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归去来兮

“少爷，该用膳了。”

        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腰杆挺直、须发灰白的老管家敲响房门，直到里面响起一句“请进”，他才双手捧起食盒，推门而入。

        以他的资历和地位，送饭这种活儿，本来早就不需要他来做。

        但老管家还是主动请缨，小心地将食盒放下：“春风少爷，来趁热吃。”

        琴声戛然而止。良久，又传来一声叹息：“谢谢张伯，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你可是刚捡回来一条命。”老管家的语气中带着关切的责备。

        榻上的青年放下琴：“我想出去走走。”

        三日之前，洛家上上下下一片喜色，因为那回家时奄奄一息、多日来昏迷不醒的三少爷，总算从鬼门关前被拽回来了。

        洛春风待人一向随和大方，即便数年不归，还是有不少府中的老人记得他的好。

        包括面前这位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

        “少爷不要心急。”老管家絮絮叨叨地为他摆上碗筷，“给你看诊的郎中说了，你这一次九死一生，身子亏空大了，最起码要卧床休息三个月，不然容易落下病根。”

        “我躺够了。”洛春风无奈地说。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洛春风心里也有数，服药休养，都十分配合治疗。

        然而奇怪的是，府中上上下下的人仿佛都总在盯着他，只要他表露一点儿走出院子的意思，就会围上来百般阻拦。

        更令他感到困惑的是，自打他醒来以后，就再也没有与林羽或辛易雪见过一面。

        “他们真的走了？”他狐疑地望向老管家。

        按照自己两位亲哥的转述，辛易雪公务在身，在洛家帮完忙便匆匆离开。林羽则是在广陵留了一段日子，认真学习了他们广陵洛家的经商之道，随后带着洛卿霄赠予的一大笔钱财，单人独骑回百花城去了。

        洛春风望着眼前几小碟精致的饭菜，只觉得有如骨鲠在喉，心中怅然若失。

        明明是回到了自己家里，他却有一种被同伴们半路抛下、无所适从的感觉。

        不，他不应该这样求全责备，他们已经为自己做得够多了，洛春风想。

        一柱香后，老管家将没动几口的饭菜重新放回食盒端走，一出门便忍不住唉声叹气。

        还是剩了这么多。每天都这样茶不思饭不想，他都担心这位大病初愈的少爷会一不小心把自己给饿死。

        要不劝劝大少爷和二少爷，让他们同意放他出去散散心？这一天天被困在屋子里，好人都要被憋出毛病。

        然而大门外的一阵动静又让他打消了这个冲动。不用看都知道，那个名叫林羽的年轻人又来了。

        那林羽自称是春风少爷的朋友。

        然而，自从洛卿霄少爷与他长谈过一次，洛家便对他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每次登门都是客客气气地将他打发走。

        问就是三少爷没醒，三少爷需要静养，三少爷不想见任何人，请您从哪来回哪去。

        林羽异常执着。

        洛卿霄的钱他没收，洛家为他订下的客房他也退了，就投宿在白水乡的一间普通客栈里，一副见不到人绝不离开的架势。

        林羽这小子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一套一套，加上此前确实跋山涉水将洛春风送回了家，道义上就占着理儿，还真不好直接给他扫地出门。

        眼看那门口的小厮应付不来，老管家只好再一次亲自上阵：“林公子，我们三少爷需要卧床静养，拒不见客，你就不要再来了。”

        “是这样吗？”

        林羽话语中带着些许质问的意思，神情和态度却都显得有理有节，叫人没办法直接跟他生气。

        但老管家经历的风雨多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道：“是这样的。”

        “恐怕不是吧。”林羽说，“九死命格的事情我已知晓，你们也不必如此讳莫如深。”

        老管家眼皮跳了一跳。

        “我这段日子也想明白了，命是最重要的。”林羽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双手递出。

        “同窗共事一场，我不愿意不告而别。”他说，“请将此信交给你家三少爷，就说是我从百花城寄过来的。让他安心养伤，来日方长。”

        老管家接过了信。

        林羽拜别，转身离去。

        老管家望着他的背影，手里拿着信，有些发愣。

        “他真的走了？”

        身后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老管家急忙转身行礼：“大少爷。”

        “信给我。”洛卿霄说。

        纸上不长不短的篇幅，一笔端正清丽的小楷。所写内容也是十分温情的家长里短。百花城的夏天和一年前一样炎热，四海剑室还和以前一样忙碌。剑室的人都希望他早日康复，所以请他务必好好保重，待到秋分，天气凉爽时再出门。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勿念。”

        这是信的结尾，端端正正地署着林羽的名字。

        洛卿霄将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交给春风吧。”他将信重新折好，递回给管家。

        正如辛易雪当时判断的那样，洛春风的命格，从他出生时便被各路高人下了断语。据说洛家用了整整三个月去求证，得到的却都是几乎一致的悲观预言。那一夜，洛家的家主和夫人在屋里唉声叹气，十三岁的洛卿霄和十岁的洛见竹围着襁褓中的幺弟哇哇大哭。

        最终还是洛母替全家人拿了主意：“这孩子谁都不许打骂，也不要把他派到外面去历练什么本事，就让他留在家里，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洛春风却是健健康康地长大，生得一表人才，人见人爱。仿佛是作为对母亲这一决策的反抗，他自幼学什么都快，除了聪明，还展现出了相当强烈的求知欲，对任何新奇玩意都有兴趣一探究竟。

        然而全家人更慌了。都说早慧者早夭，让他这么发展下去，留在家里怕是不可能啊！

        于是就有了洛春风七岁的那场“考验”，父亲将一堆看上去五颜六色实际上粗制滥造的瓷器交给他，并十分严肃地告诉他，每一件的售价都不可以低于十两银子。

        傻子才会买。

        这是一个很成功的局。当蒙在鼓里的小少年泪眼汪汪地回家来，洛家家主便当众宣布了自己这名幼子日后不适合继承家业的决定。

        接下来的□□年，为了消耗洛春风那过于旺盛的精力，也为了让他在平安健康的同时不要走歪路，洛家给他聘请了各行各业的精英做先生。

        人生的前十六年，洛春风像他们期待中那样长大，期间也有过那么几次不像样的反抗，但都被他们很轻易地摆平了。

        直到十六岁那年，洛春风独自离开了家，留下一封洋洋千言的诀别书。从那封信里，他们才意识到，这种有意为之的打压和否认，让这位满脑子奋发有为的年轻人承受过多少无谓的不甘。

        在邯郸剑舍的几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结业之际的四海剑室更是如此。

        洛春风沉迷于学业和事业，终日开心地忙碌着。

        他不知道的是，尽管他鲜少往家里写信，百花城与广陵之间却是书信不断，张城主时常劝慰老友洛亦寒，年轻人有年轻一辈的志向，焉能为了一个所谓的天命预言，让一个品学兼优的大好青年，碌碌无为，终此一生？

        洛家的人们几乎就要被说服了。直到四年后的某日，张百花在一封信中交代，洛春风在一场误会中被人砍伤，伤势有点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

        松下去的心弦再一次绷紧，洛家家主与夫人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后者认为应当立刻派人去百花城把儿子接回来，前者却安慰这只是意外，不能总是因噎废食，又把一个好好的人关回笼子里。

        然而这一次，当洛春风如同死人一样被抬下马车时，那陈年的预言便再次亮出了它的危险獠牙。

        好在这一次，洛春风依旧死里逃生。

        可谁知道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呢？

        家主洛亦寒在一个月前奉诏去了王城，生意全权交给两名儿子打理，家中的一切则由洛夫人做主。

        他们这次没有发生任何争论。目标只有一个，劝退同行者，留下洛春风。

        他绝不可以再回去。

        “他会恨我们吗？”

        干净清雅的茶室里，洛夫人与两个儿子相对而坐。洛见竹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杯，幽幽地说了一句。

        “可能会吧。”洛卿霄依旧坐得端正，“可我们都是为了他好。”

        活着比什么都强，洛家的家底完全可以让他躺平几辈子。至于百花城那点生意，有多少原始投入来自于洛家，他们也懒得计较，可有可无。

        始终蒙在鼓里的洛春风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被又一次做出了同样的安排。接到那封据说来自于百花城的信，他一动不动地沉默了许久，才拆开信件开始阅读。

        不对，这信是从百花城寄来的？

        他回到洛家一共不到两个月。就在这么点时间里，林羽不但自己跑了回去，还让信使又横跨了整个唐国疆域，送了一封信回来？

        开什么玩笑！他们此前星夜兼程，即便不受阻碍，也要用掉八十多天。什么样的马能在不到两个月里打个来回，难道会飞？

        洛家的其他人或许对此没有概念。但是作为不久前刚刚跑过一次的亲历者，洛春风对于这趟旅程的时间感知尤其敏锐。

        这封信不可能来自百花城，可上面确实是林羽的字迹。

        他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一封信？

        洛春风逐字逐句地开始重读，在字里行间搜寻着蛛丝马迹。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一行字上：

        “今夏日炎炎，宜暂静养，待秋分凉爽，身体康健，方可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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