画，可有意思啦，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她郑重其事地承诺要把心爱的连环画送给阿云

        说着说着就到了龚府。

        龚府门口站着一个衣着富丽的妇人，一旁的丫鬟小厮提着灯笼在等小姐回来。

        龚真珍看见妇人后，欢快地扑到她的怀里，甜丝丝地叫了声：“娘！”

        妇人搂着肉乎乎的女儿，嗔怪道：“你跑哪儿去了，让一府人好找。”

        龚夫人还想再教训她几句，龚真珍讨饶地朝母亲撒娇。

        龚真珍在母亲怀里，想起了阿云，回头寻她，发现自己站在温暖的灯光下，一群人围着自己，而阿云孤身一人站在远处的黑暗处，小小的身体站的直直的，稚嫩的脸上恢复了一开始的沉静。

        龚真珍觉得这样的阿云好冷好可怜，她离开母亲温暖的怀抱，离开橘黄的灯光，跑向黑暗中小小的身影，站定在她面前，像今天一整天一样，用自己温热的小胖手牵起阿云冰凉的手。

        向着温暖的灯光坚定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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