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风雨连连

她心绪紊乱，孤身走出诊室，从外衣口袋掏出手机，大拇指在屏幕上飞快移动，敲了三个字：你骗我。

        消息刚发出去，电话就响了。

        ——是小安。

        “小可，你有空吗？我想去唱歌。”

        单刀直入，没有多余的寒暄，声音沙哑、低沉，全然不似往日的明媚。

        田小可心中一颤，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她匆忙挂断电话，跑出医院，在路边拦下一辆黑车，顾不得询问价格，说完目的地，就直接钻了进去。

        大中午的，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多车辆，又遇到一路的红灯，十几分钟的车程，竟足足走了半个小时。待她匆匆赶到唱歌房，推开玻璃门，一股儿浓烈的酒精味扑鼻而来。

        包厢灯光昏暗，五颜六色的光束在头顶闪烁。最先吸引田小可的是那双红底小高跟，伴着音乐旋律，不断敲击脚下的黑色瓷砖。它的主人坐在一把黑色高脚椅上，穿了一件合身的浅蓝色衬衣，白色西裤，披散着卷发，袖口高高挽起，露出半截手臂。左手拎了半瓶啤酒，右手举着话筒，眼神迷离，唱得忘情：“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

        田小可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地。她轻轻掩上门，脱下大衣，放在沙发一角，一言不发落了座，没有打断对方，只是静静注视着聚光灯下的人影。

        小安今日化了精致的妆容，睫毛卷翘，嘴唇殷红，随着旋律左右晃动身体，宛若职场上的得意女郎，唱到“前世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时，她突然停下，转头看向身后的田小可，眼里闪着亮光。

        在背景音乐的烘托下，两位姑娘遥遥相望，视线交汇。

        千言万语，汇入眼底，半世漂泊，凝结眉心。

        从进门到现在，她们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却都不觉得有所失礼，更不觉得有何不妥。

        她们的默契，浑然天成。

        对方投来的目光，蕴含着说不清道不尽的情绪，若一汪池水，被清风吹拂，在她的心上泛起涟漪。田小可不由拿起桌上的话筒，接着断了的人声：“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

        她的粤语发音不如小安，况且许久没有听这首歌，早已记不清调子，接连唱错了几个音，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小安嘴角上扬，含笑冲她点头，再启朱唇：“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田小可的记忆被拉回十年前，初听此歌时的青春岁月。当时年少，不知曲中意，并肩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双脚腾空，轻轻晃动。天阴沉沉的，似有大雨将至，有微风，拂过发丝、脸颊，钻进宽大的衣袖。

        是她最爱的季节，最爱的天气，以及最熟识的地方。

        跑道上，三三两两的蔚蓝色点缀其间，是身穿校服的少年人。耳朵一侧是这首歌，另一侧是女孩的哼唱声，渐渐模糊，随风飘远……

        几首歌曲过后，小安手里的半瓶啤酒已经见了底。她又从桌上拎起一瓶酒，拿起开瓶器，砰得一声，瓶盖脱离瓶身，飞落到地板上，又弹起，如此再三，终于落定。

        接连几声，唤回了田小可的记忆。

        小安拿了一个空纸杯，坐到她身边，含笑说：“你鞋带开了。”

        田小可闻声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白色鞋带落于两侧，一头被踩在脚底，沾满尘土。早在刚才拦车的时候她就发觉鞋带开了，只是忙着上车，忘了系。此刻，经对方提醒，才恍然想起，忙弯腰抽出压在脚底的一侧鞋带，手指交替，迅速挽了一个蝴蝶结。

        小安盯着她手上的动作，忽然开口：“我以为你不会系鞋带呢。”

        她的声音很轻，如乘着丝绸，滑入田小可的耳畔。

        “刚学会的。”田小可小声回答。

        她盯着那根脏兮兮的鞋带，又一次陷入沉思。

        头顶传来水流声，是瓶中液体流入纸杯的声音，虽然极短，但仍是转移了她的思绪。

        女子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几乎被伴奏声湮没，可她却捕捉到了。

        “我以为，我拥有无差别的爱……一件新衣，一个文具，就能迷惑我的双眼，就能欺哄我二十多年。”紧接着，一声冷笑入耳，“呵~还真是天真啊……”

        红色开瓶器被攥在手里，来回翻转，把手处印有白色字迹，虽然已经被磨掉了大半，但依稀可以辨认出那是某啤酒厂家的名称。

        “你知道吗？我每次回家都要睡沙发。房子写的是他的名字，车子也是……如今，他安平娶老婆需要钱，还要用我的彩礼来填补……凭什么呀？就因为我是女孩？就不配拥有属于自己的财物？……说来可笑，这些年来，宿舍竟然是让我最舒服、最自在的地方……我全身心投入工作之中，想用实力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用倚靠任何人、任何关系，也可以闯出一片天地。谁知，最后还是要被关系户顶替……我从来不是他们唯一的选择……甚至，也不是他的唯一选择……近十年的感情，也抵不过外物……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就不值得拥有偏爱，为什么我拼尽全力还是一无所有？”

        “昨晚我坐在出租车上，第一次同步收听到了那档节目。我以前总在想，电波另一端，平行的世界，听众们听到我的声音会是怎样的场景，怎样的心境。会是在归家途中，披星戴月，还是已经拥抱烛光，与亲人相伴。可我们是直播，从来没有机会可以体会这种感觉。终于作为听众，听到了这档自己从头做起的节目。它就像我的孩子，亲切又陌生……《万籁俱寂时》——这个名字是我取得，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诗。‘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尘世嘈杂，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我希望大家能在深夜时分，卸下疲惫，得一份闲静、超脱。可是，最后连这份净土我也没能守住……

        “昨晚，司机师傅打开我们的节目，上一秒，他还在自言自语，怎么换人了？还说挺喜欢之前那个姑娘的。我当时竟然有一丝窃喜，心想，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取代的……谁知，下一秒他就说，这个小姑娘也不错，声音更甜美……呵呵，才短短一分钟，就否定了我过去三年的努力。”她倚靠在沙发上，声音沙哑得厉害，完全没了修饰，“整整三年，我放弃了无数次约会，无数场聚餐，没日没夜的工作，只为在这里站稳脚跟，如今看来，竟像一个笑话……就连我最自在的宿舍都成了伤心地。时至今日，我竟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所……我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物质的人，在意的不是一辆车，一套房，一份彩礼，一个节目，我想要的只是一份无差别……”

        她仰头，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酒，把酒瓶砸在桌上，单手撑着瓶子，呢喃低语：“只是一份无差别的爱……为什么就这么难？”

        田小可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实在没有勇气面对小安，生怕一看到她的脸，就会失态。直到此时，包厢里完全没了人声，只剩伴奏兀自播放，是她点的，全场唯一一首会唱的粤语歌。

        一首唱给自己的歌曲。

        轻缓的钢琴声衬得整个包厢格外寂寥。

        田小可离开沙发，拿起话筒，跟随伴奏，轻轻吟唱：“……请不要哀伤，我会当你是偶像，你要别人怜爱，请安装一个药箱，做什么也好，别为着得到赞赏，你要强壮到底，再去替对方设想……抛得开手里玩具，先懂得好好进睡，深谷都攀过后，从泥泞寻到，这不甘心相信的金句……”

        这首歌曾经陪她熬过无数个看不到光的日夜，如今她把它送还。

        田小可放下话筒，转身抽走小安手里的酒瓶，喝尽瓶中之酒。小安抬眸望向她，眼里噙满泪水。田小可心中一颤，俯身将小安用力揽进怀里，轻抚她的后背：“会好的……安心。”

        她在安抚对方，也在安抚自己。

        她们总是寄希望于未来，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切都会变好。可是，于她而言，哪有什么未来。

        明知是谎言，可这一刻，她们都信了。

        谁也不忍戳破。

        整整六个小时，小安唱的全是粤语歌。

        田小可对很多歌都是陌生的。不过她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是能够听懂其中的悲怆。她静静窝在角落，自斟自饮，也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意识倒是越来越清醒了。

        小安唱完最后一首歌，甩掉高跟鞋，光脚踩在地板上，一蹦一跳，跑到田小可面前，大口喘着粗气，似乎用尽了浑身力气。她嘴角上扬，脸颊通红，转身瘫坐在沙发上，靠着田小可的肩膀，望向远处。

        在一片静谧中，她们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频率。

        “小可，今夜真美。”

        一滴泪滚落在田小可的颈部，刺痛了她的神经。泪水一路下滑，滴答一声，跌入心底。

        窗外，暮色逐渐降临，万家灯火点亮了人间，若星光闪烁，装饰了清冷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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