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又见面了，幸运的孩子

世界的形成是自然艺术的力量。

        伟大的自然神制造出规则，并用以束缚六合之内，天地之间所有的存在。

        就像水生来就是奔腾，花儿生来就是热烈，生命生来就是渺小。

        山都翻过一页旧书，细细地摩挲着来自远古时代的文字和它承载的历史。

        他是旧时代唯一遗留下来的存在，可是他也即将被自然抹杀。

        没有人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生命的逝去，更何况是作为妖神的他。

        月相替代黄昏，山都抬眼望去，赤光洒下，代表宇宙之水的红月当头。

        “我预言，你获得自由的第一眼，还是他。”

        慈姑的话语骤然在耳边响起，将他拉入了遥远的思绪。

        那时他还没有经历，懵懵懂懂地离开了大渊献这个埋骨地，来到了那个风情万种的世间。

        他第一次感受到微风拂面，花香扑鼻，晨曦照耀，感受到，活着。

        他遇到了一个少年。

        这个少年和林子里其他的怪物都不同，山都觉得他幼稚得可笑。

        “我想要解开元兽的桎梏，我想要打破图腾的镇压。”

        少年无比认真地告诉他自己的愿望。

        但是在山都眼里，少年就像是一只蚂蚁。蚂蚁说，我要把林子里最大的那棵树掀起来。

        “可是你的愿望非常难实现。”

        可是你在自不量力。而且那群怪物好像，并不能领你的恩情。

        可是少年这样不管不顾，挥动着火焰的身躯，将那些怪物打得服气。

        可是他要面对的，是图腾啊。

        是被规则允许的超神的存在，是那群智慧生物创造出来的无法抗衡的图腾啊。

        当那样毁天灭地的一击袭来，山都不知怎的，看着少年的背影，就那样挡在了他的身前。

        红月倒映在他的眼眸里，就像那样毁天灭地的一击一样。

        可是山都却并不觉得害怕，命运既然执意如此，就准备好接受来自不屈灵魂的反击。

        就如同那个少年，和那个被少年改变的自己。

        马上就会再见面了。

        山都走到河边照了照，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老了一些，但是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不知道少年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如此漫长的一千年啊，如果他忘了呢？

        忘了就忘了吧，其实忘了也好。

        等他结束了一切，再重新认识吧。

        山都离开了河边。

        平原上是大好春光，无限风景，却都没有留住他。

        他起身往山上走着，一步一步地，脚步沉重又坚定，好像在奔赴一场庄严的仪式。

        走了很久很久，直到雪花飘落在他的发梢。

        这是大渊献内最高的山了，可也只有山顶上有一小片雪地，山都俯身拨开白雪，拿出被遗弃在这里许久的晶莹的盒子。

        盒子里躺着一张泛黄的书页和一坯黄土。

        纸上画着的，是他描摹过千百遍的，能够离开这里的属于远古生物的空间阵法。

        确定两样物品都还在，山都由合上了盒子，随后下山，回到了他看书的地方。

        万事俱备，只差一个替代者了。

        而他计划里的替代者，正在经历一场逃亡。

        平日里热闹非凡的百炼城今夜确出奇地早早歇下了。没有行人的街道搭配着孤零零闪烁着的路灯凭白给这座城市增添了一丝萧索，时不时被风吹动着翻了几个身的废弃零件叮铃作响，有些刺耳，但无人问津。

        泛着月光的街道慢慢的出现了一道狭长的影子，出现得很匆忙，脚步凌乱，又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巷子里。

        巷子里散乱着垃圾，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并不好闻，可是白石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

        他伏下身子摸索着，在寻找到一块凸起的石板后缓缓地喘了一口气，随后用尽全力狠狠地向凸起的石板砸下，霎时间，石板翻动，他被摔进一条地下通道。随后，石板又翻了回去，只是再没了凸起，巷道里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巨大的敲击声几乎是立刻引来了附近的搜查队，巷子外急匆匆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本就受了重伤的白石在坠地的一瞬间就吐出了一口血，巨大的痛楚让他本能的蜷缩身子。

        他冷汗直流，止不住地发颤。

        而聚集在巷子外的搜查队确定的声音的来源，第一时间通知队长。

        “报告队长，东区的178号巷道内出现奇怪声响，请指示。”

        被夜色罩着的人静静地听着属下的汇报，神色不变地吩咐道：“检查现场，我立刻过来。”

        随后白见林召回了分布在其他区域的搜查队员，列队前往东区178号巷道。

        “报告队长，经过检查，巷道里没有任何血迹和指纹。”

        听着属下的报告，白见林倒是没有丝毫的意外，这个能完善出百炼城城防的天才，要想设计一条谁都发现不了的密道那是再简单不过。

        “留一队人在这里死守，另一队一队人去分析百炼城的设计图纸，剩下的人跟我去城外，他若要逃，定然是要逃向雾潋密林。”

        “是。”

        此时的白石从眼冒金星的状态勉强恢复过来，强忍着痛苦站起。

        这是他为自己和小朋友精心设计的秘密基地，无人能探查，这原本会是他们的新家，却没想到没有等到约定之期，他先迎来了死亡。

        但是就这样死去也好，对于他来说，他宁可默默无闻地死去，也不愿意被周家研究院那群疯子当成活体实验品任意折磨。

        又一次狠狠地跌倒，他几乎丧失了爬起来的力气。

        白石挣扎着将自己翻过身来，再看看这个秘密基地，想再看看这个世界。

        他努力地睁开双眼，但眼皮实在太重，甬道实在寒冷，他连叹气的力气都丧失了。

        “对不起阿行，我恐怕无法赴约了。”

        他几乎无声地呢喃着，那些短暂又美好的画面清晰地在他脑海里浮现，又快速溜走。

        牵着他手的少年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往一个破落的神龛，庄严地祈祷着彼此的平安。

        “白石哥哥，我妈妈说了，我们周家有守护神的！只要我们虔诚地祈祷，就能得到守护神的庇护的。”

        “这么厉害啊，那你许了什么愿望？”

        “不能告诉你。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

        “好，我不问。那么阿行要不要为你的守护神摘一束漂亮的花？”

        “嗯！”

        生气急速地从他的四肢百骸溜走。

        守护神啊，请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啊……

        沉寂，漫无目的的漂浮，无所依靠，突然坠地。

        白石揉了揉无法集中思绪的头，打量着四周的世界。

        他的周围开着叫不出名字的花儿，一望无际的是春日的景象，阳光暖暖的洒下，时不时拂过的微风仿佛要带走他杂乱的思绪。

        这里的一切好像那么熟悉，就像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百年千年。

        或许是书上说的极乐世界吧。

        白石想着。

        “我等你很久了。”

        突然走近的脚步声惊醒他，他防备地转过头。

        “白石，好久不见。”

        来人语气熟稔，像是在与老朋友打招呼一般。

        可是，谁是他的老朋友呢？反正白石不认识他。

        “这是哪里？你又是谁？”

        白石打量着他。

        来人一身简单的白袍罩着，风一吹显露出他清瘦的身形，手上捧着一束花，跟他曾经和周行一起采的那束像极了，再往上看，只有一节白皙的脖子和一张看不清的脸。

        等等，花束？

        一模一样的花束！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这束花……”

        他仰头看着，看着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光的白袍人，声音颤颤巍巍，夹杂着难以置信和微微地希冀。

        “这里是大渊献，你曾经生活的地方。”

        来人把花束递给他，随后在他身旁坐下。

        “大渊献？我曾经生活的地方？可是……我是死了才来到这里的吗？”

        白石愣愣道。

        “死？你把死亡看得也太简单了。”

        山都转头望向他，白石仿佛看见了他嘲弄的笑。

        “什么意思？”

        白石皱眉，略带着生气问道，他总觉得眼前人在故弄玄虚。

        看着白石的不耐烦，山都低笑了一声。

        “这束花很好看，我花了很多心思才让它看起来像新的一样，”山都顶着白石猛然看过来的眼神，笑道，“你喜欢吗？”

        “这束花是……”

        白石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你和小朋友采的那束，现在还给你了。”

        山都只是在陈述着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而这件事情，却在白石的心里翻涌出惊涛骇浪。一瞬间白石心头涌上无数疑问，几度张口，想要问点什么，最后还是沉默。

        “你是周家的守护神吗？你会保护他吗？”

        良久，白石才颤声问道。

        山都没有回答，反而是摘下一朵儿花，轻轻嗅着，继而道，“我会实现他的愿望。白石，但是代价要你来承担。”

        “我愿意承担。”

        “我还没说代价是什么呢。看来他对你很重要，是爱的人吗？”

        山都饶有兴趣地问道。

        “是最重要的人！”白石纠正，继而柔声说道，“我可以为他承受所有代价。”

        “哪怕为了他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哪怕是为了他放弃我的生命。”

        白石无比庄严地回答道。

        “真可惜，我不需要你的命。”白石收起了笑容，转而轻声道，“我需要你的时间。”

        “什么？”

        白石倒是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觉得奇怪，时间算是个什么代价？

        “你觉得这里美吗？”

        但山都似乎并没有在询问白石，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芜，成片成片的尸体堆积，毫无生气。后来我找到了一张纸，我利用纸上的阵法逃了出去。

        “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大渊献的瑰丽的世界，我深深着迷，所以再次回到这里，我带来了很多种子，我以为我复活了这个世界。

        “我又在这里住了好久好久了。我认识这里的每一株花，每一株草，我观察每一朵云的出现和消失，我走过风得到吹不到的每一个角落，看过无数次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星辰置换。我以为无数美好的事物包围着我，其实是无尽的孤独包围着我。

        “时间在这里流逝地非常的缓慢，但又的确是在流逝，你很难清晰地感受时间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但当你感受到时，你会发现你已经油尽灯枯。

        “可即便这样，你仍然无法立刻死去——死亡都是缓慢的。你先会失去对一切的兴趣，理解不了阳光、微风、花香和一切美好的存在。紧接着，你的行动会变得迟缓，走两步路，摘一朵花都会耗费你大量的气力。最后，你会丧失感受世界的能力，就像是行走在漫无目的的空旷世界里，没有尽头，直到死去。”

        “直到没有痕迹的死去，你存在的一切痕迹都会消失，你爱的人会很快地忘记你，你眷恋的一切都会抛弃你。你还觉得，你愿意吗？”

        山都静静地注视着他，其实白石没有选择，但是他还是想把这一切告诉他，或许是太久没有人可以倾诉了，或许是他觉得委屈，但这些都与白石无关。

        白石垂眸思索着，久到山都都觉得自己吓到他了，正准备张口安慰，就听到白石回答，“呵，人本来就是要死的，不是吗？在这里只是换种死法罢了。如果我既定的死亡，能给我爱的人带来哪怕一点点幸运，都是值得的。”

        “你好像把忍受孤独看得很简单”

        “或许是吧，但我也没有选择不是吗？”

        白石望着天，却又不是看着天，而是透过那无止尽高远的天空，思念着某人。

        “你可以选择现在都让我杀死你。”

        “我选择为他忍受孤独。”

        山都神色复杂的看着白石，心想着不愧是镇石碎片，心似这般纯净，简单到他都有些不理解了。

        但山都恢复了平静，他和一个没有记忆的人说什么，白费力气罢了。

        “那现在，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白石拍了拍手，准备好接受山都所谓的代价。

        “跟我来。”

        山都带着白石走到了他先前看书的石台，并示意白石躺上去。

        白石将信将疑地躺在石台上。

        “夜幕很快就要降临了。我邀请你欣赏一场美丽的烟火。”

        山都笑道，言语带着蛊惑的味道。

        白石呆呆地望着天空，霎时间，夜幕便降临了。无边的黑暗让他陷入了自己的愁绪。

        “好。”

        白石轻声说道。

        “白石，我要从这里出去。”

        山都抱着盒子在他石台边上坐下。

        “可你不是说出不去吗？”

        白石喃喃道。他感觉发出声音的不是自己。他感觉山都想要倾诉的人，也不是自己。

        “付出点代价就好了。”

        “什么代价？”

        山都没有回答，只是从盒子里拿出了泛黄的纸，轻轻地放在白石的胸膛上。

        纸如鹅毛轻，亦如泰山重。

        “这张纸上画着的图案可以帮我出去，我试过很多次，算是很成功。”

        山都轻笑，但是不自觉攥紧盒子的手指还是显示出他的紧张。

        “还需要我做什么？”

        “只需要你安静地在这里等待，直到我再次出现，”山都尽量让自己平静，“如果我再次出现，无论我是否完成我要做的事情，你都会获得自由，哪怕你想离开这里，哪怕你想回到最重要的人身边，都可以。”

        “听起来很棒。”

        白石笑着说。

        “不会很久的。你只需要沉沉地睡一觉。”

        山都没有说失败的后果，但反正他已经死了，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至于山都，他看起来这么神秘，一定有能够自保的方法吧。他可是答应了我要保护周行呢，毕竟是守护神，不能说话不作数吧。

        白石心里思绪纷乱，他总觉得不安，他觉得山都不会实现他的设想。但他又觉得山都给他带来一丝安全感，好像曾经他也完成过惊天动地的事情。或许以前见过吧，又或许，这就是守护神蛊惑人的方式。

        总之他选择相信他。

        “那么，烟火起。”

        山都神色温柔，手指轻轻点触在纸上，随后刻画在纸上的阵法闪耀起来，不断扩大，直至将两人都囊括在内。

        山都见状，逼出指尖血，随着阵法的纹路描摹起来。血液的流逝没有给山都带来变化，反而是身在石台的白石紧皱着眉头，像是在承受什么痛苦，但他并没有呻-吟出来，山都也兀自专注地画着，也没有注意到白石的变化。

        山都的画接近尾声，手掌挥着将最后一笔连接，随后又飞快地将盒子里的黄土倒在阵法一角。

        霎时，鲜血绘成的图案以白石为中心，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光亮，血红色的光倒映在山都苍白的脸上，倒映出刻在山都身上皮肤里的奇特纹路，平白增添了一丝诡异的美。

        从大渊献各地腾空而起急速升起或白或黄或红或青的五颜六色的火花，随后在夜幕下疯狂地绽开。

        山都说邀请他看一场美丽的烟火，的确美丽，就像生命的消逝。

        “再见啊，大渊献。”

        狂风乍起，山都轻轻一句呢喃，在狂风袭来之时，凭空消失在原地。

        找不到目标的狂风紧接着又像白石袭去，却不知怎么，吹不动白石哪怕一根头发。

        良久，风散了。

        大渊献归于平静。

        朝阳起，一如千百年前一般，只是陪着大渊献的人换了一个，而这个人陷在沉睡里，不会和风交谈，不会夸花儿开得好看，不会懒洋洋地晒太阳，笑眯眯地数星星。

        此时，东区178号巷道凭空消失，苦守着的搜查队等人也陷入了短暂的失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随后才收编整队离开了百炼城。

        彼时，山都正在经历着无止尽的下落，他对自己即将坠落的地点并不在乎，只要不是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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