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波谲云诡

长夜漫漫，有一人的陪伴，不再寒冷。她被暖意包裹，得意的忘乎所以。直至天色将明，才猛然惊醒。

        望着窗外缓缓升起的朝阳，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既害怕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境，梦醒之后便归于虚无。更害怕这不只是一场梦，待她习惯这份温暖，深陷其中无法割舍时，又要被迫抽离。

        她太冷静，太理智了。以至于，从来不相信虚无缥缈的爱与真情。

        以前不信，如今更不可能相信。

        此刻，他的笑颜明暗交汇，美得令人窒息。他的目光灿若骄阳，刺眼得令她无处藏匿。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不喜欢。

        可是，她中了蛊。

        明知无果，又贪恋其中，不忍就此抽身。

        ——我该怎么办？

        她的心在嘶喊，在求救。

        而他，看不到她的心路。他不理解，为何夜里的她和白日的她判若两人。更不明白，为何她眼里的疏离，再一次取代了温存。

        一瞬间，她又变回了那个陌生的女孩，把他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纵然看不懂她，可他仍然感受到了她对他的与众不同。

        他已经在她的世界留下了足迹，无论她是否承认，都无法改变事实。

        是啊——

        又有谁会忘记那个曾经陪你通宵，只为你唱歌的少年。

        即便不相信长久的爱与真情，但那一刻的真心，谁也不能否定。

        他付出了，她也付出了。

        人来人往，他们遇见了彼此，同行了一段，便足矣。

        该抽身了，她提醒自己。

        至于人情。

        ——就这样算了吧，忘了吧。

        她终于下定决心，与他在车站告了别，为这场美好的不期而遇，画上了句号。

        他遵从她的意愿，放走了她。

        可心境却大不相同。

        只因，他更相信缘分，相信他们。

        ……

        田小可独自回了家。半小时后，换了一件紫色帽衫，燕麦色大衣，裹得严严实实，出了门。

        一路步行到二附院。偌大的医院，人影攒动，各自忙碌，没有人留意她，也没有人搭理她。

        男邻居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呼吸平稳。床头柜上摆了一个还在淌水的不锈钢便当盒，洗得锃亮，可以照见人影。

        打眼看去，女邻居并不在其间，许是临时有事出去了。

        田小可呆坐在病房门口，无所事事，盯着手机网页上的几条新闻，翻来覆去，从首页滑到尾页，又从尾页滑到首页。

        七分钟后，女邻居拖着沉重的步子，从过道尽头缓缓走来。只是十几米的路，在她的脚下却如此漫长，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她从田小可身边路过，趿拉了一双白色运动鞋，甩着手上残留的水渍，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面色憔悴，目光呆滞地走进病房。

        一进门就摊坐在狭小的椅子上，单手撑着脑袋，兀自打起盹。

        三人间的病房实在拥挤，更没有多余的床位供陪护休息。

        田小可不禁紧抿双唇，眉头深锁，默默思索了片刻，起身离开……

        又过了半小时左右，一位瘦小的年轻护士走进病房，和中年女人小声交谈了几句。女人先是满脸惶恐，搓着手，唯唯诺诺，随即展露笑颜，轻轻唤醒病床上的人，把那个还在淌水的便当盒胡乱塞进一个蓝布袋子，搀扶着睡眼惺忪、头发凌乱的丈夫，跟随护士朝电梯口走去。

        ……

        院中，田小可坐在冰冷的木质长椅上，啃着一块肉松面包，望着远处的枯枝发呆。

        她破天荒没有戴耳机，只是静坐着，颅内却无限循环着同一首歌。

        关都关不掉。

        与之相伴的，是各种零星画面，轮番轰炸，挥之不去。

        三年来，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吞下最后一口面包，饮尽矿泉水，把包装袋和空瓶子丢进身侧的垃圾桶，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位此刻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昨日，她竟没问。

        ——是忘了，还是毫不在意？

        她不记得了。

        无论出于何等原因，她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他那么关心她，她却这般冷漠，用一盆凉水浇透了少年人的一腔热血。

        田小可不由心生愧疚，鬼使神差跟了上去。等她走进大厅，已不见了他的踪影。她站在大厅中央，四处张望，犹豫再三，终是抬脚向服务台走去。两位身穿白大褂的男医生正站在一旁聊天，其中一位中年医生手里拿了一张发黄的旧报纸，拍着青年医生的肩膀，神情看上去十分激动。

        “你小子从哪儿搞到的？真厉害！”

        “万能的某宝——就没有找不到的东西……不过，你找这玩意做什么？”

        “有用。”

        “又是为了某个病人吧……”戴眼镜的青年医生双手插兜，露出洞悉一切的笑，“我们马哥对病人是真上心，难怪你的号这么难挂，要我说啊，找你绝对是物超所值……”

        中年医生只是礼貌微笑，没有接话，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那张报纸上。

        “对了，我这里有个病人，睡眠不太好，明儿你给瞧瞧。”

        “我明天下午五点以后有空，你让他过来吧。”

        “那就劳烦马哥了……对了，林老师家孩子咋样了？昨儿吃饭怎么没见到？”

        “昨天没来，改到今天上午了。”中年医生看了一眼手表，“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这样啊，那马哥先忙，中午一起吃饭。”

        “好，你也忙，我先上去了。”

        中年医生拿着报纸和田小可擦肩而过。

        她侧身避让，下意识垂眸，视线恰巧扫到那张特大黑白照片，一瞬间，像被电流击中，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辆残破不堪的公交车，她太熟悉了。

        时隔三年，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她以为终有梦醒的一日，谁知竟越陷越深，无法脱身。

        今年尤甚。

        一桩桩，一件件，如排山倒海，奔涌而来，打得她措手不及。好不容易偷来的平静，就这样被打破了。她耗费上千个日夜，砌起的那堵，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围墙，已在不知不觉中土崩瓦解。

        心，溃不成军。

        眼看着那张黑白照片渐行渐远，田小可猛然惊醒，拔腿追上去。可她还是晚了一步，电梯门已然合上。

        她焦急地站在电梯口，双眼死死盯着指示灯，手心隐隐冒汗。直至确认那趟电梯最终停留在四层，才匆匆进了另一趟电梯，按楼层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待她抵达四楼，早就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了。

        田小可不愿就此作罢，她弓着身子，挨个房门寻去，终于在第三间诊室找到了那张报纸。它正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上，沐浴着初冬难得一见的暖阳。她被它吸引了目光，缓步走近，却迟迟不敢翻看它。

        两步的距离，仿佛隔了一个银河。

        它被对折摆放着，一整页的专栏，只能看到标题和半张照片。在日光下，闪着金色的光晕。

        她伸出手，颤抖得厉害，不由控制。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谈话声。

        她失了方寸，大脑一片空白。慌乱中，匆忙掀起窗帘，闪身钻了进去，躲在暗处。

        谈话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也愈发六神无主。

        “昨晚是不是没睡好？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是方才那位中年医生的声音，温润和煦，字里行间装着满满的担忧。

        “恩……”回话的是一位男子，声音含糊，压得很低。

        “你今天状态不好，就不做催眠了吧。”

        “我想再试试。”男子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语气坚定，不容反驳。

        田小可凝神细听，隐约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只听那位中年医生长叹了一口气，略显无奈：“俗话说：欲速则不达。这事须慢慢来，急不得。”

        “已经三年了……”年轻男子的声音清冷，带着淡淡的悲伤。

        “你这孩子——为何如此执拗？”

        “不找到真相，我寝食难安……况且，那可能是一条人命……”

        田小可察觉男子的声音有点颤抖，说到最后，似乎是哽咽了，没再继续。

        中年医生终是妥协了：“罢了……帮我把窗纱拉上吧。”

        话音刚落，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向她走来，她下意识缩成一团，背部紧紧贴在墙壁上，一动不动，浑身冒起冷汗，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一个。

        隔着若隐若现的窗帘，一个高大的身影落下。一只脚停在面前，近在咫尺。

        白色板鞋，绿色鞋带，一丝不苟的绳结。

        ——是他。

        她大脑一片混乱，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一只修长的手抓住窗帘，离她的鼻尖仅有两厘米，带来一阵青柠味凉风。

        那个曾经无数次安抚她神经的气味，如今反倒令她感到紧张、窒息。

        这一刻，她觉得时间都停滞了。

        那只手停顿了片刻，哗啦一声，拉上了白色纱帘，遮住窗外的强光。

        “马大夫，你熏了什么香？怪好闻的。”他幽幽开口，像细腻、柔软的纱帘拂过肌肤，也抚平了她的紧张情绪。

        “哪有什么熏香，浑身的消毒水味，盖也盖不住，天天被闺女嫌弃。”对方含笑自嘲。

        “我倒是挺喜欢消毒水的气味。”他说。

        “那是你从小闻惯了。”

        马大夫脱口而出，并不觉有什么不妥。

        而他，却静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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