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传说

春去夏至，夜间方下过一场连绵小雨，闷热消散些，桐树上的蝉鸣不绝于耳。

        榻上，伏长缨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摸出枕下的传讯玉简，仍没有回应。

        三日前，她曾留言：阿幸，千境渊的魔物解决了吗？你和大师兄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依着曾经，即便郑权幸再忙，也会在一个时辰内回她讯息。

        这样长时日不回一句话，尚是第一次。伏长缨捏紧玉简，心中担忧不已。

        两个月前，魔族蓄意挑事，集力攻击西境的血屠塔。

        血屠塔中关押着许多魔物，各个性情残暴、饮血啖肉。但因魔族特殊的功法，加之那些都是修为高深的大魔，修真界的大能费力捉住他们，却一时想不到办法彻底除去，只得修筑一座法塔用以镇压。

        千百年间，塔身虽遭受过多次劫难，但最后都完好无损，魔族也是无功而返。

        但那次，魔族不知从哪里得了一样上古法器，虽破损厉害，却破开了叠加在法塔上的百层阵法。

        西境内的宗门世家最先得到消息，联合前去除魔，加急修复禁制，仍有三个大魔从塔中逃脱。

        一往东域，一往南洲，而唤猊琨的大魔往西境临线的千境渊而去。

        猊琨得了自由，不堪千年被囚，愤怒怨气泄出，吞食村落的无辜百姓，又肆意虐杀取乐，意在挑衅。

        西境中凡有头有脸的宗门汇聚一堂，决议挑选出修为卓越的弟子，前往千境渊捉回猊琨。

        数十年前，灵霄剑派的实力在境内只算中等，但因少年郑权幸的出现，使得剑派一下子引起了其余宗门世家的注意。

        还能因何？

        是因郑权幸的天赋着实令人惊骇，不过十七，已晋元婴中期。在当世，千年间只出了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剑修，正是东域太虚门的宸元剑尊。

        若依其恐怖如斯的修炼速度，想必过不了多久，会成为第二个宸元，振兴灵霄剑派。

        因而此次密谋，灵霄剑派自然参与其中，除去郑权幸，又挑选了门派中修为较高的三人。

        难道是遇到什么凶险的事了？恐不会被猊琨伤了，不能与她回信？

        方想到这里，伏长缨爬坐起来，又晃了晃脑袋：“不可能。”

        他那样厉害，不会受伤的。

        她拥着双膝，看着手中泛着盈盈光泽的玉简，想要再传讯。念头方起，不由额抵着膝盖，闭上眼。

        他定然是有事来不及回，她不能乱他心绪。

        这般想着，她复躺回去。

        不知何时又开始落雨，瓦檐上滴答滴答地作响，令人心燥的蝉声弱下去，雨水顺着碧绿的桐叶落到地上。

        伏长缨在一片宁静中，不安地睡过去。

        天光微微亮时，门外传来徘徊走动声，始终未敲门。

        伏长缨被惊醒，起身穿衣开门，见着满脸焦急的小师妹初蓉，问道：“怎么一大早就来我这里了？莫不是又闯祸了？”

        初蓉是她看着长大的，时常调皮惹祸，每回都急头急脑地来隐春坞，让她帮着想法子解决。

        伏长缨以为这回她又惹了什么麻烦。

        “师姐。”初蓉眼角有泪，哽咽地不敢抬头。

        伏长缨轻托起她圆润的两颊，擦去冒出的泪花，笑道：“这次是大麻烦？”

        “不是。”

        初蓉忙拉住那双温暖的手，声音低地快听不清：“师姐，小师兄没回来。”

        话音刚落，她又忍不住哭起来，抬袖拼命擦着眼泪。

        初蓉比郑权幸大一岁，各自拜师却差了两个辈份，不愿意叫师兄，常与伏长缨一般，叫他阿幸。

        “你说什么？”

        初蓉鼻尖酸涩，抽噎个不停，话都说不清楚：“大师兄说小师兄一时不察，被昭天宗的人暗伤，落进……深渊里。”

        伏长缨身形一晃，差些没站稳。她扶住门栏，指甲深深扣进坚硬的木中，指骨泛白。

        问心殿中，三个身着荼白滚黑衣袍的弟子垂头站立，满身破旧肮脏，浓烈恶臭的血腥气四散着。

        “小师弟杀了猊琨后，又被昭天宗的萧和风从后面偷袭，才力竭掉落千境渊。我们当时都被猊琨重伤，无法去救。”大师兄唐温捏紧了拳，说着详情。

        剑派长老们皆不可置信郑权幸落入万丈深渊中，不得生还。怒骂争论不停。

        “当初昭天宗提出召集各门派修为顶好的弟子同捉猊琨，原是存了这心思，他们是见不得我们灵霄剑派兴起，才想尽办法要除去郑权幸。不行，我们要去讨个说法！”

        “昭天宗势大人多，要怎么讨要说法？仅凭一副空口白牙，说不准还要反咬我们诬陷。”

        “难道就这样算了？郑权幸是这百年间难得的奇才，是唯一可振兴灵霄剑派的人。现如今这样没了，还让那些无能之辈捡了灭魔猊琨的大便宜！”

        “那要如何算？唉，我看此事，只得活生生地咽下去。”

        唐温再听不下去，伤痛又犯了，躬身蹲下。

        “你们受了重伤，全都回去养伤罢，三个月后的会盟比试还需你们出力。”剑派大长老叹气道。

        唐温与身后的两个师弟告退出殿，方要御剑往居所而去，便见远处行来两人，神色一凛，停下了动作。

        他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伏长缨，有些不敢看她，只好将视线移向眼睛通红的小师妹。

        “初蓉，你先回去。”

        初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单留了伏长缨。

        平日总是温柔笑意的脸失了神采，眼神木讷地望着他，却是一滴泪都不曾掉。

        唐温只看了一眼，痛意直从心中涌起，额角青筋紧绷，道：“长缨，是我没有护好小师弟。”

        “我对不住你。”

        伏长缨的眼睫颤动了下，盯着浑身是伤的大师兄，呆呆地说：“他向来警觉，不可能会被人伤着，也不可能落入千境渊。你是不是在骗我？初蓉说的那些话也是假的？”

        潮湿窒闷的风自山谷吹来，涩地眼内胀痛。

        唐温几乎站不住，他痛苦道：“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师姐，等我回来。”

        少年清越冷冽的声音尤在耳畔。伏长缨的瘦弱手指动了动，睁开困极的眼，仰面躺在雪地中，望着被雪染白的偌大天地，翻身用双肘强撑地面爬起来。

        气息愈加微弱，再不离开，她会葬身雪池，掩盖在白雪之下。

        拄着走的树枝没了，伏长缨一瘸一拐地朝那棵树而去。每近一步，她都将它看的越清楚。

        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刮来，汇聚在中心，吹向枝繁叶茂的树，虬劲树枝上的绿叶哗啦啦地作响，抖落下的叶片触碰茫茫雪地，银光一现，转瞬化作虚无。

        伏长缨站定在它面前，静静地看着不断抖动的枝叶，许久未动。

        近三年，所有人都说魂木是个传说，就连那个说书人也把它当做故事，说与酒楼里的客官听，好博些许掌声。

        她却真地相信这世上有这样的神木，坚持不懈地寻找，哪怕其中遭受了想象不到的苦楚，也不曾放弃。

        面容早在漫天大雪中皲裂，斑驳地恐怖，似存放多年的古旧画卷，碎成一片片即将脱落的皮。

        莹莹雪光折射在魂木的银色树枝上，一片嫩绿的叶随风晃动下来，飘落到伏长缨的面上，柔和地覆住那些伤。

        流光瞬息，碎裂的伤消失无踪，重复明艳光鲜。

        她抚摸着不再疼痛的面颊，眉眼弯弯，露出久违的笑容。

        “这就是魂木吗？”

        它的枝叶摇晃地更厉害了，仿若在高兴地说：“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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