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第一章

我叫西娅，我是一只猫，一只不太一样的猫。我的主人是掌管着生命的女神伊希斯，我是她座下的三十六灵猫之一。在关于我们的传说里，灵猫是伊希斯女神最强大的守护者，也是最忠实的仆人，我们凌驾在一切生命之上，又归属于每一种生命，我们是生命最原始力量的一部分。

        每一只灵猫都是由伊希斯女神的神力直接造出，一旦落地便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伊希斯女神以我们的身体为媒介存放的灵魂，灵魂中的神力则是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我们也可以直接动用的力量，我们会被两两组成一对，以神庙为居代替主人守护那一方信奉她的普罗大众所归属的土地。

        当主人神力枯竭需要我们在短时间内作为补充的时候则会通过寄存在我们体内的力量进行召唤。这种情况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出现，最起码在我被创造出的这十年里，还从未发生过。

        灵猫拥有自己的思想和智慧，但却没有感知情感的能力，这种对于情绪的感知对我们来说非常多余，想想吧，我们被创造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成为女神的守护者和仆人，忠诚是刻在我们灵魂里的产物，且只属于我们的造物者--生命女神伊希斯。过度泛滥的情感只会阻碍我们对女神的忠诚，所以我们不需要那些。

        虽然做着这样的工作看起来有些无聊，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做一只灵猫也有做一只灵猫的好处。每一代灵猫在主人身边的守护时间是一百年，一百年过后，如果我们没有被主人在力量枯竭时作为补充收回消耗，那么届时作为一百年来为主人的奉献和付出的赠礼，灵猫便可以获得自由，自己选择去留。选择留下的灵猫会被送到各地伊希斯女神的神庙里，接受民众的供奉与给养，而选择离开的那些则可以向伊希斯女神提出一个要求。在守护时间的前九十年，我一直都恪尽职守。

        偶尔我会思考一下这些结束之后到底要做怎样的选择，但我的思考往往总是被另一只和我组成一组的灵猫杰特打断。他总是在看到我发呆的眼神时问我：“西娅，你又在发什么呆呢？不会又是在想这一切结束后要做怎样的选择吧？这也太没有意义了。”

        他问这个问题的次数太多了，而且很多时候就是属于明知故问。这一次显然也不例外，所以我根本就没打算搭理他。

        也许是知道只有十年我们两就要分道扬镳了，这个家伙在面对我的充耳不闻时居然变本加厉了起来，他把毛茸茸的爪子搭上我的背，不耐烦的推我，我作出比他更不耐烦的凶狠样子呲出尖利的牙齿作势要咬他的爪子，在他不满的眼神和惊慌失措收回的爪子里拉回我的思绪。

        虽然我很讨厌杰特总是打断我的胡思乱想，但我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或许是正确的，是啊，这也太没意义了。几乎就没有灵猫在守护结束后选择离开。留下来既可以呆在自己熟悉的城市，并且还能占据一座宽敞气派的神庙，每年受到无数的赞美和给养。

        这对于一只猫虚荣而又有些懒惰的本性来说，简直是太合适不过了。相反如果离开的话，灵猫们又能去哪呢。在被创造出来的一百年内我们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被命令守护的这方圆几许的土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在外面的世界该怎么样，我们一无所知。外面的世界对我们来说充满了危险和未知。

        虽然灵猫没有感知情绪的能力，但这并不代表灵猫不会好逸恶劳，选择休闲安逸几乎是所有生物长在灵魂里的天性，哪怕是我们这种被神力有意创设出来的灵魂也不例外。所以我的想想也仅仅就是想想，也许世界上的生物都是如此吧，面对自己没有选择的另一条路总是下意识的充满无限向往和遐想。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我已经忘了是哪天的某天。我只记得那天我和杰特正像往常一样站在我们职责范围内的某座神庙顶上看着底下的人流如织。一个妇女结束完她虔诚的朝拜，正拉着身边的孩子走出神庙。也许这座神庙的阶地有些过于高的缘故，那个孩子在跨过最后一道阶坎时被高高耸起的硕石绊了一下，然后他的膝盖重重地磕在布尘土的粗糙地面上，鲜嫩的皮肉立刻翻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孩子手上的东西翻了一地，哭声也响彻整座神庙。

        我用爪子推了推杰特，幸灾乐祸的对他使了个眼神：“快去，这次轮到你了。”

        这是我们的职责之一，任何在神庙里朝拜和给养过的人如果受到神能力范围内所能解决的伤害，神职是有义务对他们提供帮助或庇护的。而我们的主人伊希斯女神的神职就恰恰好就是生命与治愈，所以和杰特每天的时间大部分便花在治愈这些信仰者的小病小痛上。

        虽然这就是我们的职责，但杰特还是不满的嘟囔了一声。这不能怪他，此时正是雪花飘扬的十二月，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时刻没有任何生物会愿意从好不容易蹲守积蓄起薄薄热量的地方挪开，去向另一个寒冷的地方。我又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快点下去，杰特被我推这一下差点没直接从屋顶上翻下去。他心有余悸的看了我一眼，在我第三次伸出魔爪之前快速夹着尾巴从屋顶侧檐跳了下去，然后在屋檐下的偏僻角落幻化出人形--这是我们履行职责的一种方式。

        我和杰特一致认为如果我们就以猫的形态大摇大摆的从神龛里走出然后在人类面前直接施展主人的神力进行治愈，那未免显得有些太过张扬也太不神秘了如果那些人类知道他们每天虔诚朝拜的女神的代行神职者居然是这样看起来毛茸茸且毫无威慑力的生物，那未免也太有损主人作为神祗的尊严与荣耀了（更别提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还要忍受数不清的人类用他们的手抚摸我们的毛，那简直想想就让人窒息。）所以我们一直都是幻化成人形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我看着杰特变成一个头顶金发的英俊男子假装路过那个孩子身边，在搀扶起他后关心似的将一只手抚上那孩子的脑袋，一段闪着淡绿色光泽的细丝顺着他的手掌极快速地钻进孩子的发根里然后消失不见，我得说这一切真是水到渠成啊。

        杰特朝屋顶上的我挑衅似的眨了眨眼睛，我无所谓地转开头，心里暗自嘲笑他的幼稚，这是我们做了快近一百年的事，我可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看着那孩子和他的母亲互相挽着消失在视线尽头，杰特变成的那个金发男子也逆着人流匆匆往回走。

        我漫不经心地收回了视线，正打算在屋顶上懒洋洋地躺下惬意的享受阳光的温度然后打一个小盹，此刻已经接近正午，按照那些人类的习惯他们应该回去吃饭了，前来朝拜的人不会很多，自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小病小痛”需要我们出手。

        就在这时屋檐底下传来一声响亮的咒骂，我不明所以地支起身子，向前走几步向下望去。天哪，又一个人类坐在地上，看样子刚刚摔了一跤，而且那地方就离刚刚杰特帮助那个孩子的地方不过两三步距离。这是什么倒霉的运气！

        按照我和杰特定下的约定，这一次该轮到我了。我极不情愿地从那个刚被阳光和我的体温捂的热一些的枯草堆上站起来，在正迎面跃上屋檐带着幸灾乐祸表情的杰特的注视下跳到神庙的角落，幻化出人形。寒冷的东风几乎立刻便让我打了一个哆嗦，我连忙运转力量让一些热量在四肢散开，然后朝着那个跌倒在地的男人走去。

        “你没事吧，先生？”我假装是刚从神庙里走出来的朝拜者，在看到他跌倒在地的时候带着人类所特有的着急冲上去，几乎在他带着略有些疑惑的目光伸出手握住我手掌的那一瞬间，我便在心中默念起了咒语。

        熟悉的淡绿色细丝顺着我们交握的手掌渗透进那个男人的皮肤里，男人的眼神恍惚了一瞬又归于平淡，我知道我成功了。

        我收回握着他手掌的手，把另一只手伸出来又虚扶了他一把--这样就显得更加自然了。男人的眼里还闪着一点不知所以的光，但我的职责已经完成了。我一边接受着他的道谢，一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盘算着等会爬上屋檐之后要在哪里享受我余下的午后--我用我的尾巴发誓杰特那个家伙一定已经把我捂热的那一小块地方占据了。

        就在这时，我的眼角瞥到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那个盒子是木头做的，上面有半个带着灰尘的鞋印，除此之外并不是很脏，一看就是刚刚掉在地上不久的。我稍微思索了一下刚刚那个倒霉的男人，然后再联想到杰特去帮助的那个孩子和他摔倒后散落一地的东西--这一定是那个孩子拉下的！

        而杰特怎么可能不在治愈了他之后顺手帮他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呢--这个盒子是他故意留下的。他绝不会不知道在这种人流如织的地方故意在地上留下一个盒子会带来怎样的下场--他绝对是故意的，就为了报复我在他刚刚下屋檐时推他那一下--他可真是太睚眦必报了！

        我一手拿着那个盒子抬头望向屋顶，果然看见杰特在上面幸灾乐祸的看着我，那双灵猫独有的墨绿色眼睛里此刻正闪烁着近乎于挑衅的光芒。我向主人起誓我绝不会放过这个恶意中伤的小人。不过我得先把这个盒子解决掉，变回真身的我可没办法带着这种体积的盒子移动。而保持人形的我却又不能爬上屋顶去收拾杰特那个家伙--这真是太让猫郁闷了。

        我只好拿着那个盒子走进神庙，打算先找一个角落把盒子藏起来，等到下一次那个孩子再来朝拜的时候再想办法把盒子还给他。也许是这个盒子的装订太过劣质了，又或许是刚刚踩在他上面的那个男人太重了，总之就是，当我把那个盒子放下的一瞬间，它居然就这么散架了！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几本书和一支笔还有一个小小的青色苹果滚落在地上，心里第无数次诅咒杰特那只愚蠢的灵猫。我更诅咒愚蠢的自己，我居然忘记了那个该死简单的修复咒语，一定是冬天的无所事事和寒冷不堪让我失去了理智我蹲下来把散落的书捡起来，把那只笔和苹果装进我的口袋。

        天哪，这下在我有空找到下一个盛装这些东西的盒子之前，我都不能变回原身了，天知道如果把这些书和笔还有苹果就那么放在地上，到明天这个时候它们还会不会完好无损的放在这。

        我边诅咒着杰特边往神庙内部走去，打算找到平常我占据着休息的那间破屋子坐一下。屋子里弥漫着灰尘，我在指尖变出一阵小范围的清风让灰尘被吹散一些，不至于呛得我无法呼吸。然后又变出一把椅子放在靠近太阳照射进来的窗户下。

        我坐在椅子上，不一会就无聊的昏昏欲睡，这里实在是无聊的无事可做。我的目光扫过那几本人类孩子的书，心里突然就有了翻看的欲望。灵猫既然有自己的思想和智慧，那就意味着我们是可以阅读的，平常没事的时候我会看看主人给我们的那些书，不过里面讲的都是有关于创世神的故事，看久了难免有些千篇一律的无聊，而人类的书我却是第一次见到，心里难免有些好奇。

        我随手打开放在最上面的一本，扉页上签着潦草的名字，让人几乎分辨不出来。我皱着眉翻过那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茵茵的绿原和平静的湖岸。这可真是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我带着一点好奇的心里把这本书翻了下去，下一页是一张灯火璀璨的图画，下面有一行小字--《摩尔曼斯克港夜景图》。

        摩尔曼斯克港？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当然了，很快我便从后面同样是细细密密的小字里了解到刚刚那幅图画里的地方是人类世界一个被称为“俄罗斯”的国度中一座终年不会结冰的港口。我意犹未尽的继续往后翻去，后面还有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图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原来这些就是人类世界的样子吗。

        神庙和人类所生活的凡世隔着半片茫茫大漠，神庙处在大漠深处，周围还有无数小的神殿环绕，在这里每天眼见最多的便是被风裹挟而起的漫漫黄沙，还有头裹象征着圣洁的白色纱巾，面目虔诚的朝圣者。那种茵茵的绿草和璀璨的灯火在沙漠的神庙里可从未能看见。

        在过去的九十年里我从来都未曾对除了我所值守的神庙以外的人类世界产生任何的好奇，因为在我的想法里那外面和这里面也不该有什么区别。但眼前这本被杰特作怪留下来的人类小孩的书，却第一次为我揭开了那个世界的神秘面纱，向我露出它最真实的模样。

        我从没想过那里会是那么的璀璨繁华，那些图片里的灯火人家，虽然我根本没有亲眼见过，但是隔着薄薄的纸草我也能想象那里是如何的生机勃勃。我的胃里涌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是有一股海水在紧闭的胃里搅动，叫嚣着要冲出来。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拥有了感知的能力，回想起这个瞬间，才明白或许那种想要冲破一切的涌动应当被称“向往”或“期待”。

        我就捧着这本书坐在布满灰尘的房间里，从太阳高悬到日落西山，直到最后一丝光明的余韵都被地平线吞噬耗尽，我才意犹未尽的放下这本一个下午不知道被我来来回回翻了多少遍的书。一个影子伴着月光出现在门口--是杰特来了。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就想离开。我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如果说变成人形最大的好处是什么，那就是可以毫不费力的拿捏比自己小的东西。我一个健步上前飞快地揪住杰特的后颈，在他扭动的挣扎里把他提起来面对着我，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此刻充满幽怨。

        “西娅！放开我。”他对我大吼。

        “绝不。”虽然他的小把戏带来的这本人类小孩的书的确让我大饱眼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会原谅他中午的行为。猫可是很记仇的生物。杰特在我手里拼命挣扎着，我不耐烦地松开手，让他飞快地落下，在他快要和地面亲密接触的时候又用一个指挥着空气把他托举上来，如此反复。

        杰特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我把他托举上来之后，用几乎带着哭腔的声音对我说：“对不起，西娅，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满意地点了点头，让空气托着他缓缓降落在地面。

        几乎在落地的瞬间杰特就变出了人形，一个金发英俊的男子正对我怒目而视--这回倒是学聪明了不少。

        “真是个小气鬼，西娅。”他举起手像是想掐一把我的脸，在我警告的目光中又默默地把手收了回去。

        “来看看这个。”我对杰特的识趣很满意，看来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下午做错了，不然他才不会收回他的手，然后我们就会扭打起来--这事就没完没了了！所以我决定和他分享我下午看的那本书。

        “这是什么？”杰特低下头凑在我肩膀边，低头凝视着我手指的方向。

        “是你故意留在那的那个木盒子里人类小孩的书，讲的是人类世界。”我回答了他的问题。

        “人类世界啊”杰特却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感兴趣的拿起书翻看，相反，他丝毫不感兴趣的退后了几步，转头望向门外那皎洁的永远没有尽头的月光。

        “你不感兴趣吗？”我惊奇的扬起了眉毛。

        “不感兴趣。”杰特的声音干巴巴的，平板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不得不说他这种态度才像一个真正神祗的附庸面对人类时的态度，满不在乎，毫无感觉。相比之下，我这种手舞足蹈则显得有些太过于不符合我的身份了。

        “你就没想过十年后要做怎样的选择吗？你知道的，关于是留下还是离开那个选择。”我第一次这么认真的问杰特问题，并且想听到些不一样的答案。

        “想过，我会留下。”杰特转过身没有看我，月光不均匀的撒在他脸上，那种苍白的月色使他的皮肤看起来坚硬而又冰冷。他好像非常非常不喜欢这个话题--虽然我们并没有“喜欢”这种情感，但他每次冰冷而又简短的回答却无一表达着类似的味道。

        我识趣的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过身把那本人类小孩的书郑重地放进房间角落的那个破破烂烂的柜子里。然后一转变回了猫的形态，对着杰特讨好的摇了摇尾巴：“走吧，回上面去吧，我们可以看看月亮。”

        杰特却像是有意忽视了我的讨好，他的面色变得更加严肃：“西娅，不要想那些我们不应该想的东西，留下来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我抬腿继续往外走去，没有理会杰特的话，背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然后空气里传来轻轻的爆破声，杰特也变回猫的形态走到我身边：“走吧，西娅。”他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那本人类小孩的书到底给我的未来带来了多大的影响，也许很大，也许没有。我只记得往后的日子里那些璀璨精致的图画时不时便会在我百无聊赖的心脏里闪烁一下，然后又消失不见。那晚之后，我和杰特谁都没有再提过关于选择的话题。也许那本书不是一闪即逝的绚烂烟花，而是一颗默默无闻的种子，在心里暗自生根发芽。

        时光的洪流滚滚向前，十年的岁月不过弹指一挥便成过眼云烟。等到一百年的期限到了的那一天，我和杰特几乎同时感受到了从身体内部传来的召唤--是主人。

        “走吧。”杰特站在洒满初生阳光的神庙门口，对我点了点头。为了快点到达主人所在的地方，我们特意变成了人形。他面色平静，就好像这本应对我们有着重大意义的一天不过是和过去一百年里的每一天一样，平平无奇的没有任何惊喜。

        我点了点头，走到杰特身边和他一起迈出了神庙的大门。这是一百年来我们第一次走出这里，跟随着身体里对于主人方向的指引，在茫茫大漠里穿行。等到太阳高高悬在头顶上的时候，熙攘热闹的城市开始出现在我们眼前。杰特目不斜视的走过那些吵嚷着的人群和小摊，而我却忍不住左顾右盼起来。

        那本人类小孩的书籍在过去的十年里早就被我翻的稀巴烂了，唯一留下的一张完好的便是我翻开的第一页上那片茵茵的草原和宁静的湖岸。我用一片树叶变幻成一个挂坠，把那张纸草封在了里面挂在脖子上。我们的神祗和其他的神祗比起来，最好的一点大概就是她更加平易近人。

        伊希斯女神不是没有属于自己的神殿，但那在森林的深处，和神庙一样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但主人很少在她的神殿里，相比于作为神祗接受万众朝圣和供养，她好像更喜欢留在人间。这次她召唤我们的那个地方，竟然是在一条巷子里，从巷子口到巷子尾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

        巷子两边的墙上开着门洞，门洞下挂着飘荡的绳梯，门洞里面则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居室。杰特在走到那个地方的时候脸上闪烁着一种一言难尽的味道，但是我却觉得这个地方很不错。召唤的感应越来越强烈了，终于，当我们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一个格外狭小的门洞时，召唤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我冲杰特肯定的点点头。

        杰特没有再说什么，事实上他脸上的表情是少见的严肃。我率先伸出一只手抓住下垂的绳梯，同时踩上那些横斜于两条绳索之间的圆木条。几乎是在手掌接触到粗糙绳索的那一刹那，一种熟悉的感觉便扑面而来。是生命之力，绳索上涌动着主人的生命之力，这种力量和她赋予我们的力量同宗同源，触摸这些绳索就好像实在触摸我们自己一般。这种熟稔让我觉得安全极了。

        “你在笑什么？”杰特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过头，他站在绳梯下，看向我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我从他眼里的倒影看到自己一只手紧紧抓着绳索，脸上还带着傻兮兮的微笑，那感觉好像我恨不得下一秒就要亲吻这条绳索一般，这可真是丢脸啊。我连忙松开一只手，把自己从那种灌注全身的亲切中解脱出来一点，然后对着杰特摆摆手：“没什么。”

        杰特带着浓浓怀疑的目光把我从上到下的又打量了一番，最后他终于在我面色不善的恶狠狠的目光中移开了他那双该死的墨绿色眼睛，转而把手也搭上了绳索，开始向上爬，很快我便满意的听到杰特也像我刚才一样发出那种傻兮兮的笑声了——我就说，在这种生命之力的影响下，哪只灵猫能像往常一样高冷呢。

        短短的二十几根根圆木条在我们动一下笑一下的攀爬里显得分外漫长。等我的手可以搭上洞厅外延的木板时，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用双手一撑跳出了那个该死的绳梯。熟悉的感觉一下子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我也终于能控制住自己脸上傻兮兮的笑意。

        “这是怎么回事？”杰特落后我几根木条，他还在艰难地向上攀爬，我一边欣赏他那张英俊的脸上冒出的遏制不住的笑意，一边面无表情的回答他：“我怎么知道，你快点吧。”

        杰特看着我脸上对他明晃晃的嘲讽，咬咬牙想要憋住自己的笑意，但很显然他绝对是失败了。不过他这一咬牙倒是使他攀爬的速度加快了不少，所以没过一会他也双手一撑跳上了平台。

        “快走吧。”杰特心有余悸地往后转了一下头，然后立马逃也似的向洞厅里走去，似乎是再也不想见到那个让他颜面尽失的绳梯了。他甚至都没再计较我刚刚嘲笑他的事（虽然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本以为这条狭小巷子里的窄小洞厅里面积应该不会很大，最起码在我的想象里如果三十六只灵猫全都站在里面，那一定是非常拥挤的，说不定还有几只不走运的灵猫会被挤下去。但等我真正走进这个洞厅，才发现里面真是别有洞天。

        洞厅应该是被主人施加了拓展空间的咒语，里面大的就和我们那一座神庙差不多，而且还被分隔成了两个隔间，我们现在站的外厅里此刻还站着几个样貌各异的人，大多两个两个站在一起，有些根本不说话，有些则是小声的交谈着什么——他们也是灵猫。

        而外厅尽头则有一扇金光闪闪的小门，看样子那就是通向内厅的地方，我环顾一周，虽然这里面也有主人的神力气息，但是非常稀薄微弱，看样子主人应该是在内厅里。

        “我们站到那边去吧。”我指着一个还没有灵猫的角落对杰特说。灵猫并不是人类，我们可不喜欢在遇到同类的时候冲上去热切的打招呼什么的，事实上虽然我们被赐予了力量，但动物的本质决定了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领地意识。

        在墙角站了一会之后，那扇金光闪闪的门打开了，我以为里面会走出来灵猫，但没想到却是一个披着树叶做的袍子的矮人。他一颠一颠地朝我们走来，然后费劲地弯下他的时候身子向我们微微鞠躬：“巴乌是主人的使者，主人请她新到的忠诚的守护者休息片刻，很快就会轮到你们了。”

        我微微点了点头，杰特则对那个矮人叫做巴乌同样弯腰鞠躬了一下。巴乌转身朝另一个角落里的一对灵猫走去，他对他们说了些什么，然后那一对灵猫就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矮人一颠一颠地步伐后走进了那扇金色大门。

        等待的时间总是有些无聊的，等被我从手心里变出又吹到地上的叶子都快要堆成一座小山的时候，那扇大门终于再次打开了。这次巴乌来到我们面前，低沉沙哑的嗓音缓缓吐出两个有些含糊不清的字：“请吧。”说完便转身自顾自的朝大门走去。杰特立马迈开步子跟了上去，我一挥手把地上的叶子清理干净，吐了吐舌头也跟了上去。

        我以为一走进大门就可以见到主人，但没想到大门背后是一条漆黑幽暗的隧道，唯一闪着一点光亮的是巴乌手上提着的那盏装着萤火虫的灯。我们沉默地在黑暗里穿行，我感受着脚下的路由平整的石板再到细碎的石子再到泥泞的坡度，终于，当我们脚都快要陷进泥巴里时，巴乌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他说。

        出现在眼前的又是一扇金光闪闪的大门，巴乌为我们推开了门，他自己去没有走进去，而是恭敬的站在门口。踏入大门的那一刹那我便感觉到一种强大的生命应力扑面而来，这种力量是如此的温暖熟悉，所以即使它十分强大给我们带来的也不会是伤害，而像是被柔软的大水泡包围，整个身体都洋溢出一种暖意。

        整个内厅相比起外厅来说更小，由四根藤蔓盘绕起的柱子撑起来，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四周是阔大的硬叶织就的帘子，一点稀疏的阳光透过叶帘的缝隙洒进来，既温暖又明亮。内厅的正中央是一张乔木做的椅子，上面同样铺着厚厚的阔叶作为软垫，椅子的周围站着两个头戴小巧金冠的矮人，而中间坐着的那个一席白色亚麻长裙的女人——是主人。

        我的杰特立刻把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虔诚地跪了下来：“灵猫西娅。”“灵猫杰特。”

        “见过主人。”

        一股柔和的风托举着我们的躯干让我们直起身来，但我们并不敢站起来，只是直身低头跪在地面上。

        “快起来吧，我忠实的孩子们。”一个柔和如淙淙小溪般女声响了起来，她的声音很轻柔，丝毫不见神祗高高在上的肃穆与威严，但那因神力的传播而在整个内厅里荡漾开来声线，和这内厅里生机盎然的一草一木，无不再昭示着她作为生命神祗的力量。

        我和杰特站起身来，但是依然低着头。一阵衣料卷过落叶的悦耳沙沙声从前面缓缓传来。主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我们面前。她把双手分别放在我和杰特的头上，那样温暖的感觉就好像是头顶上正顶着一片和煦的阳光。

        “一百年的时间可真快啊一转眼就过去了我还记得你们刚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杰特，你可是个顽皮的孩子，在神庙的一百年里没少作怪吧西娅从一开始就是个富有好奇心的小家伙你可是我所有的孩子里最热衷于思考的”主人绕着我和杰特缓缓走着，犹如梦呓一般的话里带着一丝近乎于母亲的爱怜和亲昵。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正好撞上主人的眼睛，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宽和沉稳的笑意，就像生命。

        “这一百年里你们做的很好非常好你们应该得到奖赏我的孩子生命是如此瑰丽而又神奇而作为它守护者的你们是如此的伟大而又无私告诉我我最最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是想要留下抑或是离去”主人终于不再围着我们打转，而是站定在我们面前的一块落叶上，她漂亮的眼睛平静的目视前方，阳光透过叶帘洒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层像是朦胧着淡绿色光晕的影子，她此刻看起来才像是一位真正的神祗，与人世无关，赐福生命，至高无上。

        “我愿意留下，我的主人。”杰特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他又跪了下去，落叶被他的动作压的吱呀作响。

        “当然杰特我的孩子你的忠诚与奉献会得到最丰厚的奖赏。”

        主人伸出左手，一片金叶子从那扇我们进来的大门上飞进了她的掌心，她又把右手朝向那些叶帘，一片拥有旺盛生命力的绿叶飘动着落进她的手掌。一道淡绿色的光晕从她掌心缓缓升起，先是一个微小的光点，然后逐渐变得越来越大，闪耀着的也不再是纯粹的淡绿色，而是踱上了一圈庄重圣洁的金边，那个越来越大的光团脱离了主人的手心，向上飞去，最终悬停在主人的头顶，那些光线变得刺目起来，我低下头不再看它。

        几乎就在我埋首那一瞬间，那个巨大的光团里落下一个什么东西，主人伸出手稳稳的接住了那个坠落物，然后光团倏的消失了。我惊奇地抬起了头，主人的手里是一尊通体纯金的雕像，雕像刻画的是一只灵猫——“是杰特！"

        我有因这神力强大的神奇造物而惊奇地一瞬间忘了自己是处在主人的神殿里，一句呼喊好像不经思考便从我嘴里吐了出来。我有些慌乱的再次低下头，但主人并没有在意，甚至发出近乎愉悦的笑声：“西娅你还是那么可爱是的这就是杰特这是作为他忠诚的犒赏。他会被放在位于东沙漠的神庙里，接受生命的朝圣和给养。”

        她边说着边把那尊雕像轻轻放进已经有些呆愣的杰特的伸出的手里，杰特像是想仔细把雕像举起来端详一番，但好像又觉得这样的举动不是十分妥当，所以他的手尴尬的左摇右摆了一下，最终还是垂着落回了身侧。

        “那么我充满智慧的孩子西娅你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主人柔和的目光不再落在杰特身上，而是转向了我。我抬起头凝视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她是那么的平和。

        一瞬间有很多过去一百年里的场景在里面划过，有我和杰特站在神庙顶上百无聊赖的蹲守，有我们跳下屋檐幻化人形，略带不耐烦却又细心仔细地为那些疾病缠身的朝圣者施展咒语，有神庙后边那间破屋里我和杰特的嬉笑打闹那里面有很多很多，那些碎片织成了过去的一百年里我身上流淌的全部时光——可那都不是我想要的。最终画面定格在一副图画上，那是一片宁静的湖泊，周围有着茵茵的绿草，清亮的天光洒在地上，一切是那么的祥和让人心生向往

        “我选择离开，主人。”我听到我的声音平静的陈述这个我已决定的事实。

        主人看向我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闪烁出一种不一样的光泽，那不是作为神祗的宁静平和，也不是近乎母亲的亲昵爱怜。

        “离开"她咀嚼着这个词语。

        “特别的选择我的孩子我是否能问问理由已经很久没有灵猫做出这个选择了”她看起来似乎是想多说些什么，但是她并没有把那些话说下去，她的眼神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和与宁静，就好像刚刚一闪而过的光泽不过是我的错觉。

        我点了点头，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那个挂坠，消除了那个树叶变成的保护壳，那张被折叠有着美丽图画的纸出现在我的掌心。

        “这是我的理由，主人。”我把手微微向上举起，一阵风从我手里刮走了那张脆弱的纸片，主人仔细地端详着它，嘴角牵起一个浅浅的笑影：“人类的世界，我的孩子，你向往人类的世界。”她没有问我这张图画是从哪里得来的，她语气里的笃定就好像她早就知道我的原因一般。

        “那好吧，按照约定，西娅，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主人这次没有再称呼我为她的孩子，方才轻缓悠长的语调也变得简洁短促起来。

        “我还能拥有作为灵猫的躯体和力量吗？”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当然，西娅，那是你的一部分，在你被创造出来那一刻那些力量就已经不属于我了，他们属于你，当然，除了在某些我力量枯竭的时刻我将不得不遗憾的收回他们，但那是在你作为灵猫的时候，现在这一切已经结束了，西娅，灵魂应力是你生命的本源。支撑着你的一切，当它们耗尽之日，也就是你的生命终结之日，希望到那时你能完成你的愿望。”主人脸上的平和的笑意深切了几分。

        我由衷开心的跪下想给她行礼，但却被风轻轻托了起来。”不要客气，西娅，这是你理应获得的。”她说。

        “那我没有要求了，我的主人。西娅感谢您的赐福。”我对着那个亚麻色的背影深深地鞠躬。

        “等等，我的孩子，我想你会需要这个的。”就在我转身的时候，主人走上前来叫住了我。

        她温暖的手掌再次贴上我的头顶，比起上一次那种纯粹的和煦，这次流转在我身体里的力量带来的却是有些近乎于锋利的刺痛感。那些热量仿佛化作了一根根细小针，一寸一寸的戳在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好像把什么东西戳破了。我的眼前涌起一阵不受控制的模糊，随着刺痛感向下的不断延伸又像拨开阴翳乌云般逐渐清晰了起来。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像潮水一样涌出，它们顺着血液滚滚而上，蔓延到四肢百骸。

        “主人”我喃喃着，我感觉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但却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我感到十分困惑。困惑？我能感到困惑？

        “你的感知，西娅。”一个温柔的声音为我的问题做出了解答，我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那个声音继续说道：“精彩的人类世界里，你会需要这个的，西娅，感知情绪的能力，我相信这会是你付出的最好赠礼。”

        感知我思索着这个熟悉的词，这是我们作为灵猫时所不能拥有的，而现在却因为我的选择而第一次真实的将降临到了我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在一瞬间便充盈了我的心脏，我忍不住在嘴角勾起了微笑，而有了感知能力的我也是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等会杰特将永远留在这里，而我将永远离开这里，今天便是对从前一百年我们相处时光的分离。

        我有些难过，眼泪顺着我的眼眶不自觉的滑落，这种又哭又笑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不用看我也知道自己滑稽无比，主人笑眯眯的看着我，脸上是理解的了然。

        而杰特则一脸的迷惑，哦，当然，他不会感知情感，所以他也不能明白分离里悲伤的意味，分离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客观事实，并不会有其他任何的意义。但我还是走上前轻轻拥抱了他：“再见，杰特，我的朋友。”

        杰特的眼神依旧充满迷惑。“朋友”这个词对于过去一百年里我们来说不过是曾在古卷上看到过的一个概念，我们把彼此称为朋友，但至于朋友到底意味着怎样的情感，那时的我不知道，那时的他也不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了。

        “去吧，西娅。”主人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怅惘，“去你想去的地方。”她的温柔里带着叹息的味道，就好像在埋葬一个永远也无法回来的孩子。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也会想，如果那时刚获得感知能力的我能再聪明一点，能透过主人那怅惘的叹息中参透哪怕分毫人世的含义，懂得哪怕一点精彩背后的代价，我会不会仍旧做出这样的选择的。可是那时的我还尚且年轻，只懂未知的精彩与迷人，只向往那个图画里世界的繁华与璀璨，殊不知命运的一切都有其自己的代价，而当我真正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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