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二十三点三十二分。

        刚下晚自习，教室里还是一副吵吵闹闹的混乱样子。章思青把刚写完的文言文虚词练习夹进文件夹，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念河川的微信消息如往常一样迅速发进来：“走了？”

        章思青看一眼手机，关闭屏幕，又抬头看了看正在不远处低头写题的纪明姜。

        “东校门口见。”章思青回复。

        走出教学楼，一阵凉风袭面，章思青不由将双臂抱紧在胸口，紧了紧身上单薄的卫衣。念河川穿着和她同款的灰色卫衣、黑色牛仔裤和马丁靴站在校门口。他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光反射到他脸上，看不清表情。

        “走了。”章思青走到念河川身边，有些冷淡地招呼。

        念河川抬头：“今晚去哪了，怎么约在这里见。”

        章思青的家在城郊的别墅区，她爸原本是想让司机每天来回接她上下学的，但她坚持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小小的房子，步行十分钟的路程，一个人住。

        “没去哪，在教室。只不过，被林华约去谈话了，估计明后天，你也跑不了。”

        “林华这么快就知道了？”念河川笑了，手自然地搭上章思青的肩膀，“你没事吧？”

        章思青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紧接着却顺从地更贴近了念河川一些：“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念河川挑了挑眉，两人顺着熟络的、昏暗的小街如往常一样走：“什么意思？”

        “纪明姜安全了。”

        念河川愣了愣，手不由自主从章思青肩膀上滑下去，嘴上却说：“不懂。”

        章思青却笑了：“不懂？那就不懂吧。”

        一时无言。两人以差不多的步调往前走，风吹得章思青的栗色齐肩短发肆意乱飞，直直打在她的脸上。她一遍又一遍耐心地把头发往耳后捋，念河川却只当没看见。

        “以后在学校，我们的关系就远一些。”章思青说。

        念河川笑：“怎么，你害怕林华？”

        “不是害怕，只是不想惹事。快毕业了，想安安稳稳地上学，考去上海的重本学校。”

        “章思青，这几年你变了好多。天呐，初一（1）班风风火火的‘章思嘉’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温吞怕事了。”

        章思青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反手在念河川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若是告诉五年前的章思青，她会在青城一中这样的学校，每天活得比好学生更像好学生，她只怕是要揪着头发尖叫。

        五年前，十三岁念初一的章思青留着齐腰的长发，整天在一群和她一样热衷游戏的富二代男生中间得意扬扬。她从小便早熟，十三岁的章思青个头已有一米七，眉眼明朗，笑容灿烂。搭配从小便从经商的父辈处习来的世故与老练，她看起来简直像即将成年的少女一般。那时的她天真任性，不爱上学，也不爱和女生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聊八卦，最喜欢跟着男生逃课，去打球，骑车，野营，冒险。

        那时她无意中看到一部电影《乱世佳人》，内容呀情感呀统统没记住，就记住女主角郝思嘉的美艳动人和顽强意志，所以逼着身边的人叫自己思嘉，还差点去改了名字。她爸偶尔担忧她的成绩会让她没有学校可去，她却总是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反正初中读完我就要出国了，去外国逍遥自在。”

        后来的章思青每每想到都会感叹，那时的自己究竟哪来那么旺盛的精力，学校里但凡有点名气的人她都要去结识一番，学校里大大小小的事她统统要一探究竟并加以干涉。她和念河川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同一年级不同班，但经常一群人到外面吃喝玩乐，好不快活。

        “那个时候，真是无忧无虑啊。”章思青笑着说。

        “你总是逞能地跟我们拼酒量，”念河川也笑，“出去野营的时候，抢着扛最重的东西。”

        “为了证明我虽然是女生，但是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弱。”

        “挺开心的。虽然没玩太久，你就不再跟着我们混了。”

        那个让章思青彻头彻尾改变的人，叫季迹。

        命运有时就是这样误打误撞，就像郝思嘉爱上了不爱她的艾希礼，十五岁的章思青爱上了同样不爱她的十七岁的季迹。

        季迹是章思青表哥的同学，她跟着表哥偷偷溜进青城一中闲晃，清秀端正的季迹就这样撞进了章思青的眼睛里。

        “他笑起来真好看。”像后面她无数次坚定重复的那样，章思青怔怔对表哥说。

        “谁，季迹呀？”表哥抬头看了一眼，“我们班的尖子生，家里条件不太好，但是人很刻苦，成绩也很好，没出过前十吧。嘿嘿，你这审美独特，你是第一个夸他好看的人。”

        章思青没听出表哥语气里的嘲讽，她也不在乎。她只顾着一头地扑进了她人生第一次的爱情里，直到一点点耗尽自己全部的激情与精力。她几乎做了一个热恋中的人能做的所有事，换来的也只是季迹见面时冷淡的一句“是你啊”。

        在季迹眼里，章思青不过是一个有钱任性的大小姐；但在章思青眼里，季迹却是那个带她看到天地的人。尽管如此，章思青的付出并非没有回报。渐渐地，除了不接受章思青的示爱，季迹几乎把整个的自己诚恳而真实地展露在章思青眼前。

        季迹告诉章思青自己的家庭，告诉她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百态；他教会她什么叫专注于一事，什么叫中庸，什么叫隐秘却伟大。“你知道什么叫生活吗，”季迹有一次对她说，“‘在这个世界上，不单调的东西让人很快厌倦，不让人厌倦的大多是单调的东西。我的人生可以有把玩单调的时间，但没有忍受厌倦的余地’。这是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里说的话。”

        章思青就这样慢慢沉静下来。她不再游戏人生，开始有耐心用整整一个下午去解开一道数学题；也不再肆意挥霍，不再购买其实根本不感兴趣的奢侈品，租来的房子里只摆上一张床，一张桌子，枕边放一本胡适的《容忍与自由》。

        季迹考上大学那年，章思青考上了青城一中。他来找她，告诉她，自己要到南方沿海城市去读书了。

        “是一所很美的大学，在学校里，就能看见海。”季迹说。

        章思青笑了，从小到大，她跟着父母四处游玩，海在她眼里根本不是什么值得憧憬的东西。但她还是说：“恭喜你。”

        “也恭喜你。这么看来，出国的计划是要往后推了吧？”

        “不出国了。高中要像你一样努力，考国内的大学。”

        季迹犹豫了一下：“思青，我们不可能的。”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章思青又笑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季迹在她心中，永远是那个最好的人。

        “现在还有联系吗？”念河川问。他们已经走到章思青租的房子楼下，时间也过了二十四点。

        “和谁？”章思青一时没反应过来。

        “传说中的大二男朋友啊。”念河川开着玩笑。

        章思青也笑：“季迹啊。早就没有联系了。听说他也谈恋爱了，应该是那种很平凡但是很温柔的女生吧。”

        “你还喜欢他？”

        “喂，作为我的现男友，问这样的问题怕是不太好吧？”章思青假装嗔怪。

        念河川笑了，和章思青面对面站着，用力揉揉她的头发，又认真把她的头发细细理好。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关于，纪明姜的事。”

        “还喜欢她啊？”

        “嗯。”

        “没事，我都能理解的。”

        “那……”

        “嗯。说来好笑，为什么所有我能看上的人，都看不上我呢？”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念河川有些慌乱，“只是……”

        “好啦，别说了。只是以后，别再利用我了。”

        “对不起。”念河川有些颓丧地低着头。

        “好啦，说起来没完没了，”章思青深深吸一口气，四处环顾一周，“珍惜吧，最后一次和你一起走这条路。”

        “以后我还是可以继续送你。”

        “不用啦，”章思青笑，“真当我‘思嘉’的名字白叫的？”

        挥了挥手，章思青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单元门。念河川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章思青的背影，直到电梯下来，章思青走了进去。

        “走了。”念河川自言自语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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