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掌舵人

李长歌在杨宅一住就是半个多月，除了每日潜心修复剑谱，还会每招每式让杨英就地演练。洛春风原本还放心不下，隔几天便往杨宅跑一趟，后来看到李长歌确实与那韬光养晦的杨家兄妹相处融洽，便也开始安心地忙自己手头的事。

        杨家的诉求给了他很大启发。

        “杨公子，你可知道这百花城附近，还有哪些曾经以武立身的家族，亦或是曾经出过知名侠士的武馆？”洛春风曾这样问。

        “城东三十里的紫云山庄、雷星镇的赵氏一门、羊山小镇的演义堂。”杨袂随口罗列了几个。

        洛春风便循着他报的名单逐一拜访，果然得到了远甚于之前的实效。这些山庄、世家、学堂，都有过曾经的辉煌，对如今泯然众人的实力和日薄西山的名声无比焦虑。对他们而言，过去的家传或师传既是宝藏，也是负担。他们失去了和那些风头正盛的名门或剑派一较高下的资格，却又舍不得彻底的破旧立新，像那些完全没有传承的新贵一样大大方方地从头开始。

        他又一次想起了林羽当时的话：“如果你此时是那高墙内的人，什么样的拜访才会让你感兴趣？”

        瞌睡遇上枕头，这样的生意才会令人感兴趣。

        哪怕李长歌一时抽不开身，仅是洛春风过去与这些门派的子弟练过几次剑，就迅速获得了这些当家人的完全信任。

        这些小世家、小门派并不都集中在百花城，来回往返颇费时日。洛春风索性带上行囊，走到哪里便就近住下。

        直到这日他从客栈出来，看到大雪如同漫天飞絮，马蹄子都被湮没了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四海剑室小一个月了。

        他当时走得急，只跟岑莘提过一句要外出的事儿。也不知道他消失的这些日子，李长歌在杨家顺不顺利，林羽一个人在剑室又能不能忙得过来？

        “客官，这么大雪，真的要现在走吗？”店小二费劲巴拉地给他牵马，马嚼头上凝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现在就走。”洛春风翻身上马，归心似箭。

        百花城是方圆百里最大的一座城池，如今也覆盖在满天飞雪之下，虽无姹紫嫣红，到处银光素裹。洛春风在这些日子一直绕着它打转，仿佛那海上的人向着灯塔，而此时此刻，他正向着那灯塔急速返航。

        洛春风的思绪一度飘得很远。尽管才刚刚启程，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那草堂青砖上深沉的雪，那肃杀竹林间悠扬的雾，那案台书卷旁温暖的灯。

        但一团被狂风裹挟着扑面袭来的雪块很快打断了他的浪漫遐想。

        好冷哦。

        不到半个时辰，风流倜傥的洛公子裹紧大氅，缩起身子，伏在马背上，试图最大程度地减少自己在风中的阻力。

        望山跑死马，迎风冻死人。

        冬天的白昼很短，洛春风从清晨跑到深夜，才终于踏进了四海剑室的院门，□□坐骑筋疲力竭地垂着头。他把马栓好，给那畜生添了把草料，又站在门前拍净身上的雪，以免回去后弄得到处湿漉漉的。

        门缝里透出微微火光，里面的人肯定还没休息。

        “我回来了。”洛春风推门而入。

        “啪嗒”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案台后面的人猛地抬起头，手指沾上了未干的墨迹。他的心中似乎在一瞬间涌上了太多的情绪，屡次张嘴却没说出话。

        最终他站起来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去哪儿了。”

        “我一直在百花城周边转。”洛春风忙着解开已经快要冻在身上的大氅，“你别说，这趟收获还真是不小，我和一个门派长老、两家武馆师傅、两位世家家主都谈好了，他们自家武功路数在传承中出了点岔子，等长歌过去帮他们逐一看看。对了，我记得辛易雪还会回百花城？到时她如果不忙，也可以让她在咱们这儿也兼上一个职位……”

        对面的人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坐下，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洛春风终于感觉到对方有点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林羽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什么？”

        洛春风一时间没有理解林羽的意思：“我知道与名门世家建立关系很重要，但我都在外面跑了一个多月，衣服也没带够，总得让我回来休息两天吧。”

        林羽神情复杂地顿了顿：“我不是这个意思。”

        洛春风：？

        “等等，你不会是说，以为我回广陵去了吧？”

        “岑大哥说，那天你看上去情绪不高，回屋草草收拾了行囊，说一句‘我要出城’便骑马走了。本以为你是手头有什么急事，处理完了就回来。”

        然而三天五天，十天八天，杳无音信。

        洛春风的神情也复杂了起来：“你们对我就这么没信心？我是那种一言不合就跑路的人？”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羽的身形微微晃动，神情松弛地仰面而坐，他似乎瘦了许多，举手投足透着明显的疲态，眼里的血丝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清晰可见，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憔悴。

        “你快休息吧。”他说，“我把手头这点事情弄完也要睡了，困死了。”

        洛春风算了算时辰，差不多三更天，怎么看都不应该是干活的时候。

        “还这么多单子？不是说让陈才负责一部分吗？”洛春风上前翻了翻。

        “别提他，我已经把他辞了。”林羽没好气地说。

        “什么情况？”洛春风一愣。

        “本事没学多少，歪理一套一套，给别人做方案，自己私下吃回扣。”林羽提起这事便摇头叹息，“长歌是对的，这种人不能留。”

        林羽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夜色已深，他们一个奔波风尘仆仆，一个动辄夜以继日，都没什么精力去聊一场很长的天。

        最后是洛春风摆了摆手：“不急于一时，明日再说。你先把没完成的订单分我一半。”

        他会走？开玩笑。

        这里有他的事业，有奇思妙想，有谋篇布局，有刚刚从困境中走出不久、初成规模的四海剑室。纵使还存在着许多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一切都还是方兴未艾，蒸蒸日上。

        这里有他的朋友，有患难与共，有把盏知交，有生于一文不名，却正在逐渐展露头角的人们。纵然难以避免产生理念分歧，留到最后的亦总是信任和配合。

        莫名感到委屈的洛春风在核对白天伙计们的工作成果时格外严苛。不少配置其实还行、只是没有覆盖全部选择的方案也被他单独挑出，恨不得统统当场重做一遍。

        “是我之前瞎想，对不起啊。”林羽有些哭笑不得，“为了今晚能沾到枕头，您就高抬贵手，收了神通吧！”

        --

        “自评剑大会后，一直有许多武器铺子找到我，让我在给客人的方案中多一些偏重，他们可以我们比市面上更优惠的价格。这其中利润空间相当可观，我也不是没心动过，但最后还是权衡再三，我还是拒绝了。”

        “但是很快我发现，这些铺面不光找过我，还找了剑室的伙计们，私下给他们塞钱。你都想象不到，十两银子的一把剑，他们敢给出四成的回扣，这还不算他们商铺盈利的钱。你想想，他们要用多少粗制滥造的货物来填补缺口？”

        “这钱我不敢要，但是有人敢要。有的人不仅敢要，还敢拉帮结派，嘲笑那些不愿伸手的人。当初招进来的十个伙计，我已经换掉了五个，除了陈才，还有因为受不了诱惑、被他拉下水的另外四个人。如果不是那天我回来得早，逐一核查了所有人的方案，我都不知道，他们竟然被渗透得如此之快。”

        “他卖出的东西就是随时会被引爆的雷，我当时都快气疯了。可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我是有钱不赚，自恃清高，自绝财路，还要绝别人的财路。”

        “长歌是对的。我对陈才这种人，失望透顶。”

        林羽语气平淡地叙说着这数十日来的经历，似乎内心并无多少波澜，只有那骤然滑落的尾音，透露出他此刻心中沉重的情绪。

        洛春风在一旁静静地听。

        “我有时候是不是自信过头了？”林羽忽然说。

        李长歌提醒过他此人不可用，洛春风也建议过他另选贤能，但最终他们都向他妥协，无条件地支持了他的决定。

        哪怕后来害得李长歌再度病倒。

        哪怕他不顾洛春风刚碰过壁的郁闷心情，对这位剑室最大的出资人求全责备。

        向来谋划稳健的林羽在脑海中忍不住自我怀疑。当时的想法是不是真的错了？日后自己如果还是这样决策，会不会给四海剑室造成更大的麻烦？

        “林羽。”洛春风却打断了他，“不是这样的。”

        一叶扁舟要横渡江面，总要有个舵手；即便那出海的巨轮乘风而行，也必定要有帆。

        四海剑室的这艘船上，没有一个经验丰富的水手，也没有一个十全十美的船长。劈风踏浪也好，急湍涡流也罢，都没有先例可循。

        可是船总要往前走，舵总要有人握。如果因为害怕错误而产生分歧、争论不休，那么这艘船，永远到达不了任何地方。

        “正确和错误都在事后才能评估。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尘埃未定之前一心去拼，亡羊补牢之际一心去改。”洛春风真诚地说。

        林羽沉默半晌，蓦然莞尔。

        “洛春风，你一个首富家里出身的公子哥，却总是听我在这指手画脚的，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揍我吗？”他戏谑道。

        “不想啊，揍你又没有挑战性。”洛春风一摊手，“再说，我们自闭一阵没关系，你要是自闭，四海剑室何去何从，我还真是有点犯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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