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爆竹声中

天气越来越冷，即便是不下雪的日子，也是一片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地下室里不能点炭炉，为了保障空气流通，杨家的人还在地面留了好几个风口，导致那里一到冬天就仿佛一个大冰窖，没人能在里面停留超过半个时辰。

        然而杨家大小姐杨英近日来常常往返其间。因为李长歌对物件的研究考证极其详细，常常在里面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

        “好了吧李先生？再待下去人要冻坏了，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杨英一面朝里面探头探脑，一面冷得呵手跺脚。

        “嗯……”一个清冷的声音透过八卦阵似的入口传出，显出几分努力克制的虚弱感。

        杨英直觉不妙：“不对劲，快把他弄上来。”

        两名小厮闻令而动，杨英自己也紧随其后。走下阶梯，就见李长歌一手捂着胃，一手扶着石墙，蜷缩着坐在像冰块一样的地上，一面微微发着抖，一面冒着冷汗。

        杨氏剑谱的症结他已经找到了。当年病榻上的老者只来得及画出一些关键的架势，却略过了大篇幅的连招过程。剑谱是静止不动的，剑术却可以变幻莫测，再加上杨老家主行走江湖多年的改编和顿悟，不将这些关键的信息补齐，就无法还原出真正的杨氏剑谱。

        昆仑剑派本就是著书立说、广收门徒的名门正派。既然杨氏剑谱的根基取自昆仑剑派，李长歌就有信心，自己能将其复原到七成八成。

        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根据老家主的遗物和杨氏兄妹的描述，一点一点分析重制。

        然而他确实太容易忘我了。

        灵感一上来，他就干脆忘了四季寒暑，忘了吃饭睡觉。他坐在地下室的冰冷石凳上写写画画，直到一股寒气直窜到胃里，像一只逐渐放肆延展开来的钢爪，在他本就虚弱的身体里亮出獠牙。

        “李先生？李长歌！你怎么了？”杨英惊叫道。

        “别动我……”李长歌从牙关里艰难地挤出三个字。

        胃里一阵阵痉挛，剧烈的绞痛与之严丝合缝。李长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耳畔传来嘈杂又模糊的声音。

        每次咳喘发作必定伴有胃疾。按下葫芦浮起瓢，他对此倒是习以为常。

        面前的杨英却已经吓得半死：“快抬他出去！快找郎中啊！”

        一柱香的工夫，急匆匆的杨府家丁便找来一位附近医馆的名医，一顿行云流水的望闻问切，开出的药方却与洛春风走前留下的那份相差无几。

        “我说过……没有用的。”

        李长歌叹了口气。等到胃痛稍缓，他便再度起身，准备继续做完手头上的事。

        “李先生，剑谱的事不急，你养好病再说吧。”杨英伸手拦住他。

        闻讯赶来的杨袂也劝阻道：“已经遗失多少年的东西，也不在乎多等这几天。”

        卸下伪装的杨氏兄妹是两位不折不扣的大好人。尽管对于早日恢复家族荣光怀有强烈的渴望，他们还是宁可继续等待，也不想让他在病痛的折磨中工作。

        李长歌却只能苦笑：“你们不明白……”

        一个拥有健康体魄的人，生病的第一反应就是好好修整等待痊愈。一个长年沉疴在身的人，却并没有等到痊愈的可能。

        李长歌是个极有信托精神的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要不是病到爬不起来，他就不会放任自己缠绵病榻。

        杨英呆呆地望着这位乍看上去无比脆弱的“李先生”。

        从第一眼，她就误解了李长歌的能力，直到现在，她仍然不能读懂对方眼里的意志，那仿佛是一团在肆虐风雪中仍然跳动、滚烫的火。

        他一定会完成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杨英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前提是他得能活到那个时候。

        大寒时节，李长歌总算离开了从那冰窖似的地下室，递给杨英一沓相当有分量的手稿。随后，他走回自己的客房，匆匆洗漱，倒头就睡。

        杨家的客房非常舒适温暖。

        李长歌难得睡得很沉，没有胃痛，也没有咳嗽。

        一觉醒来，天色已近黄昏。

        “哈哈哈哈，非常有意思……”

        熟悉的笑声从外面传来，源头似乎是在客厅。更远处还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光听动静，就能猜出此时的街市上究竟有多热闹。

        李长歌披衣出门，有些意外：“是你们？”

        客厅之中，林羽和洛春风带了礼物，杨家兄妹烹了好茶，对坐而笑，相谈甚欢。

        见他出来，杨家兄妹又把话题转移到了他这许多天的夙兴夜寐上，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更对一些来不及请教的细节深表遗憾。林羽和洛春风则在对面一边向洛府客气谦辞，一边一人一句把自己夸上了天，听得李长歌垂眸不语脚趾抓地。

        最后杨英起身道：“日后如有不明了处，我还要登门请教，请二位公子和李先生莫要嫌弃啊。”

        “杨小姐说的哪里话，长歌平日就在剑室，您按地址找他就是了。”洛春风笑着说。

        “您也可以找洛公子练剑。纸上得来终觉浅，找个现成的靶子练练多好。”林羽戏谑道。

        “哈哈哈，就怕到时是洛公子拿舍妹做靶子。”杨袂也笑着加入话题。

        说罢，四人拱手为礼，状似道别。

        “怎么……？”

        全程游离在谈话之外的李长歌一脸懵。什么意思，他的工作还没完全收尾呢，这么急着就要走吗？

        “要过年了。”林羽轻声提醒他。

        李长歌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了复原这本剑谱，在杨府已经度过了多少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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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驾自带暖阁的马车停在杨府门口，车夫殷勤地将帘子打开，将那看上去身体不大好的年轻人先搀扶上去。洛春风拍净落雪紧随其后，林羽却是与那车夫一同坐在了前面，一路归程，一路侃着大山。

        街上明显比往日热闹，除了遍布周围一片银白的雪，还有车水马龙迎风招展的红。沿街叫卖的小贩格外起劲，购买年货的人们也格外起劲，吆喝声、讲价声、铜钱的撞击声，声声不绝于耳。街头巷尾响起弥漫着些许爆竹火药燃烧过的硫磺味儿，混杂着各种小摊吃食的香气，人人穿梭其间，人人喜气洋洋。

        好一个嘈杂的凡尘俗世，好一个热闹的烟火人间。

        似乎是有些受到了这种喜庆气氛的感染，李长歌将车帘掀开一角，想仔细看看这平日里与他的生活鲜有交集、却实际上极富魅力的街巷。一道冷风骤然漏进来，他有些猝不及防地被呛了一下，急忙咳嗽着缩回来。

        “你还好吗？”洛春风投来关心的目光。

        “还好。”李长歌回答。

        “好什么好，杨英都跟我说了。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让你抱病前去，你这不惜命的习惯，我都怕我哪天一下子救不回来。”洛春风说。

        李长歌却是难得腼腆地笑了笑：“无妨。”

        帮助客人复原了祖传的剑法，自己也有机会一睹杨氏一门的家史，百兵谱和武氏诀可以添上一笔。这样的工作，李长歌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剑室的业务已经全部暂停，兵者凶者，大过年的讲这些也不吉利。你就好好休养一段日子吧，什么闲心都不要再操，什么正事也也都不要再做。”洛春风说。

        安心过年吗？也挺好。

        “不过……”李长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的家离百花城不远，父母住在乡间，往年春节剑舍放假，他都是要回家的。今年是忙过头忘了时间，但是一年到头都不一趟家，他还是感觉这么做多少有点过分。

        然而李长歌却有点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林羽就不说了，一个举目无亲四处漂泊的主；洛春风与家里的关系还是半僵不僵，看架势今年也没有回家的打算。

        李长歌头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幸运，有一个平凡无奇却还算温馨的小家，父母虽然也有他们的固执，却从未因为这份固执而影响到天伦之情。

        大街小巷喜气洋洋，街坊邻居其乐融融。在这种情境下提到回家，对另外两位着实有些残忍。

        李长歌吞吞吐吐：“我得……”

        “老板老板！过年好！过年好哇！”

        几声噼里啪啦的摔炮声响，一群奶声奶气的孩童围了上来讨彩头。前面的林羽笑着与孩子们逗趣，旁边的洛春风也探出半个身子，撸下一串铜钱，朝那孩子们肉墩墩的手掌一个一个放下去。

        李长歌的半句话被噎在嗓子眼里，委委屈屈、无可奈何地咽了回去。

        偏偏洛春风还在一片嘈杂中冲他追问：“你刚刚说什么？”

        “这位哥哥真大方！我要拿钱给娘买块布！”外面传来孩子们兴奋的声音。

        “唉，有家真好。”林羽的感叹不轻不重，却是能在车里听得清清楚楚。

        李长歌郁闷地闭上嘴，决定一会儿回去直接收拾行李。以这两位的敏锐程度和理解能力，应该看一眼就能明白，不需要他长篇大论地解释什么，对吧？

        于是李长歌一路心事重重。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大概是想多了，以林羽的头脑和洛春风的胸怀，怎么可能对他春节要回家这件事情产生异议。

        游子归乡，人之常情。

        “长歌，到了。”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他回到了阔别多日的四海剑室。林羽从外面掀开车帘，微笑地示意他慢慢下来。

        “快走哇。”洛春风也笑着在后面催促他。

        “慕仲！”迎接他的是一声饱含思念的呼唤。

        李长歌浑身一震，迅速起身，下车望着站在草堂门口的两个中年人，惊喜交加，竟是一时间说不出话。

        “怎么又瘦了，脸色也不好，难怪洛公子说你太不爱惜自己。你往家里寄的信和银子我们都收到了，但是我们实在看不懂，你在说什么剑客，什么剑室。你是在这儿谋了营生？平时也要到大街上耍把式吗？危险吗？”

        絮絮叨叨的声音伴着他从院里走到屋里，与之相随的还有一个富有磁性的男声，在旁边发出看似威严、其实不太有存在感的附和。

        “爹，娘。”

        李长歌低头莞尔：“你们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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