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幸

最后一张千里传送符用尽，伏长缨终于回到西境的云夷山。

        日暮西下，远山薄红，春风和煦地吹拂过院中的桃树，漾起几点粉红，树下的杂草长至半人高，其中有交缠的虫鸣。

        她站在院中，看了许久，苍白的面逐渐现出笑意。

        门扉上结着密密麻麻的丝网，拇指大的黑色蜘蛛在上面爬动捕食。伏长缨推开门，抖落下呛人的灰尘。

        她掩住口鼻，用手扇动着灰尘，走进去。

        屋内的陈设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并无变化，只是上面堆积了厚重尘泥。

        伏长缨寻着记忆，到窗下的木柜中摸出一支烛，用火折子点燃，滴蜡固在中间的桌上。又取出一张清水符，低声念着，不消片刻功夫，眼前的一切被洗涤而过，重复崭新洁净。

        昏黄的光满溢在小木屋中，透过竹窗散在风过的花木上。

        魂木被从储物袋中取出，安置在屋内北处的斜对角。与在雪池一般，并未因失了根本消损自身，与窗外渐升的银辉星月相映。

        伏长缨躺倒在竹编席榻上，侧身，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截熠熠生辉的魂木。

        不知过去多久，在春虫的细声鸣叫中，她在席卷的疲累中阖上双眼。

        霞光瑰丽耀目，从茂盛绯红的花树缝隙间落下，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影。游走的剑折散那些光，穿梭在纷落的花瓣中。

        身后的少年静静地，无波无澜地看着。

        直到她看到他，忙收了剑，跑过来，跳下高台。

        “你不是在玉简中与我说明日回么？”

        少年答：“此次的魔祟修为不高，不用花费许多功夫，才回来的早些。”

        他将提着大半路的糕点递过去：“师姐，这个给你。”

        伏长缨接过，看了看，一双明眸盛满欣喜，道：“是青云街城头那家的梅子冻糕？你怎突然给我带了？”

        “上次大师兄带回来，我看师姐吃了好几块，应该是喜欢的，这次下山前问了大师兄，去了那里买。”

        他生着一张冷情勿近的面，连声音都是清冽的。

        伏长缨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笑出声来。

        “师姐是不喜欢吗？”少年不解地皱眉。

        “不是。”伏长缨收了笑意，颊边有微红，轻声道：“我很喜欢。”

        两人坐在高台上，远眺连绵群山，吃着梅子冻糕。

        双腿摇动间，荼白滚黑的裙裾晃动着，时不时触碰旁侧的同色袍角。

        “这次下山可有遇到危险？是否受伤？”伏长缨咬了一口香甜软糯的糕点，含糊地问道。

        “没有。”

        少年将手中被强塞的糕点吃掉后，便不肯再动。

        她又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指掰开伸直，掌心朝上翻开，拣起一块梅子冻糕放到上面，笑道：“没有就好。”

        “你两个月前才晋金丹后期，这世上难再有比你厉害的，我就料定你会平安回来。”她是那样肯定，没有一丝怀疑。

        少年小心地将手心晶莹剔透的糕点捏住，慢慢吃起来。

        直到吃尽，他舔了下唇角，看向远处的险峻山峦，沉思了瞬：“师姐，我定会找到打通你血脉的法子。”

        她怔了下，眉眼弯了弯，道：“好啊。”

        猛然地，伏长缨睁开双眼，盯住上方的房梁，大口喘着气。

        从梦境中回神，她不由再想起那次，大师兄唐温喝醉了酒，嚎啕捶桌说出的话。

        “是我的错，当时他与我说猊琨的心可重塑血脉筋骨时，我就应该阻拦他，也不至于他一人拼命斩杀猊琨后，又被昭天宗的人从后面偷袭。”

        她愣住，好一会儿转动脖颈，问：“大师兄，你什么意思？”

        “是我没用，是我没用啊。”

        唐温醉摊在地，话语含糊。

        伏长缨忆起三年前听到的这段话，埋头在柔软的被褥上，整个人缩在床角，瘦削的肩膀轻微抽动着，眼泪夺眶而出。

        她生来血脉被阻，废柴一个，不得真正进入修真界。

        郑权幸却天赋异禀，早早就能御剑修习术法。短短十年的时日，就一连突破炼气、筑基、金丹，直至元婴中期。

        尽管伏长缨再如何刻苦地练剑，终不过是俗界的练法，根本无法运转灵气。

        对此，郑权幸常在无事时，陪同她练剑，更多时候是指点她。

        “小师弟也敢指导师姐了么？”她调侃道。

        郑权幸被她明艳的笑瞧着，偏过脸去，抿紧唇，手足无措起来。

        “好了好了，逗你玩呢。”

        她拽着他的衣袖不断晃动：“还劳烦阿幸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加指点。”

        郑权幸慌着回头，小声道：“师姐不必如此客气。”

        “不客气，你也别手下留情才好。”

        虽这般说，每次郑权幸也只拿一柄木剑与她比试，次次点到为止。

        伏长缨也不会说什么，只将他的教导彻底学会。虽比不得修士，但在俗界中算得上厉害的。

        她一直对自己的血脉耿耿于怀，他也知道。

        后来两人缔结双生契约，只待寻一个时日，便可举行大婚，结为道侣。

        不说灵霄剑派中有议论，西境，乃至其余消息灵通的宗门世家得知此事，也是惊讶地要跌破下颚。未料到这少年天才的另一半，会是个天生废柴。

        前往千境渊捉回猊琨一事，伏长缨以为郑权幸还会如从前一样平安回来。

        却是得了噩耗，身死道陨。

        到了最后，才得知这其中因果竟是自己。

        那个不苟言笑，总是呆板木讷的小师弟，是为了她，才在杀了大魔猊琨后，身负重伤要取它的心，又被昭天宗的人暗袭，最后掉入魔气瘴生的万丈深渊。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痛苦的低声喃喃。

        屋内的烛火早已熄灭，唯有那截魂木仍散着淡淡的银光。

        “千年魂木经雕琢，再承禁术附灵，恍若真人。”

        不过寥寥一句话，就让伏长缨奔波三年。

        这句话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正如郑权幸为了猊琨的心可重铸凡人血脉这样不知真假的话拼尽性命。

        现今，伏长缨相信它是真的了。

        自回到云夷山翌日，她昼夜不停地开始雕琢魂木。

        起初怕错了，便拿一般的木头试手，直到刻刀将手磨出血泡红痕，也不曾停下。

        她一遍遍地回想曾经两人的相处，从六岁至十七岁。

        大多时候，郑权幸都是呆板地没有表情，清冷的面容更是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他常紧抿着薄软的唇，一双本该勾魂的桃花眼也无风无波。

        偶尔的情绪外露，都是在伏长缨面前。或是紧张，或是生气，或是烦恼……

        他极其少话，常游离在世人中。

        伏长缨却能从那些细微变化，知他高兴还是难过。她不断刻画着这样一张脸，让他从心底，逐渐浮现在她眼前。

        待最满意的那张脸出现，她终于放下刻刀。

        橘红的晨曦从窗外进入，缓慢地爬上生茧的指腹，有微微的刺痛。

        她扫视着屋子内摆放着零七八碎的木像，分明是同一张脸，却各有不同。

        最后停留在仍有生机的魂木上。

        惊蛰日，春雷响，雨水至，冬眠的虫愈加多地破土而出。

        伏长缨在将院中收拾齐整后，看了眼开地绚烂的桃花，转身进屋。

        与普通的木质不同，魂木坚硬异常，难以雕刻。且生长于雪池中，木身冰冷冻人，哪怕是将手放置一瞬，都会忍不住缩回手。

        刻刀本是匕首，非凡品，以赤炎玄铁，用冥火锻造而成，属性火。是郑权幸送予她防身的。

        每划过魂木，相接触间会有雾气升起，伴随着滋滋的声响。被割裂的残木掉落下来，银光乍现，不复存在。

        伏长缨忍着源源不断的寒意，仔细雕琢着那张已刻画千百遍的面容，不容一丝出错。

        日月轮换，春夏交替，院中的桃树谢了花，生出果。方红了些，便被山间的鸟雀争抢食尽，残核掉入杂草中。

        寒来暑往，至初冬时。

        “师姐，你在何处？回来罢，我很想你。”玉简内再次传来泣声。

        伏长缨望着那张已成的脸，久久未动，最后回道：“我不会回去了。初蓉，照顾好自己。”

        停顿了下，她垂着眉眼：“你与大师兄说，我一切安好，不必担忧。”

        她不再管玉简，接着将刀刃划过那片白皙的胸膛，指尖冷地血色几无。

        外间开始飘雪，天色茫茫，将云夷连山处染白，偶有鸟鸣。

        一屋，一人，一半人半木。寂静无声。

        春三月，尖尾燕在细密春雨中，从南洲飞回屋檐下的旧巢，啾啾地叫。桃树含苞欲放，远山薄雾笼住一丛碧色。

        整整三百六十个日夜，再将用血写成的符纹镌刻于那具莹亮的身躯后，伏长缨后退一步，在漫长的等待中，看它渐渐复有人气，眸子上下转动，僵硬的唇角努力地扯动。

        木头手臂也在竭力抬起，带动上面荼白滚黑的衣袍微晃。

        它似乎注意到面前有一个人，那双黝黑明亮的桃花眸望过来，凝滞在她身上，不再动。

        伏长缨看着历经一年做好的傀儡，渐渐地，眼眶泛起热意。

        “阿幸。”

        春光中，她笑着唤它。

        它歪了歪头，笑地很呆板，却和郑权幸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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