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子不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起疑的，他也说不清。

        或许相识之初，陆玖万就隐隐觉察到了田小可的异样，只是从未放在心上。不是不关心，而是不在意。

        界限与分寸，他从小就懂得。人与人之间或多或少都藏有一些秘密，对方不说，他也不会主动询问。

        直至初雪那日，田小可的反应才引起了陆玖万的重视，他能感受到她的情感波动，她似乎有诸多顾虑与难言之隐，却不愿透露半分。

        他们之间像隔了一层纱，他始终看不透她，对她的行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初雪之后，陆玖万在烛夜馆待了整整一周，他一头扎进故纸堆里，用古籍麻痹神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除去吃饭、睡觉，几乎没有离开过那里。

        直到孙李找来，才将陆玖万从混沌中拯救出来。

        陆玖万欣然接受了孙李的邀请，答应在跨年晚会表演节目。当下，他心里是有所期待的，有些话，需要找合适的机会说清，跨年无疑是那个合适的时机。谁知，她却不告而别，孤身去往千里之外的炅州。

        散散心也好，或许会改变一些想法。

        跨年前夕，陆玖万裹着一件黑色羽绒服，独自来到礼堂。礼堂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众人都在各自忙碌着，陆玖万径直走到前排坐下，他是独唱，没什么需要准备的，等会儿只用上台试音、走位，简单唱两句即可，这对他而言，几乎没什么难度。

        第一个节目是地方戏，虽然只是彩排，但演员仍做了全套妆发。登台的是一位男生，化了老年妆，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陆玖万打眼瞧着，只觉得眉眼间有些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直至对方手心朝上，露出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陆玖万才恍然认出来那是他的小学校友——李肖。

        彩排很顺利，提早结束了，孙李拉着所有的演职人员一起去校外聚餐。聚餐的地点选在一个大排档，桌上摆满了烤串、啤酒。陆玖万意兴阑珊，坐在角落里喝酸奶，一眼扫到了坐在最边上，远离人群，同样兴致寥寥的李肖。

        许久不见，他的变化倒是不大，身型仍旧瘦削，眉目清秀，五官生得俊美，身上透出几分文气与孤傲。陆玖万从桌上拿起两串烤青椒，走了过去，递给李肖。

        “谢谢。”李肖正在用手机玩在线数独，他在键盘上敲了一个5，填完最后一个空，接过青椒咬了一口，才抬头看向来人，发现是陌生的面孔，顿时露出疑惑。

        “好久不见。”陆玖万率先开口。

        “你是？”

        “我是陆玖万。”

        “陆玖万？”李肖眉头微蹙，沉吟了片刻，才猛然想起，“是你呀！我都没认出来。”

        “十几年了，认不出来正常。”陆玖万随手搬了一个绿色的塑料板凳坐下来，“你的口味倒是没变，还是喜欢吃青椒。”

        小学时，他们一个1班，一个2班，几乎没有太多交集。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去校外参加数学竞赛，考试结束后，二人一起坐在路边吃烤串。当时正值春日，柳絮纷飞的季节，衣服、烤串上都落了柳絮，他们一边吹柳絮，一边吃烤串，很是滑稽。那日，李肖一个人吃了四串青椒，令陆玖万印象深刻。

        那时候，他们的性格很像，都是那种积极阳光的人，爱笑爱玩，个性张扬，几乎是一拍即合。因着那次竞赛，二人也有了一些交情，之后在学校见到也会打个招呼，聊上两句。

        后来没几年小学毕业了，他们也各奔东西，一晃十余年，又成了两条平行线，彻底没了交集。

        “是啊，十几年不见了，你小子还是这么帅气！”故友重逢，李肖不免有些激动，“前段时间同学聚会，我还和赵凝聊起你呢。”

        “我也常听小表叔谈起你。”陆玖万笑说，“你可一直都是他的偶像。”

        “啊？还有这档子事？我怎么不知道？”

        “真的，他当年个子矮，拍毕业照的时候为了能站在你旁边，全程踮着脚，才终于如愿以偿。后来拿着那张照片和我炫耀了许久，就差装裱起来，挂在墙上了！”

        “真的假的？我完全没有印象了。”李肖打开手机相册，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张照片，“还真得站在一起啊。”

        他把手机递到陆玖万面前，那是一张颇有年代感的毕业照，全班同学都穿着宽宽大大的蓝色校服，只有李肖穿了一件红色t恤，站在最后一排中间，很是显眼。赵凝则站在他的左手边，右手高高举起，搭在他的肩膀上，比了一个“耶”，嘴角上扬，是难掩的笑意。

        陆玖万盯着照片看了许久，忽然想起了赵凝那日的话，脑海中闪过一丝奇异的想法：“这样看，你们班人还挺多的。”

        “和你们班差不多。”李肖放下烤串，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试探性地问，“……你还记得你们班有多少人吗？”

        陆玖万记性很好，对数字更是敏感，从小就是数学课代表，即便过去多年，仍旧能够清楚记得自己班的人数：“52人。”

        “小陆，咱们是一类人，我想你应该懂我。”李肖的表情复杂，手上摆弄着光秃秃的竹签子，眼里带着淡淡的悲伤，“我是一个怪人，自小就有偶数强迫症，当年我是最后一个入学的，老师问我想去1班还是2班，我果断选择了2班，不仅因为2是双数，还因为当时1班已有52人，2班只有53人，我只有去2班，才能凑成两个双数。说来可笑，上到三年级的时候，我们班有一位同学转校了，我当时难受了好久，觉得每天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收作业，因为凑不够双数。直到四年级的时候，又转来了一位新同学，我才觉得舒服了……我清楚地记得，拍毕业照那天，有一位同学生病请假了，我不希望有同学因此留下遗憾，便跑去找班主任，请她把拍照时间改到了第二天。所以，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班当时绝对有54个人，并且全都拍了毕业照……可是，照片你也看到了，和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陆玖万始终没有打断李肖，静静地听对方说完这席话。他的话无懈可击，却偏偏与现实有了出入。或许在他人看来，李肖的话不足为信，陆玖万却不这样认为。

        李肖说的没错，他们是一类人。

        陆玖万感觉自己眼前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他沉吟片刻，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如果你的记忆没有错，那么第54个人是谁？”

        问完这句话，一阵寒风吹过，陆玖万和李肖不约而同打了一个寒颤。大排档里的众人还沉浸在火热的氛围中，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只有他们躲在角落，低声交谈，周遭愈是热闹，愈衬的这一处分外冷清。

        “你相信鬼神吗？”李肖幽幽开口，声音冷冰冰的，像从地窖传来的。

        “我相信。”陆玖万抬眸，直视对方的眼睛，眼神透彻，仿佛早已洞悉一切，“你呢？”

        “我也相信。”

        路边的霓虹灯交替闪烁，照在他们的脸上，忽明忽暗。

        ……

        告别众人之后，陆玖万满腹心事，独自走在街巷，不知不觉走到了和田小可初次见面的那家24小时便利店。

        他还记得那晚下了一场大雨，空气里带着秋夜的寒意，穿过淡薄的衣衫，钻进身体里。沥青铺成的地面湿漉漉的，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可以照见万物的影子。他们先后出现在便利店，又先后离开。走出便利店后，陆玖万看到田小可被人跟踪，便鬼使神差跟了上去。一路上，手机震个不停，惹得人心烦，他趁着田小可起身扔垃圾的空隙，低头回了一条微信消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再次抬头时，对方已消失在巷子里。

        是的，消失了，动作真快。

        不对！

        雪地里，陆玖万忽然转念，快步朝田小可消失的小巷走去。

        竟然是一个死胡同！

        一时间，无数的声音和画面像放礼花一样，在他脑海中炸开。

        “为何替我挡刀？”

        “我自愈能力很强的，这一刀对我而言不算什么。”

        “这位姑娘见义勇为，替我挨了一酒瓶子。”

        “那酒瓶子碎了一地，这得用了多大的劲儿呀，我看着都觉得疼。”

        “我不去医院。”

        “我觉得她有点古怪。”

        “我刚亲眼看到她撂倒了三个大男人。”

        “你也在本市上的学吗？”

        “没……我在外地读的书。”

        “你在本地读的书？”

        “人都有秘密。”

        “你的……伤……”

        “对不起……”

        “我是怕……吓到你们。”

        “沧海桑田，微不足道。”

        “小可说自己独居，在这里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

        “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可能没有朋友，要是真没有朋友才奇怪呢！”

        “我喜欢风，从山岗到海岸，从田野在荒漠，自由自在，无影无踪。我终其一生，都在追寻它，却始终没有寻到……”

        “对不起，陆玖万……上天待你很不好，它不该让你遇到我。”

        “第54个人是谁？”

        “你相信鬼神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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